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容宣所住的院落当中,却是与外面的热闹不同,灯火依旧只有那么两盏,在夜里静悄悄地闪烁,小院亮了一半,暗了一半。
亮的那半是谢容宣的屋子,暗着的是本该她住的那间屋子。
闻音推门走进来,看着这处寂静的院落,心中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推门的声响似乎引来了旁人的注意,就在闻音盯着谢容宣的屋子不语之间,一道身影小心翼翼自里面走了出来,小声道:“是谁?”
闻音身在暗影里,听见这声音,于是便走了出来。
自屋中出来的是当初闻音等人自敬州救下的少年元子,元子看清了屋外的闻音,面色亦是一缓,随之高兴道:“闻音姑娘!你回来了!”
闻音点头,却听出了少年声音故意压抑着似乎不敢大声说话,她微微蹙眉往依然亮着灯的屋内看去,轻声问道:“谢容宣呢?”
“容先生他……”元子迟疑了一瞬,回头看着那窗户间映着的灯火,悄声道:“容先生病了,说是之前在建桥的时候就已经病了,但是一直撑着没说,后来撑不住昏过去了大家才知道。现在桥是修好了,但是容先生的病一直反复也没有好转的意思,他现在还睡着……”
闻音神情莫辨听着这一席话,视线始终落在那自窗内映出的灯火上。
直至元子说完,闻音才轻声问道:“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元子没有想到闻音会说出这番话来,他怔了一瞬,点头道:“好、好。”
第六六章
屋内点着灯, 光线很弱,像是一点萤火, 在桌上随着开门关门的动静明明灭灭。
闻音进屋的动作很轻, 所以没能够惊动屋中的人,她脚步缓慢来到床前,一眼便看清了床上沉沉睡着的谢容宣。
谢容宣似是清减了许多,轮廓清晰的映入闻音眼中,纵然在昏黄灯光下依然显出苍白。闻音在他床边坐下, 犹豫着探出手想要触碰这已有一月不见的人,然而指尖方至他颊边, 她便又倏然顿住。
谢容宣的模样憔悴得像是一碰就碎, 她突然又开始想, 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为什么不知不觉, 就走进了这里?
时间如细腻的流水汨汨而过, 沉睡中的谢容宣微微蹙眉,像是在睡梦中亦缺少安稳。闻音眉眼间笑意变得柔和几分,终是将指尖轻轻落在那人眉间, 轻轻揉散了他的愁绪。
谢容宣似有所觉, 眼睫轻轻眨动,转醒过来。
闻音尚来不及收回手, 指尖依旧虚虚落在谢容宣身上, 谢容宣初醒之下尚未回神,他怔怔看着闻音,视线自她湛然黑眸一直落到那被灯火照得染作了金色的发梢上, 许久也未能再有动作。
这样的情形自是极为却少见的,不论是从前谢家之中秀丽雅致的公子,还是后来湖镇上温文儒雅的谢先生,他都极少会有这样怔然无言的时候。
这样的谢容宣让闻音看得眉梢轻挑,竟连自己闯进人家房间的尴尬也忘了大半,她收回手,借着灯火看那人的容颜,托腮低声道:“我吵醒你了?”
谢容宣有几分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闻音,轻轻摇了摇头。
闻音带着些歉意道:“我不想吵醒你的。”
谢容宣犹豫片刻,眨眼轻声道:“那我……把眼睛闭上?”
他于大病中,声音仍是虚弱,闻音听得又是心疼又是发笑,摇头道:“如果你睡得着的话。”
也许是因为初醒,也许是因为生病,谢容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软,他看起来还有些迷糊,听见闻音这话,不知为何竟真的再次闭上了眼睛。
闻音无比认真的看着他的睡颜,然而还没看上几眼,他便又睁开双眸,一双微带着水汽的眼睛看着闻音,轻声道:“我睡不着了。”
闻音带着鼻音闷闷地应了一声,等了许久,终于再也等不了,压抑着声音里纷繁复杂的情绪道:“我们胜了。”
闻音的动作很快,几乎是解决了整场大战她便立即离开经天关回到了湖镇,而那捷报所到的速度也没有比闻音快上多少,经天关大胜的事情湖镇的人们也是刚刚知晓,而这件事情显然人们还没来得及告知于病中沉睡的谢容宣,所以在听到闻音这话的时候,他明显又怔了一瞬,似乎一时没能够理解闻音那句话的含义。
闻音轻笑一声,又道:“大邺胜了。”
就在闻音说话的时候,谢容宣已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青丝长长的落在身侧披散而下,衬得面庞清丽柔和,他身形还有些不稳,闻音抬手扶他,他便也轻轻握住闻音的手,喃喃问道:“胜了?”
