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毕竟是乞丐出身,酒醉饭饱之下,一切心满意足,说道:“且不管这么多了,他们显然并不想要我们的命,赶明儿我直接去问黎灏便是。”
百里缎道:“他若不准我们离开,一定要我们跟着他去,却又如何?”楚瀚道:“去就去吧,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我们随时想要离开,谁也拦不住我们。”
百里缎皱眉道:“陌生异域,你莫将事情想得太过容易。我们离开中土愈远,便愈多一分危险。”楚瀚打着呵欠道:“难道在大明土地,皇宫内院之中,便不危险了?”转过身去睡了。
百里缎无奈,在黑暗中睁大了眼,耳中听着楚瀚沉缓的鼾声,一时仿佛置身梦中:数月之前,她绝对料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跟这个小宦官同舟共济,同室而眠。
第三十八章 大越皇帝
次日,黎灏一早便请二人共进早膳,吃的是酸酸甜甜的凉拌米粉,十分可口。楚瀚忍不住赞道:“大越国食物,比我中土的什么山珍海味都要好吃百倍!”
黎灏微笑道:“我道楚小兄弟昨日是饿坏了,才如此盛赞我大越食物。不料今儿吃足睡饱了,也同样赞誉,可真让为兄感到荣幸啊。”楚瀚笑道:“好吃就是好吃,饿了饱了都是一般。”
黎灏呵呵而笑,说道:“我大越国东京升龙的菜肴,那才叫精致丰盛呢。我今日便启程,回往升龙,不知两位可愿意与我同行吗?”楚瀚道:“能吃到好菜,我们自然愿意去了。”
黎灏笑着望向百里缎,却见她脸上并无喜色,更微微皱眉,便问道:“莫非楚姑娘有什么顾忌,不愿来升龙做客吗?”百里缎仍旧不作声。楚瀚忙陪笑道:“我姊姊是担心路途遥远,此时跟着黎先生行走当然不要紧,但往后我俩要寻路回到中土,只怕不容易。”
黎灏问道:“两位有急事需回中土吗?”楚瀚道:“我姊姊在中土还有年高的……这个年高的公婆要照顾,放心不下。是不是,姊姊?”他原想说年高的父母,但两人既是姊弟,姊姊的父母便是他的父母,如此说未免不通,只好临时改口为公婆。至于这么一说,便当百里缎是已出嫁了,他却也顾不得了。
百里缎听他胡说八道,心中暗恼,低下头,不置可否。
黎灏嗯了一声,说道:“原来黎姑娘是位孝媳。却不知令姊夫现在何处?”
楚瀚没想到百里缎有了公婆,便得有个丈夫,此时也只能随口乱编,苦着脸道:“我姊夫不幸在丛林中丧命了。”
黎灏啊的一声,脸现悲悯歉疚之色,说道:“楚姑娘,恕在下不知情,还请节哀。”
百里缎眼中闪烁着怒意,转过头去。楚瀚知道今晚定然不好过,但谎话既已说出口,再难收回,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骗下去了。
但听黎灏说道:“为兄不敢耽误两位的回程。只是我与二位一见如故,若无缘向两位一表感激之情,为兄只怕一世都要感到内疚。不如这样,东京离此不过两日路程,并不甚远。我请两位来东京小住几日,看看我大越国京城的风光,尝尝我大越国的美食。两位何时想动身回去中土,只要跟我说一声便是,我立即派手下护送两位翻越十万大山,回去中土。”
百里缎听他如此说,又见到楚瀚鼓动的眼神,便点头答应了。
当日楚瀚和百里缎便跟着黎灏启程,往南行去。行了数日,只见黎灏的衣着愈来愈华丽,车乘愈来愈光鲜,身边的随从也愈来愈多,其中不少穿戴盔甲、手持刀矛弓箭的汉子,显然是士兵。楚瀚和百里缎都已确知这人来头不小,但两人不识越语,不明越国习俗,仍旧无法辨明他的身分。
