谢瑾华低下头,道:“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柯祺最擅长察言观色,知道谢瑾华这话是出于真心的,不是在假装谦虚。
当学霸因为差一分没有得到满分而失落时,学渣以为学霸是装的,但其实有些学霸是真的在难过啊,这是属于优秀者的完美主义,他们不允许自己在擅长的领域出错。柯祺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这样子的字还不算好?你莫要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忧思过重不利于养病,你一定要放宽心啊,知道了?”
谢瑾华觉得自己渐渐开始了解柯祺了。
这是一个……很喜欢假装成大人的小小少年。也许是因为柯家有很多孩子,而柯祺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们,所以他的身上才会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稳重?谢瑾华记得大哥说过,柯家家风不好,那么柯家的内宅许是有些混乱的,柯祺说不定过得很辛苦吧?但柯祺不说,谢瑾华就不会追问。他觉得自己应该要配合一下柯祺,接受柯祺的表扬,听从柯祺的嘱咐,这样一来柯祺就会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了。
柯祺最终还是挑中了章公的字帖。章公是尊称,他本名章彬,是两百年前的一位名臣。
临近中午时,谢二带着些小玩意儿到了维桢阁。
谢二自觉在读书一事上天资不够,今年下场试过,但未有什么成绩,虽还念着书,却已经开始跟着谢大做事了。谢二不是一个特别有野心的人,就觉得日后帮大哥管理庶务、打理家业也是极好的。
而谢瑾华了解这个二哥,知道他念书不行,在为人处事上却很有一套。
谢二不笑时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但笑起来时又会让人觉得他很亲切。他来时见柯祺站在桌边写大字,忍不住笑道:“这可是好了,四弟平时最爱念书,你也是个勤勉的,日后定能聊到一块去。”
柯祺放下笔,想要给谢二行礼。
谢二赶紧说:“我比你年长数岁,托大叫你一声弟弟,你便随着四弟叫我二哥吧。”
柯祺就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二哥。
谢二把他手里的盒子塞给了柯祺,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拿去玩吧。”他说着就走到了床边,在椅子上坐下,又对谢瑾华说:“听闻你身体好些了,原早该来看你的,只是大哥出门前叫我盯着三弟。这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之前谢瑾华身体不好的时候,谢二都不敢来看他了,怕累着了谢瑾华。
谢瑾华听了这话,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说:“三哥只是爱玩了一些……”
他记得很清楚,大哥先前说过三哥受伤了,还因此给夫子放了假,而三哥再没有轻重也知道受了伤就该养着,哪需要二哥专门盯着?看样子三哥那儿肯定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他那伤也来得蹊跷。
“你不必替他说话,三弟这回确实莽撞了。所以大哥是发了狠要罚他的。”谢二摇了摇头说,“你是不知道,见大哥打三弟板子,我的屁股都跟着疼得慌!”谢三做的那事,一来耽误了谢瑾华,二来差点为府里招来探子。虽谢三是无意的且被利用了,但如果谢瑾华因此死了,或者府里因此出了大事呢?
柯祺默默听着兄弟俩的对话,在脑海中给谢三勾勒出了一个提笼架鸟的纨绔形象。
“竟是这么严重?”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谢二以为吓到四弟了,赶紧说:“只有那顿板子厉害。大哥那性子你是知道的,说是让三弟跪十天祠堂,却也只是在白天时让他跪着,到了晚上还暗示我给三弟送被子过去。而现在你身体渐好了,想来三弟都不用真的跪足十天。他前面还闹着说想吃云祥楼的席面。既然有力气闹,你又何必担心他。”
谢二故意说得轻松,也是不想叫谢瑾华一直担着心。
谢瑾华心中了然。三哥被罚肯定和他有关,而他病了这么久,能和三哥扯上关系的无非就是八字那事。莫非那伪造了八字的商家女是三哥介绍给大哥的?应是有人见三哥心思浅才故意找上他的吧?
历经两世,谢瑾华忽然有一点想不明白了。上一世为何没有出现柯祺这个人?
如果在上一世,柯家同样找上了谢家,那么事情肯定就会照着这一世的样子发展下来了。可是上一世分明就是没有柯祺此人的。这要么是因为柯家没舍得用柯祺冲喜,要么就是根本没柯祺这个人。
而如果柯家人在上一世不舍得,这一世难道就忽然舍得了?
