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日头昏沉暗淡,一个硬朗高大的身影背着光走进来,步伐稳健有力,像一步步迈向猎物的猛兽。姜艾下意识想后退,背后却已是墙壁。
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想起刚刚匆匆扫过的一眼,这张桌子放着匕首和□□。
姜艾本能伸出手,将一把匕首握在手心里。
第14章 14
姜艾紧紧贴在墙上,悄悄将匕首藏在了身后。那人并没走近,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圆桌上,点亮了烛台。光影跳动,姜艾看清了他的脸,正是今日将她扛上马的土匪头子。
“吃饭。”他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黑黢黢的眼睛向她看来。
姜艾没动。甚至没往桌子上看一眼,只戒备地盯着他,藏在背后的手抖得厉害。
黑熊极少与女人打交道。寨子里女人屈指可数,除了四叔家那丫头片子溯英与他亲近些,其他几个女人于他而言形同空气。
他不知道女人这种东西原来这么弱不禁风,骑个马要吐,那么浅的土坑都能摔晕了。胆子还这么小,看到他就抖抖抖,他又不是鬼,有什么好怕的?
黑熊默不作声地与她对视片刻,终于没了耐心,起身,大步流星地向那胆小的女人走去。
他气势汹汹,姜艾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贴着墙根很迅速地挪到了墙角。黑熊瞅她一眼,转过方向又走两步,她立刻沿着另一堵墙往外挪,壁虎似的。往复几次,她几乎已经挪到了门口,黑熊不跟她玩了,一个眨眼便闪身到了跟前,大手握住她肩膀。
她太小了,他这样靠过来便遮去了所有光线,将她罩在身前一小块阴影中。原本想把她捉过去吃饭的,手心碰到她小小的肩头,不知为何力道突然泄了一半。她太软了,肩膀脆弱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
鼻关萦绕着一股清幽的香味,黑熊低头,看到一片乱七八糟的头发,毛茸茸的,看起来似乎很软,还挂着一片草叶。
姜艾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又是那种迫人的男性气息,姜艾被包裹其中,身体如弦一般紧张地绷起。肩膀上那只强大的手掌像灼烧过的铁钳,灼人的体热穿透布料,烫得她不自觉瑟缩。
草叶悬在发丝上晃晃悠悠,黑熊盯着,继而伸出了手。
方才听到的污言秽语魔咒一般响起,姜艾一个激灵,反射性攥着匕首向他刺去。
然而习武之人的警惕性和敏捷度不是她能想象的,几乎是在抬手刺出的瞬间,手腕立即便被扣住。手臂仿佛被折断,剧痛迫使姜艾松了手,匕首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黑熊往地上扫了一眼,是他的旧匕首,锈迹斑斑。继而抬眼,深邃不明的眸光落在姜艾脸上。有一瞬间姜艾几乎以为他会杀了自己,片刻后他只是松开手,大步离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烛光在剧烈的摇晃之后,渐渐归于平静,屋子里静得吓人,仿佛四处都潜藏着长满獠牙的恶鬼。
逃。
姜艾只有这一个念头。
心跳乱得不像话,她没有多想,甚至顾不得揉一揉几乎被捏断的手腕,慌忙跑向那扇窗户,小心翼翼爬了上去。外头却是一片地势更低的荒草地,令人心惊胆战的高度,姜艾看了一眼立刻缩回来,顿了顿,再次探出头。
留在这里将会遭遇的屈辱可想可知,她宁可摔死,也不愿被土匪侮辱,何况这个高度,还不至于要人命。
太阳落山,远处俨然已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姜艾有片刻的瑟缩,却还是咬紧牙关,扒着窗台慢慢下去。
从小被教导着做一个淑女,何曾做过爬窗这等事,姜艾紧张又笨拙,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跌落下去。
手心和膝盖再次磕破了皮,疼得姜艾立刻就掉起眼泪,忍不住委屈地抽噎起来。她极小心地拨掉手心的尘土,将丝丝作痛的伤口贴在唇上,缓过那阵钻心之痛。一整日没进食了,在这跌宕起伏的经历中还受了许多伤,这一摔,姜艾连站起来都吃力。
然而人在绝境中总是能爆发难以估量的勇气和力量,她爬起来,辨认出太阳落山的方向,提着衣摆往反方向跑去。
尽头却是一堵高高筑起的围墙,她沿着墙继续走,这个地方大的出奇,围墙连绵不断,没有出口。
没多久忽闻一声暴喝:“什么人?”
姜艾一惊,戒备地瞪着声音来处。侧前方一片幽密的常青树丛中走出一人,铁色粗褐黑布鞋,一面整理着凌乱的衣带,一面流里流气地向她走来。
“哟,哪来的小娘子?”那人左额一浅色伤疤,猥亵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兴味盎然,“新娘子,有意思……谁找的这么标致的小美人儿,不好好伺候着,怎么让跑出来了?”