这日一行人来到升龙城外,但见城墙坚厚,城外已有军队列队迎接黎灏,向他跪拜迎接。楚瀚和百里缎跟在大队之后,缓缓进城,心中再无疑虑,这黎灏不是越国的皇亲国戚,便是皇帝本身了。但越国皇帝怎会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又怎会轻装简从地跑到明越边境,楚瀚和百里缎却无从猜知,只默默地跟着一众人马进了升龙城。
入城后,但见街坊整齐清洁,商品丰美,车水马龙,路人摩肩接踵,确实是个十分繁华富裕的大城。一行人穿游城中,远远便见到一座高大的城墙,装饰富丽堂皇。黎灏当先由大门进入,随从人马则大多在此停下,列队等候。城墙当中另有宫殿,以漆成赭红色的高墙围绕,格式与紫禁城颇为相似,只是规模小了些。楚瀚仰头观望,见城中建筑高大华丽,美轮美奂,建筑风格与中土近似,但在屋檐、色彩和装饰诸处又别有异国风味,不禁啧啧称奇。
楚瀚和百里缎望着黎灏和几个侍从乘马进入了禁城,对望一眼,心中都明白,这人不可能是别人,定是大越国皇帝本人了。他们后来才得知,这精通汉语的青年便是大越后黎朝的第四任君主,后世称之为“黎圣宗”的黎思诚,又名黎灏。
却说楚瀚和百里缎在皇城之中,望着大越国皇帝黎灏走入了内城的城门。一个宦官模样的人趋上前来,请楚瀚和百里缎到皇城中的迎客馆休息。两人跟着那宦官走去,来到一间小院落,但见窗明几净,屋中装饰多为精巧的竹制工艺品,布置得十分雅致。两人共享一间厅堂,左右各有一间卧室。楚瀚和百里缎对望一眼,数月来两人第一次不必同室而居,比邻而眠,反而有些不惯。楚瀚摸摸鼻子,说道:“男左女右,我住左边这间吧。”百里缎也无异议,便走入右边卧房,两人各自梳洗更衣后,又来到厅上。
但见厅中已有一人在等候,身穿官服,肤色甚黑,留着长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眉目间颇有文气。他见到楚瀚,立即上前恭敬行礼,以汉语说道:“下官礼部右侍郎兼国子监司业吴士连,奉上旨款待两位贵客。楚先生、楚姑娘来自上国明土,远道而来敝邦做客,我大越国定得克尽主人之道。两位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官定当尽力备妥。”
楚瀚在京城也见过不少礼部侍郎、兵部侍郎,听这儿的官名与大明一模一样,甚感亲切,笑道:“吴大人不必多礼。我们不过是中土草民,忝得贵国盛情招待,实在当之不起,只请吴大人不要嫌弃我等粗鄙无文,便是大幸。”
吴士连听他言语有礼,心中甚是高兴,他多年来钻研汉书,精通汉文经史,却从未见过汉地来的人,更遑论中土学者了。此时见到连一个中土来的布衣少年出言都如此客气得体,不禁满心向往,忍不住问道:“楚先生来自中土,学问想必深厚。下官冒昧,想请问先生时下中土儒学,乃以朱子为尊,抑以象山为尊?”
楚瀚虽然在皇宫中混得久了,耳濡目染,嘴上虽能说些冠冕堂皇、四平八稳的应对之词,但毕竟肚中墨水有限,什么儒家传承、朱熹和陆九渊等大儒的学说,他可是听也没听说过,瞠目不对,侧头向百里缎投去求助的眼光,但这擅长罗织罪名、拷打逼供的锦衣卫所知更加有限,只一脸茫然,微微摇头,没有接口。楚瀚只好答道:“好教大人取笑了。我姊弟并非读书出身,只为了经商而识得几个字,那些个圣贤经典、古文诗词,我们可都不曾读过。”
吴士连显得十分失望,便问起中土的山川文物,风土人情。这楚瀚倒能说上几句,将他在京城所见所闻,偶尔出京办事时见到的风物人情,略略拣了些精彩的加油添醋说说。为谨慎起见,三家村藏宝窟中的宝物和皇宫中的种种重宝自都未曾提起,但已让吴士连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直聊到过了午时,吴士连才想起是该用餐的时候了,忙问:“啊哟,可别误了午膳!请问楚先生想吃什么?我立即让人替两位送来。”
楚瀚道:“请问大人,我们住的这地方,是什么所在?”