所以,还是没有柯祺此人的可能性最大。在家风不好的内宅中,死个庶子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如此一想,谢瑾华就觉得自己和柯祺果然很有缘分。因为他们都是在“这一世”才活下来的人。
谢瑾华如今一天要吃四回药,都是些益气固本、养血通络的补药。谢二在这里时,谢瑾华就又吃了一回。等他吃完药,谢二见他似乎有了些困意,便主动起身告辞了。柯祺同样把谢二送到了门口。
日头这样好,柯祺却需要守着谢瑾华,连院子里都少去,更别提要在府里走动了。谢二拍了拍柯祺的肩膀,说:“你这些日子就先好好陪着四弟,伺候人的活是不用你做的,只一边温书习字一边陪着他就好了。等到四弟身体大好了,你可以去闲云斋寻我玩。若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去闲云斋找我。”
柯祺对着谢二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
这般乖巧其实不是柯祺的本性,可无论是以前在柯家,还是现今在谢府,乖巧些就会讨喜些。其实世上的人大都是些变色龙,只不过有人手段高端,有人却本事没到家。柯祺就是手段高端的那类。
待柯祺回到屋内,谢瑾华却还没有睡。
“你快把盒子打开,看看二哥都给咱们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谢瑾华笑着说。他是清楚谢二都如何送礼的,现在装得这般惊喜,也不过是想要让柯祺开心一点而已。少年人应该都喜欢新奇玩具的吧?
柯祺却以为谢瑾华是真的欢喜。这是可以理解的。孩子嘛,当然最喜欢收礼物了。
谢二送的礼物不贵重,却很有心,是他专门从市井中搜罗来的有趣小东西,有风车,有不倒翁,还有捏成了各种奇妙造型的糖人,总之都是给少年们瞧个新鲜的。谢瑾华期待地问:“你喜欢吗?”
柯祺的嘴角小幅度地抽了抽。好嘛,他其实可以理解谢瑾华的这种期待。青春期的孩子总是喜欢给自己找同盟,他们渴望被认同。我喜欢这样东西,正好你也喜欢,那我们就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了。
于是,尽管柯祺对着这些玩具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仍是装作高兴地点了点头。他抱着小箱子走到床边,把各种小玩意儿都摆在谢瑾华的面前,说:“我很喜欢。你是要睡了?还是想要玩会儿再睡?”
见柯祺果真喜欢,谢瑾华松了一口气,说:“先不睡,现在睡太多,晚上就睡不着了。”
“那我们一起玩吧。”柯祺很有眼力劲地说。
两人都很努力地装作玩得很开心。
两人都很努力地装。
两人都很努力。
两人……
谢瑾华忽然说:“这些玩意儿虽然有趣,但你切不可玩物丧志了。”
“你说得很是,那我去临帖?”柯祺立刻接了话。
“嗯。你每日须得写完一百张大字。”谢瑾华认真地说,“你莫要觉得我严厉,我当初也是这样的。”
“好。”柯祺说。
柯祺把各种小玩意儿重新装回了箱子里,因觉得这是谢瑾华的心爱之物,他收得非常仔细。当他抱着箱子转身朝书桌走去时,两个伪少年互相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了,终于步调一致地松了口气。
第七章
那一点点困意很快就散了,谢瑾华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柯祺练字。
阳光从窗户里探进来,亮得恰到好处,暖得恰到好处。
柯祺练字时非常认真,于是阳光下的他显得有一点……神圣。都说三岁看老,谢瑾华不知道三岁能不能真的看老,可是透过一个人十四岁时的表现却差不多能看到他模糊的未来了。十四岁的柯祺虽然还是一棵尚未长成的小树,可是,他挺拔坚毅,不出意外的话,绝对能在日后长成一棵苍松劲柏。
“……送不了锦绣前程,只能送清风一阵了。”谢瑾华喃喃地说。
因着谢瑾华的身体稍微好些了——原本大家都已经不敢轻易动他——厉阳就重新铺了床。看着厉阳干活时的利索劲儿,柯祺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才是真正的高级生活助理啊,不愧是侯府中培养出来的人才。柯祺身边原也有个小厮,就是他的表弟刘亚,可刘亚能把他自己打理齐整就算是不错了。
谢瑾华的床很大。等到晚上再睡时,柯祺就不用委屈自己窝在椅子里了。两人是一起睡的。
要是在几天前,让柯祺和一位同性同床共枕,他完全不会觉得尴尬,可现在他和谢瑾华之间却有一层“不明不白”的关系……柯祺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点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柯祺摸了摸鼻子,佯装无意地说:“我在家时就和兄弟们一起睡过。大家感情好,这也很正常。你也是的吧?”柯祺其实就和柯祐、刘亚两人睡过,其中和刘亚睡得日子要多一些。他舍不得让小表弟为他守夜时睡在床踏上。
谢瑾华却没什么和别人同床的经历。他想了一会儿,只想起来了孩童时的一些事,略有些迟疑地说:“我幼年时……有几次生病了,大哥彻夜照顾我,许是陪我一起睡过。不过,也许那时大哥并没有睡,说不定只是坐着陪了我一夜而已。”小时候的记忆本来就模糊,更何况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你不用回答得这么认真。总之,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叫了你一声哥哥,那我们俩一起睡就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得谢瑾华认真思索的样子有些可爱,“你不要多想啊。”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他没有多想,分明是柯祺自己多想了。
床是一张,被子却有两条。
柯祺睡在了外侧。他和谢瑾华都没有起夜的习惯。但万一谢瑾华有事,柯祺睡外边也好照顾他。
见两位主子都躺下了,厉阳吹灭了灯,飞快走到床边,就在床踏上坐下了。
柯祺只见一个黑影朝着自己罩过来,即使知道他是厉阳,但因为厉阳的速度很快,他还是被吓了一跳,道:“厉、厉阳,你、你想做什么?”厉阳长得很壮实,就像是黑暗中一头行动无比敏捷的熊。
厉阳一脸无辜地说:“回主子的话,小的要给主子们值夜。”
“那你也不用睡床踏上……我记得外间有张小榻,你可以在那里睡。”柯祺说。因这话说得太快,说完以后,柯祺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到了维桢阁中才不过一天,这里的大事小事按说都应该由谢瑾华自己做主,在没有摸清脉数前,他最好别僭越了。于是,他又侧过头问谢瑾华,道:“你觉得呢?”