姜艾警惕地往后退,见他不怀好意地靠近,立刻拔腿往回跑。身后那人倒是没有追来,只是没跑多远便迎面遇上了那土匪头子,他阴沉着脸,二话不说上来抓住她,往肩上一抗。
“你放开我!”
姜艾气得直哭,对他又踢又打,他却毫无反应,将她放回屋子往榻上一丢,冷冷丢下一句:“老实待着!”便再次扬长而去。
榻上满是令人抗拒的、那个土匪的气息,姜艾却抱腿蜷缩着,久久没有起来。膝盖上的伤被撞到,疼痛让她没有力气去在意其他。
不久后听到一阵叮叮咣咣声,是窗子从外头封上了。
外面看守的人一直没有离开,姜艾没有再试图逃跑,也不肯吃留在桌子上的食物,就那样蜷在床上,无声地哭着,不知不觉竟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她是生生被冻醒的,庆幸的是那个土匪竟然没有回来。
夜里静悄悄的,姜艾看着月光打在地上的一道浅淡光影,发着愣。
她想起了深宫中许多个相似的漫漫长夜,想起了拼死要救她离开的嘉宥,继而想起,自己多么幸运,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不是让她在群狼环饲的土匪窝里坐以待毙的。
姜艾下床,试着去推了推那扇窗,封的死死的;她迟疑着慢慢靠近门,外头听不到一丝声响。姜艾试探着拉开了门,屋檐下几张空凳子,空无一人。她慢慢走出院子,周遭静谧无声,远远可见寨子另一侧灯火大盛,隐隐有喧哗声传来。
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决心要逃,不见天光的黑暗山林未必比这匪窝可怖。
她再次沿着围墙慢慢摸索,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顺利地找到了出口。大门没有人把守,附近只有一少年,抱着剑坐在房顶上看热闹。姜艾屏息,悄悄溜出去,并没惊动他。
还不到五更天,山林中黑漆漆的,十分难走。姜艾从未这样走过夜路,心里怕得要命,只能逼迫自己想着爹娘,好获得一些勇气。他们一定担心坏了;娘一定在盼着她回家,爹爹一定会派人来救她。姜艾不断地想。
可陌生的山林,未知的黑暗,还是令她极度恐惧,一个微小的动静都能吓得她尖叫。姜艾并不知道这条山路有多险峻,事实上她只走过了邻近山寨的一小段,这一段恰恰是最为平坦的,却布满了重重陷阱。
姜艾终究还是没能逃掉。
这一天又是被马颠吐又是摔跤,身上到处都是伤。从前她是受不得一点疼的,这次回来却好像总是在受伤。
但她还是没料到自己会踩中捕兽夹,相形之下之前那些伤那些疼痛真的不算什么了。
这大概是用来捕捉大型兽类的夹子,极其沉重锋利,脚夹中的瞬间姜艾就摔了下去,铁齿深深扎进脚腕,几乎穿透骨头。姜艾差点生生疼昏过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脸色煞白,额头直冒冷汗,她不敢移动,因为稍稍一动便是皮肉被撕开般的剧痛。
天光微亮,山寨雄伟的轮廓遥遥可见。
这是等待多久都不会消减的痛,姜艾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浸透了中裤和纱裙。她打不开夹子,不知道这森林中有没有狼,会不会有兽类被血腥味吸引过来。光是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已经令她吃不消,忍痛捆扎更是几乎要了她的命。
姜艾是边哭边将布条缠在腿上的,艰难地完成后终于忍不住伏在膝盖上大哭起来。她从未有过这般狼狈这般无助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重活这一次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切的努力都白费,到头来只有更多的苦难……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连一个平淡安稳的人生都不配拥有?