吴士连似乎没想过他会有此一问,微微一呆,才道:“此地是京城之中的‘皇城’,乃是皇帝与大臣会面和办公之处。外地入京的一方重臣,他国来访的贵宾使节,好似两位贵客,都受邀暂居在皇城的迎客馆之中。”
楚瀚指向远处的赭红色城墙,说道:“那么那座墙里面,便是禁城了?”吴士连道:“正是。红墙之内,我们称为‘禁城’,乃是今上和后妃皇子公主居住之所。”
楚瀚点点头,心想:“这地方和我们京城皇宫的格局倒也相似,只是小了许多。”心中打定主意,要在半夜潜入禁城,看看大越的禁城与中土的紫禁城究竟有什么不同,嫔妃们长得是否美丽,穿着什么服色;皇子公主受到什么样的照顾和教育,宫女宦官是否如明室的宫女宦官那般卑微可悲,或是嚣张跋扈。
他正神驰天外,吴士连又问他想吃什么。楚瀚心血来潮,说道:“我们早些入城时,见到街上有许多食肆饭馆,香味扑鼻,很想去街坊上走走,尝尝贵国的风土小吃。”
吴士连听说他想上街走走,心中老大不情愿。他满腹经史,身居高官,乃是东京人人仰望的大学者,平日在皇城中替皇帝修史,那可是清高无比的职务。因大臣中只有他能说汉语,才被皇帝指派出来招待这两位来自中土的客人。他原本兴致冲冲,只道能会见大明学者,好切磋请教,没想到来的是两个少年少女,不但年纪轻轻,而且是仅仅粗通文墨的两个草包。他原本已感到有些委屈,出城逛街对他来说更是庸俗可鄙之极,但他转念又想:“待客之道,贵在顺客之意。况且我大越国富庶繁华,让这两个草包见识见识也好,莫让他们看低了我大越国。”当下虽不情愿,也只好陪笑着领楚瀚和百里缎出了皇城,来到京城的市集之中。
楚瀚原本只是想试探试探,看他们会否关着自己二人不放出城,但见吴士连傻头傻脑,轻易便带领二人出城,暗暗放下了戒心。他只要略知方位路径,即使在遥远陌生的大越国京城里,防守严密的皇城中,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百里缎见到他嘴边的一抹笑容,老早知道他心中在动的念头,也微微一笑,说道:“瞧你猴子似地,出城后切莫乱走,要走丢了,我可找你不回。”
楚瀚回头望了她一眼,微感惊讶,百里缎一向沉默寡言,冰冷自持,没想到来到异地,竟也放开了心胸,跟自己说起笑来。
却说吴士连领二人来到升龙出名的三十六条街坊,但见街坊两旁摊贩商铺林立,有卖丝织长衫裤服的,有卖竹编斗笠和木屐的,亦有卖竹雕、刺绣、银饰等手工艺品的,还有各种调味草药、烹膳香料、虾贝鱼蟹、咸鱼辣酱等等,琳琅满目,直让人看得目不暇给。百里缎往年在京城中时,因自幼练武,又一向与粗鲁男子相处,从来未曾上街挑捡胭脂花粉、衣衫首饰之类的琐物,此时见到摊子上物物精巧,样样新奇,也不禁心动,放慢了脚步,仔细观看。楚瀚见到她的脸色,知道她心中喜欢,便对吴士连悄声道:“我姊姊看中意了几件事物,我身上虽有大明制钱,却没有贵国的银钱。可否请吴大人借我几许银两,日后定当归还。”
吴士连带二人上街,便是希望听见中土贵客称赞大越国物产丰富,工艺精致,当下眉开眼笑地答应了,掏出许多大越银钱交给楚瀚,说道:“楚先生尽管拿去用便是,千万别客气!陛下若知道您们喜欢敝国物产,一定高兴得紧,多少都愿意送给两位。”
楚瀚心中却是一凛,他向吴士连讨钱,原本只是问问而已,心想他这么一个大官,在街坊上想要什么,取过便是,哪里用得着付钱?他当年身任御用监右监丞,百里缎身任锦衣卫千户,上街时哪个不是趾高气扬,店家跪着奉上宝贝都不一定肯收,何曾真正付钱买过东西?而这大越国的高官却规矩守法,似乎天下没有白拿白买这回事,不禁令楚瀚对大越国另眼相看。