谢瑾华竟先笑了两声,才说:“随厉阳自己吧。”
厉阳摇了摇头:“小的就在这里守着。”
柯祺不明白这对主仆在打什么机锋。其实,厉阳在外间守着也是一样的,就算谢瑾华有事,厉阳也能在第一时间进到内屋。不过,柯祺不再多劝了。因为他意识到,其实对于整个谢府来说,他还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如厉阳这样忠心的小厮不放心让他和谢瑾华两个人单独待着,这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柯祺只温和地说:“那你自己注意些,莫要着凉了。”
“谢过柯少爷。”厉阳憨憨地一笑。
见柯祺不再坚持让他出去,厉阳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气。他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
第二日,谢瑾华要比柯祺醒得早一些。他们两个人的睡相都很好,晚上睡下去时是什么模样,第二天醒来时还是什么模样。厉阳已经起了,大约是去了外间,于是屋子里就只有谢瑾华和柯祺二人。
谢瑾华看了柯祺一眼,又收回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谢家的男人,其实都是些薄情的人,“冷情”二字是刻在他们骨血中的。也许十四岁的谢瑾华还不懂得什么是“冷情”,可在藏珍阁中的那些岁月却让谢瑾华想明白了。谢家的男人啊,心肠都是硬的。
比如说谢瑾华的父亲谢侯爷,他给人的印象是沉厚寡言,但在他的寡言之下,他是冷情的。再比如说谢家大少,他给人的感觉和谢侯爷很像,但在沉稳之下,他也是冷情的。而谢二的温和,谢三的纨绔,这都无法掩盖他们内心的冷情。再比如说谢瑾华自己,他的冷清之下藏着的其实也是冷情啊。
不争,是因为不在乎。
不妒,是因为不在乎。
不恼,是因为不在乎。
不恨,是因为不在乎。
于是,他们好像成了别人眼中的完人。但其实,这都不过是因为他们不在乎而已。
在这个谢府里,活得最真实的人唯有当家主母张氏,哪怕她有时候言辞粗鄙,脸上的表情也或狰狞或不屑都显得那么不讨喜,可是,和冷情的谢家人比起来,有着正常七情六欲的张氏才是鲜活的。
但话又说回来,其实冷情的人也往往是长情的。
谢侯爷的长情是他对那一株四季海棠的珍视,谢大的长情是他对整个谢府的重视。谢二、谢三还小,他们这个年纪,不过才刚刚开始遇见一些人和一些事,因此都还没有遇到什么值得他们去奋不顾身的东西。有着两世经历的谢瑾华倒是不小了,可是他一直活在方寸之中,也未曾遇见过什么风景。
谢瑾华不知道自己的长情会落在何处。不过,对于他来说,柯祺已经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了。
他感激他。
这份感激使得他把柯祺当成了是自己的责任。
如果一只猫是自己的责任,那么只要给它一碟小鱼干一个猫窝就好了。
柯祺却是一个人。
“他想要什么?”谢瑾华在心里问着自己。
“他想要进学。他有野心。”谢瑾华自己回答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这还不够。也许……可以做得更多?”谢瑾华又问。
“照顾好他,直到时机成熟,直到他选择离开。”他继续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少年。”谢瑾华仍在自言。
“是啊,他很有意思。”他仍在自语。
自言自语是谢瑾华在藏珍阁中养成的习惯。那时的他不能为人所见,也不能和其他人交流,于是慢慢就养成了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习惯。大概是因为他太寂寞了吧?人在寂寞中难免会生出几分软弱。
那些漫长的时光赠予了他博闻强识的本事,当然也要附带一些奇奇怪怪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