闻音脸上的笑意更甚,颔首语气轻快地道:“是啊,胜了。”
谢容宣将这话轻轻重复一遍,眸中的光似是被烛火的光焰渐渐点染生亮,一瞬闪烁犹如天际繁星。
旋即他又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可是你怎么会……”
感觉到谢容宣的指尖还微微发凉,闻音抓着他的手稍用力了些,她唇角不可抑制的上扬着,声音里带着笑意又道:“我想将这句话第一个告诉你,我就来了。”
“闻音姑娘……”
“是你帮了我们。”闻音话声轻柔,神情专注。
他们如今就在这房间当中,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的眼中也只有彼此。
谢容宣突然间想到这里,他方才飘远的意识终于渐渐地回转过来,他隔着明灯摇晃的光线看向窗前的闻音,双颊在灯下泛起浅浅的红晕,他摇头很快道:“这是大家的功劳,不是我……”
“有大家的功劳,也有你的功劳。”闻音话语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却又带上了些更加复杂难辨的东西,她说完这话,不知为何倏然又安静下来。
长夜里突然的安静让人颇为不惯,谢容宣抬起头来,与闻音对视片刻后又微垂下眼,低声道:“你一路回来肯定累了,我去替你收拾房间……”他说着便要起身,但奈何久病的身子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他不过才刚倾身欲起,便被闻音一把拉住,然后摇摇欲坠的晃了几下,最后毫无悬念的倒在了闻音的身上。
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身体接触,谢容宣苍白的脸上迅速有了血色,他挣扎着想要与闻音分开些许,然而那点力气却无法支撑他办到这种事情,他支着身子想要起来,一番动作之下却未曾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半分。
闻音微微挑眉,终于有些无奈的撑住了谢容宣不住往自己怀里钻的的身体,她捉住那人虚软无力的手,摇头道:“现在事情结束了,我也回来了,一定得将你的身子好好调养一番,我才敢将你带回去给谢老爷交差。”
向来温雅矜持的谢容宣大概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手忙脚乱的失措过,他听得这话禁不住停下动作,只等到闻音将话说完,他才低声又道:“你已经见过我爹了?”
“嗯。”闻音点头道,“来经天关之前我见过谢老爷一面,谢老爷很担心你。”
谢容宣无奈笑了笑,提及此事亦是担忧。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很快就能够回到烟州,将来只会变得更好。
闻音松开谢容宣的手,来到桌前将灯火拨弄了一番,屋中顿时明亮起来,两人的身影被暖光拉长在白色的墙上,成双的影子让房中再见不到丝毫从前的冷寂。谢容宣看着两人的影子,看得有些失神,闻音回过头来,笑意依旧明亮:“你这次立了大功,必能得到重赏,但在那之前,我想先替武林盟的兄弟们谢过你一番。”
“闻音姑娘不必如此,能够帮得上忙我已经……”谢容宣当即摇头,并不觉得自己所做有任何功绩。
闻音却没有停下话音,轻柔着声音专注看着谢容宣,继续道:“只是我的心意,不知谢公子是否愿意接受?”
这番话出口,谢容宣推辞的话终于再说不出口,他不解的看向闻音,却见闻音笑到:“我想替谢公子完成一件事。”
便在谢容宣不解之际,闻音接着道:“只是不知,谢公子可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
谢容宣动作一顿,未及发问,闻音便道:“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任何事都可以。”
“任何事情……都可以?”谢容宣将这话轻轻重复一遍,思绪在窗外的夜幕间飘成了一抹轻烟。
闻音早在等着谢容宣这话,也早在等着他这般反应,于是眉眼弯成了月牙般好看的弧度,低声应道:“都可以的。”
谢容宣突然之间不再开口,屋内突然的沉默不显得幽寂,却萦绕着一层朦胧的情愫,错开的视线没能够让两人看出彼此的心绪,闻音看着谢容宣那微垂眼睑的侧颜,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面数着,耐心的等着。谢容宣低头看着墙上一动不动的影子,眼底的清辉变幻几番。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闻音终于听见了谢容宣轻浅的声音:“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闻音含笑道:“嗯。”
谢容宣再度沉吟,片刻后终于又道:“那我……”他轻轻咬唇,说到这里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很快将话说出口道:“我想等回去之后,向季盟主讨一样东西,可以吗?”
闻音笑意难得的出现了一丝裂缝:“……嗯。”
谢容宣轻声解释道:“叙香阁一直想用一种罕见的紫晶石做成饰物,但那种石头极难雕刻,我们寻了许久,才想到或许只有盟主手里的玄铁黑剑能够在那晶石上雕饰,我想向他讨借一段时间,可以吗?”