楚瀚替百里缎挑购了不少首饰衣衫、胭脂花粉和竹制手工小玩意儿,两人满载而归,甚是兴奋。回到皇城下榻处,便见一个小宦官候在当地,等着传旨。吴士连翻译了,却是黎灏邀请二人当夜到皇城中赴宴。楚瀚问道:“请问那是什么宴会?”
吴士连详细问了那小宦官,说道:“皇帝出游数月才返回京城,升龙城中的皇亲国戚、公侯官卿等一同设宴替皇帝接风,宾客总有三百来人,乃是一场盛大的国宴。”
楚瀚听了,笑道:“这可是绝佳机会,正好让我的好姊姊试穿新衣。”
百里缎却退怯起来,说道:“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楚瀚软逼硬求,一定要她挑一件最高雅别致的汉式衫裙,好艳惊四座。百里缎一生从未学过穿着打扮,全靠楚瀚在宫中看多了嫔妃宫女梳头上妆、着衣配色,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一手,当即替她挑了一件湖绿色丝绸束腰垂地长裙,配上鹅黄杨柳纹披肩,又替她梳了明室嫔妃最风靡的“牡丹头”,发鬓蓬松而高髻光润,又在髻上斜插了三枚垂挂着碎花的银簪;最后替她修了眉,扑了粉,点了唇,一代绝世美女就此出现在百里缎手持的铜镜之中,连她自己都看得痴了好半晌。
当天晚间,楚瀚陪着百里缎坐轿来到皇城东的宴客大殿。只听丝竹笛鼓飘扬,一队宦官宫女坐在殿外,演奏着悠浮曼妙的乐曲。装扮得粉雕玉琢的宫女们来往穿梭,引领贵客入座。
然而当百里缎下轿之时,厅内厅外所有目光霎时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只见一个身着汉族衫裙、艳光四射的女子飘然步入大厅,神态端庄,步履轻盈,仿若天人。一时大厅全静了下来,连见过百里缎多次的黎灏也看得双眼圆睁,手中酒杯一侧,酒水倾倒了一桌。
与宴的一众皇亲国戚、公侯官卿纷纷交头接耳,探问这汉人美女究竟从何而来?待得知她是跟皇帝一块儿从北地返回的,心中都想:“皇帝特地去北方数月,原来是选妃去了。也亏得他挑了一个如此美貌的汉族女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莫非是明朝皇室朱家之女,是一位公主?”但见到黑黝瘦小的楚瀚随侍在百里缎身后,又想:“这少年想必是这位公主身边的奴仆,跟着来服侍公主的。”
女眷们则纷纷谈论百里缎的一身行头,说这湖绿色的布料定是中土大城杭州织造的,别处绝不可能织出如此柔滑细致的丝绸;腰身剪裁得宜,想必是湖州师傅量身定做的;又说她的发髻梳得多么光鲜,头上的碎花银簪肯定是内庭所造,专供御用的珍品,民间绝少得见;那件鹅黄披肩的色泽图案更是中土最新款式,想必是她千里迢迢从大明京城携带来的。然而没有人比楚瀚更清楚,百里缎的这身行头全是他在升龙城三十六街坊中搜寻而来。他二人穿越十万大山,狼狈逃到大越,中间还曾在广西瑶族停留,身上早已没有一件完整的汉族服饰,更别说丝绸衣裙、披肩或贵重发饰了。
百里缎自然听不懂众人的吱喳耳语,只顾眼观鼻,鼻观心,抿着涂上胭脂的双唇,从皇族大官、命妇嫔妃们惊艳羡慕的眼光前走过,显得极端雍容自信,风华绝代。
黎圣宗黎灏惊艳于百里缎的姿色,不自由主站起身来,迎上前去,请百里缎上座,就坐在他自己的右边。楚瀚一时倒成了配角,只能挨着百里缎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黎灏待他二人坐定,才转身对着百官大臣道:“这位楚公子,和他的姊姊楚姑娘,乃是汉地来的贵客,更是朕的救命恩人。”