“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哭得太难过以至完全没有听到周围的声音,直到腿上一阵钻心之痛,是深陷皮肉的铁齿骤然抽离,她发出痛苦的低呼,反射性将手伸向近乎麻痹的伤口。
手猛地被攥住,有个声音低低道:“别碰。”
姜艾抬眼,才发现那个土匪头子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前。是他帮她打开了捕兽夹。
姜艾把脸别开,清楚地表示了她的厌恶。
黑熊松开她的手,直接拉起她的裙子,哗啦撕下一块,重新在她伤口上方紧紧捆了几圈。
她还是倔强地看着旁边,脸上泪水涟涟,还沾了土,脏兮兮的,却掩不住凝脂一般通透滑腻的冰肌玉肤,下颏因偏头的动作拉出纤细而优美的线条,露出一片白玉一般的脖颈。
那双肿的像核桃似的双眼清晰刻在脑中,黑熊老是不由自主想起她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和抬头那一刹那被他看到的水润眸子。
他蹲了片刻,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挠挠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15章 15
黑熊将人抱回房,放回床上,姜艾已经没在哭了,只是红肿着一双眼睛,了无生趣地坐在那里,仿佛连身上的伤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求了他一路,最终还是被带回了这个地方。
很快便有一个白胡子老翁背着药匣子赶来,瞧见是个穿嫁衣的姑娘也丝毫不惊讶,一眼都不曾多看,立刻上前查看伤口。
大红色的纱裙已经被血浸透,与伤口黏连在一起,丁师傅用剪刀将周围布料剪开,小心揭下来,姜艾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手紧紧攥着布料,熬过那阵难以忍受的痛楚,一张小脸已经白得毫无血色,生生疼出满脸泪水。
丁师傅一瞧那伤口便高拢起眉头,这齿状的伤口显然是捕兽夹所致。黑熊寨与世隔绝,为了防止外人上山设置不少陷阱,寨子里的人自有法子能识别各处陷阱所在,只有不了解的外来人或不幸经过的野兽才会受这种罪。
大当家的抢了个女人回来,整个寨子都津津乐道,丁师傅自然也听过几耳朵,不用想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对黑熊的不满就更多了几分。
细皮嫩肉的姑娘比不得皮糙肉厚的猛兽,那铁齿几乎将纤细的脚腕贯穿,血肉模糊,亏得发现尚不算晚,腿不至于废掉,但近段时间内怕是无法下地了。
一寨子的糙汉子,平日练武打猎时常有人受伤,丁师傅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这次是个纤瘦脆弱的小姑娘,便十分令人疼惜。一向简单粗暴的丁师傅难得温柔一次,用酒消毒前温声提醒道:“会有些痛,你忍着点。”
那个土匪头子人高马大地杵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姜艾一阵不自在,伸手挡了一挡。
丁师傅这才意识到什么,回头不悦地瞪着黑熊:“看什么看!出去出去,别在这里碍事!”
黑熊最后看了一眼,这才转身出门。
丁师傅料理伤口的手法十分利落,不多时便上好药严密包扎起来,夹了两块竹板固定,以防不小心动到伤处。看病治伤煎药从来都是他一手包办,因此也无需开什么药方,叮嘱了许多,便背着药箱匆匆走了。
消毒上药的过程都极痛,姜艾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痛到极致也没有叫出声。金疮药敷在伤口上是凉的,最初的麻痹感过去,刺痛渐渐加剧,十分煎熬。这种时候也不顾不得嫌弃床榻上陌生的气味,姜艾慢慢躺下来,缩成一团。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又跑了那么久,这会儿整个人虚脱一般,躺下来便不想再动。
她有时睁着眼睛发呆,有时撑不住便会眯一会,但总是很快就惊醒。门开开合合数次,有人进来又出去,她也不在意,就那样或睡或醒地躺着,仿佛魂魄已经抽离。
不记得躺了多久,左边手臂发麻,姜艾小心地动了一动,想要调整一下姿势,恰在此时门再次被打开,她立刻停住动作,躺了回去。
黑熊走进来,将手中的食案放在屋子中央的方桌上,目光转向里头床榻:“过来。”
姜艾背对着他,没反应。
“吃饭。”黑熊又说。
姜艾还是没反应。
黑熊不耐,正要过去把人抓过来,这才记起她腿受了伤,便是想过来也没有办法。女人真是麻烦。他将药和饭端了过去,放在床头,瞧着里侧无声无息的女人,硬邦邦道:“起来吃饭。”
食物的味道萦绕鼻尖,腹中空空如也的姜艾顿时感到了饥饿,但心中依然抗拒,不愿意搭理他。
安静的对峙中,忽听“咕噜噜——”一声,姜艾的肚子发出了响亮的抗议,她顿时羞臊不已,难堪地咬了咬唇。背后不曾移开分毫的灼灼注视令她更觉尴尬,耳朵因为羞愤红得滴血,她用手按住不听话的肚子,把脸往深处埋了埋。
所幸不多时那土匪头子就离开了,姜艾又躺了片刻,终于还是熬不住,慢慢坐起身,看向了床头发旧的木制食案——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两碟菜。与姜府的饮食相比实在是寒酸,但人都在狼窝里还有什么好挑的。
姜艾端起稀粥,抿了两口。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整日没有进食更没有沾水,这米汤的味道竟然十分甘甜,正好解渴。馒头显然不如家里做得精细,但还算松软;一碟她完全不认得的菜,一碟腌制的酸萝卜,酸甜爽口,她就着馒头吃了大半。
她吃得斯文,碟里剩下的一半食物都是不曾动过的,丝毫不凌乱。
黑熊去草堂拿药。丁师傅今日对他极为看不惯,起初见到他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后来干脆拿他当空气,这会儿见他过来,冷哼一声便进了屋,他十二岁的小徒弟木通上前招呼:“大当家,药已经煎好了。”
黑熊应了一声,眼睛环视一圈。
“松鼠在屋里呢。”木通将砂锅从炉子上端下来。
黑熊便将小指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立刻有颗小毛脑袋从房门探了出来,刺溜刺溜窜到了他脚边。黑熊俯身,将松鼠抓起来塞进怀里。
木通看了他一眼:“你又偷?”
黑熊在他小脑袋上拍了一下:“别告诉你师父。”
“我知道。”木通笑,抬手用自己的小拳头跟他对了一下。这是兄弟之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