闻音:“……”她觉得季子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想借他那把斩去过无数性命的宝剑竟,是为了雕刻饰物。
她又想到谢容宣流落至此地,竟也没忘想这种玩意儿,她觉得此事若让楚云徽和他的茗秋阁叙香阁知道了,那人必得感动到无以复加。
也不知她究竟有没有将谢容宣这话给听进去,她只是轻叹一声,忽地站起身来,再度来到床前。
谢容宣倏然顿住,目光落在闻音的身上不得动弹。
闻音再度到了谢容宣床边坐下,两人之间相隔极近,她也不见任何不自在,只将右手撑在谢容宣手边,挑眉轻声道:“这件事情我答应你,等回去我就找他要剑,季子京要是不肯答应,我就把他这些年的窝囊事全写信告诉师父他们,让师父他们将他嘲笑个几年再说。”
谢容宣摇头欲语,闻音不待对方开口,继而又道:“我这次守在经天关中,也算是有功,对吗?”
“闻音姑娘。”谢容宣隔着这样的距离看着闻音,这才发觉对方手臂的动作略有些僵硬不自然,他连忙扶住闻音的手,担忧道:“你受伤了?”
“既然我也有功。”闻音没有回应这话,只兀自接着眨眼道:“那我能要点奖赏吗?”
谢容宣不敢碰闻音伤处,又不肯松开,只得小心触在对方衣角,听见闻音这话,他动作微顿,没有犹豫的点了头。
闻音挑起眉角满意的笑了起来,笑意带着些微促狭,又似玩味,在得到谢容宣的回应之后,她将身子又往谢容宣那处靠近,轻轻俯身,终于将唇印在了对方温软的唇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啦!都让让我要撒糖啦!
第六七章
大概是近来一直卧病在床的关系, 谢容宣的身上有一层淡淡的药香,这香味在两人双唇相触后变得更加明显。
谢容宣的身体紧绷着僵在当下, 眼睫近在咫尺, 轻轻扇动犹如蝶翼,闻音看着那眨动的眼睫,只觉得心间似也被拨动起淡淡涟漪,她一吻过后松开谢容宣腰身,重又坐回床边, 带着笑意凝眸看向那人。
谢容宣被闻音看得面带绯色,整个人几乎要缩进被褥中去, 他指尖无意识的触碰着唇间方才闻音唇印落下的地方, 一句话凌乱破碎得不成言语。
屋内的瞬时静默下来, 只余下谢容宣与闻音各自满怀心思的对视。
“我在经天关待了一个月。”一阵沉寂过后, 闻音终于站起身来到窗边, 将半开的窗户合上了些。
门窗合上之后,夜里虫鸟的嘈杂声也远了,闻音回眸看向床上的人, 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的感觉。
谢容宣动作顿住, 似有所觉,按捺着狂跳的心等待着闻音接下来要说的话。
闻音又笑:“我与金将军一同守在经天关, 经历了几次大战, 期间有一次金将军受了重伤,我们都以为他会昏迷过去,都怕他撑不住, 但他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一路接着指挥众人作战,一直陪着我们守到了最后。”
这些话被闻音轻描淡写的说出来,虽无什么凶险的情境,却足够让人后怕。谢容宣轻轻拽着身下的被褥,眸光一瞬不曾离开闻音面容,只听着她将这话说完。
闻音于是接着又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谢容宣摇头。
闻音无奈笑道:“金将军说,因为有人在等他,他怎么也不能倒下去,他怕自己倒下去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对于闻音所说的话,谢容宣微有些惊讶,“金将军他也……”
“谁不怕呢,就算是金将军也会怕自己有一天死在沙场之上,可是他说,他在力气将尽的一瞬,看到了一样东西。”闻音的话声从头到尾皆平静异常,她用淡淡的语声讲述着这段故事,听故事的谢容宣却是无端的将心悬了起来。
闻音接着道:“金将军看到了他一直戴在身上的平安符,那是他年少第一次离家参战时,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替他在庙里求来的东西,他将那平安符戴着从不离身,后来又过了许多年,打了许多次仗,每一次征战,他都将那平安符戴在身上。其实不是那平安符替他求来了平安,而是因为他知道他必须要活着回去,才能够对得起一直在等着他的人。”
“金将军与夫人的感情,确是羡煞旁人。”谢容宣心有感怀,不禁轻声叹道。
“是啊。”闻音颔首轻笑,随之又道,“愿为护国而死,是为忠义,但他能为了一个人而支撑着活下去,必是深情。”
“也是听见金将军这番话,我才想到,对我而言,也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就像是那道平安符之于金将军那般重要。”
谢容宣始终轻拽着手边的被褥,他抬眸看着窗边的闻音,看她侧脸朦胧在黑夜与灯火的交接里,终是禁不住出声问道:“那是……什么?”
闻音低下头,自身上找出一物,小心翼翼地握着,送到了谢容宣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