众人听说这两个少年男女竟然救了皇帝的性命,都肃然起敬,连忙起身举杯向二人敬酒,说了不少感恩敬佩的言语,又向皇帝询问详情。黎灏便将楚瀚空手力搏山豹,救了自己性命的经过说了,并让楚瀚出示手臂上的爪痕。众宾客皆赞叹不已,心下却都暗想:“大约是皇帝迷上了他姊姊的美色,一定要带他们回京,才编出这么一个空手搏山豹的故事来。否则这少年不过十多岁年纪,瘦瘦小小,哪有这等勇气本领去空手搏山豹?”
一场盛大的宴会便在众人赞叹称颂之声中展开,酒杯传递不绝,众宾客畅饮美酒,饱食佳肴。正当酒酣耳热之际,一队宫廷乐师来到厅中,演奏起铜鼓、独弦琴、木琴、达勒琴等越国独有乐器,八名身穿五彩羽衣的少女碎步进入场中,跳起“孔雀舞”,羽衫翻飞,色彩斑斓,直让人看得目不暇给;之后又有身穿宫装的少女入厅表演“灯舞”,个个手持宫灯,腰肢摆动,婀娜多姿,满堂皆彩。
当夜黎灏十足为百里缎所迷,眼光看都不看那些曼妙起舞的妙龄少女,只不断与百里缎低语说笑,连坐在他左边的重臣黎弄,以及他素来敬重的文人武将如吴士连、丁列和黎念等,都全给冷落了。
楚瀚心中虽然甚为百里缎感到骄傲,却也不禁有些后悔:“怎地我教给她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上回为了活命,我教她去色诱蛇王;这回又教她化妆打扮,看来转眼便要被大越国皇帝娶去做妃子了。”转念又想:“那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她干锦衣卫,整日替那面目可憎的万贵妃办事好上许多倍。大越国虽小些,她若得宠,说不定也有出头的一日,当上个贵妃娘娘甚至皇后都说不定。”
但想到她要嫁给黎灏,心中却不禁感到有些不值;黎灏虽然正当盛年,生得一表人才,又贵为皇帝,楚瀚却总觉得他配不上百里缎。为何配不上?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欢宴之中,楚瀚注意到有几个人脸色非常不悦,坐在黎灏身后的两个贵妇神情肃然,脸色微微发绿,看服色大约是越国皇后和宠妃。楚瀚心中一凛,暗想:“这几个后妃不知势力如何,其中若有如万贵妃那样的厉害角色,我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侧头望向百里缎端丽的脸庞,霎时看透了她美艳外表之下的冷酷残狠,心中更觉后悔:“人家大越国后宫多半上下相安无事,我却专程替他们送了个小号的万贵妃来,多半要将他们的宫廷弄得天翻地覆,这可未免太不厚道了。”
他胡思乱想,这一餐饭只吃得心惊肉跳,思潮起伏,虽有吴士连在他身边不断敬酒,引他谈笑,他却魂不守舍,十句话中只听进了两三句。
宴席散后,一众王公大臣都心知肚明,知道皇帝纳妃是转眼的事了。然而百里缎却并非众人想象中的大明公主或贵族之女,甚至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锦衣卫。不出数日,黎灏便发觉这女子极不好待,若仅止于谈笑,那自是相安无事;但若是对她表示一丝仰慕之情,多说几句赞美之词,或透露少许追求之意,她立时便翻脸不认人,管你是皇帝还是天王老子,拂袖而去,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黎灏不禁恼羞成怒,但又不好发作,去向楚瀚探问时,楚瀚又装得傻头傻脑地,一问三不知。每回黎灏提起楚瀚的“姊夫”,楚瀚便顾左右而言他,或是露出悲哀的神情,低头拭泪。黎灏提出纳妃的要求,楚瀚就更推得一干二净,先说我中土之人最重贞节,女子守寡后便不能再嫁,又说即使改嫁也得得到翁姑的同意。然而翁姑远在万里之外,姊姊自己能否做主,那也得看她的心意了。至于她的心意如何,陛下为何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黎灏就是不敢自己去问他姊姊,才来问楚瀚。眼见楚瀚害怕姊姊,更加无法做主,黎灏也束手无策。他本身最推崇儒教,当年元月才颁下饬令:“子居父母丧,妻居夫丧,当居三年制,不得殉情直行,悖礼逆法。”并详细规定,子居父母丧时,若让妻妾怀孕,罪至流放;妻居夫丧时,若肆行淫乱、丧未满即除下丧服、改嫁,该女及娶之者都是死罪。也碰巧楚瀚信口胡说,无端替百里缎添上了个死去的丈夫,让她得守三年之丧,黎灏碍于儒教礼法,不好硬逼娶之,也只能将这事情暂且放在一边。
黎灏乃是大越国第二代君主黎太宗的第四子,史称黎圣宗。《大越史记全书》中记载了不少关于他出生和年幼时的神奇事迹,但大多应是由于他在位时功绩彪炳,后世才附会添加上去的。如他母亲光淑皇太后吴氏为婕妤时,祈求得子,梦到天帝赐给她一个仙童,才怀了孕。快要临盆时,太后假寐一会儿,梦到自己又到了上帝那儿,上帝指派一个仙童下凡去做太后的儿子,仙童却拖拖拉拉地不肯去。上帝怒了,用玉笏敲仙童的额头,打得他皮破血流。太后梦醒后,就生下了黎灏,据说婴儿的额头上隐然有伤痕,如梦中所见一般,一直到年长,黎灏额上的这个胎痕都没有消失。(余请续见书末补注)
第三十九章 黑夜突袭
黎灏毕竟是个胸怀雄图大略的君主,尽管在追求百里缎上碰了一鼻子的灰,却也没放下正事。他贵为大越皇帝,当时却带着少数随从神秘兮兮地出现在明越边境的丛林之中,乃是有原因的。这位二十九岁的皇帝不但是个喜好游山玩水、满腹诗词的才子,更是个野心勃勃的军事家。他借口想一览大越国北部的风景,轻装简从来到明越边界,实际上是想勘察明朝边界的守备情况。三年前他出兵侵占广西凭祥,明军仅仅守备,并未反击,这令他的胆子大了不少。原本大越入贡大明皆取道广西,但当时的云南镇守太监钱能贪恣,遣人抢了他的入贡货资。黎灏便借此机会,转取云南道入京,一路抓了六百名壮汉为俘虏,而且还发兵跟在后面,造成云南大扰。兵部忙下令警告大越,训令云南并非贡道,将黎灏的人马赶了回去。
但黎灏早已看出大明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不足为虑,特意走访边界,确定边境无事,他才好安心去走他的下一步棋:发兵攻打大越国南方的占城国。而他盛情留下楚瀚和百里缎这两个来自中土的异人,一来不愿意他们回去中土,泄漏了自己微服出现在边界的秘密;二来也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投效,相助攻破占城首都坚厚的城门。
占城盛产象牙、犀角、乌木、沉香,土地广大,物产丰饶。黎灏觊觎占城已久,不断向其索取种种宝物,令其以事明朝之礼进贡大越。占城拒绝服从,并起兵反抗。前一年的八月,占城国王盘罗茶全亲自率领了水军、步军、象队、马队十余万,偷偷来攻打大越南部的化州。化州守边将领被打个措手不及,大败而退,忙趋民入城严守,派人入京飞书告急。黎灏闻讯又怒又喜,一来怒占城不自量力,二来喜自己得到了侵犯占城的绝佳借口。他行事谨慎,立即派使者去向明廷禀告此事。
然而明朝对此事置之不理,并未给予任何回复。黎灏心想自己已经尽到了禀报天朝的责任,便着手准备反击占城。他首先在国内大举征兵,召了二十六万新兵,集结了号称七十万大军,下诏亲征占城。
自楚瀚和百里缎来到升龙城后,一个多月来只见城中一片兵马喧腾,整军经武,二人都知道黎灏正准备出兵,他们探知出兵的对象并非大明,而是南方一个没听过名号的国家,便也不在意,整日在城中吃喝玩乐,甚是悠游自得。
当年十一月六日,黎灏下旨,令征虏将军麟郡公丁列和副将祈郡公黎念率水军十万先行。十六日,他御驾亲征,命素来信任的皇室大臣左都督黎希葛和右都督黎景徽居守京城。他让楚瀚和百里缎跟在身边,充作随行。当天下起小雨,刮着北风。大越国的司天监是个姓谢的,十分识趣,立即上奏道:“启禀陛下,大吉哪!这雨乃是专为滋润军队而下,而风自北来,乃是和缓之风,此行大吉!”
黎灏听了十分高兴,诗性大发,当场口占一绝:“百万师徒远启行,敲蓬雨作润军声。”众人听了,皆赞叹不已。
行军之间,黎灏兴致高昂,不时聚集文官吟诗作对,或召集武将商讨战略。他显然成竹在胸,决意不征服占城不归,一夜更命人取了占国的地图来,亲自拿笔将山川地名都改成了越国文字,仿佛占城国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楚瀚和百里缎见了,都觉得要不是占城太过脓包,不堪一击,要不就是黎灏这人太过自大,轻视了敌人。行至此地,二人都清楚黎灏将他们带在身边,破格礼遇,悉心款待,自然不只是为了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而已,而是希望二人能在这场战役中效力。至于他二人能效什么力,黎灏却一个字也不提,楚瀚和百里缎便也不问。
行至十二月,已入冬季。若是在京城,这时人人都得穿上厚重的棉衣,躲在屋中围炕取暖,即使出门也得捧着个暖手炉儿,但这南方边地天候仍旧十分炎热,半点严寒的气息也无。楚瀚和百里缎惯于北方天候,皇帝士兵等都穿起了冬衣,见他二人仍旧穿着轻薄棉衫,仿若无事,都啧啧称奇。
黎灏在雄才大略之外,也是个年轻好玩的君主,行军路上不忘游山玩水,楚瀚和百里缎跟在他身边,游遍了越国的山川,饱览了越国的美景。此地山水清秀绝俗,山势奇奥,水流清澈,稻田齐整,村落恬逸,放眼望去,随处可见如梦似幻、如图如画的美景,直让他二人看得痴迷不已,赞赏不绝。加上南方气候温和,楚瀚惯于北方干寒的天候,只觉此地温暖润泽,土地肥沃,景色优美,实是个舒适宜人、易于安居的福地。
转眼一行人在行军中过了年,大军抵达顺化。黎灏心想军队将临敌境,应当加紧操练士卒,便下诏让顺化军出海,试试舟师的威力。他深思熟虑,担心不清楚占城国山川地势,便召见顺化土酋,让他将占城的地势险易画成地图,好供他详细研究。黎灏首次率领大军出征,凡事亲力亲为,亲手制定平定占城国的策略,颁布给诸营知道。为怕将士不明白,特地命人将以汉文写成的诏令译成越文,再次申谕。
便在黎灏踌躇满志,认为一切皆准备妥当的时候,危难已悄然临头。那年二月初五日,当黎灏自信满满地指挥擘画时,占城国王盘罗茶全命弟弟尸耐及几个臣子率领逾千象军,偷偷来到黎灏的营地之旁,打算偷袭。
当时正值深夜,楚瀚和百里缎睡在相邻的军帐中,百里缎不知为何无法入眠,便起身出帐走走。她才一出营,便见到营外站着一个黑影,她只凭直觉便知道那是楚瀚,低声道:“怎地,你也没睡?”
楚瀚老实道:“我给靛海的丛林吓怕了,只要人在野外,便难以入眠。”百里缎心中颇有同感,口中却嘿的一声,说道:“不知你竟忒地胆小!”
楚瀚身子一颤,说道:“说我胆小,那也没错。在丛林的那些时日,哪夜没有毒蛇猛兽来袭?哪夜没有风雨瘴气围绕?我只消想上一想,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百里缎点了点头,想起在靛海丛林中那段恶梦般的日子,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想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楚瀚迟疑一阵,才道:“有一夜轮到我守夜,我坐在树枝上,靠着树干看星星,无意间左手一摸,摸到一条巨蟒般的物事,总有手臂粗细,吓得我直跳起来,差点没跌下树去。低头一看,才见到那家伙头上生着两根触角,身子分成几十节,两边全是细细长长的腿,看仔细了,才发现竟是条巨大的蜈蚣。”
百里缎只听得头皮发麻,全身寒毛倒竖,说道:“你却没有跟我说。你将那家伙怎么了?”楚瀚道:“我看那家伙肯定有毒,赶紧折下树枝,用力击打它的头,又伸脚去踹它的身子。它那几百只脚紧扒着树干不肯落下,我死命戳打,牠才终于摔下树去。我不知它是死是活,怕它又攀上树来,整夜侧耳倾听,只要听到一点儿窸窣之声,就全身发麻。今夜我睡不着,就是因为听见帐外窸窸窣窣之声不断,让我不自禁想起那条大蜈蚣,哪里睡得着?”
百里缎安慰他道:“这儿虽然也在野地之中,但怎比得上咱们在丛林那时?况且皇帝就在此地,大军环绕,就算有什么毒虫猛兽,也早给周围的士兵发觉了。”
楚瀚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是。今晚月色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二人并肩走到营外,守营的士兵对他二人十分恭敬,让他们出营去。两人信步来到一条小溪旁,在大石上坐下,抬头望向天边一弯细细的弦月。楚瀚心中思量这件事情已有许久,这时才终于找到机会,问百里缎道:“你觉得大越皇帝如何?”
百里缎静了一阵,才道:“黎灏用心政务,有胆有识,亲自领军出征,可比我们的那位好得多了。”
楚瀚笑了,说道:“你身为锦衣卫,竟胆敢议论上非,这可是要丢脑袋的。”百里缎嘿了一声,说道:“天高皇帝远,我怕什么?”
楚瀚道:“那么你认为这大越皇帝还挺不错的?”百里缎道:“是又如何?”楚瀚道:“他若有意请你留在越国长久做客,你可愿意?”
百里缎摇头道:“越国乃边陲之地,谁想留在这语言不通的蛮荒之处?”楚瀚道:“言语是可以学的。我原本不识得瑶族语言,在瑶族居住数月,渐渐便能听懂了。”百里缎道:“语言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一个汉人,又不是没脚走路,也不是流放罪犯,在京中有职有位,为何不回中土家乡去?”
楚瀚听她故作不知,只好直接说了出来:“因为你若留在这儿,或可受封贵妃,甚至皇后。”
百里缎听了,静默不语。楚瀚知道她心中颇为恚怒,却不知她将如何发作,暗暗戒备,低声道:“我将该说的说了,该问的也问了,这是对得起黎灏,也是为了你好。”
百里缎冷笑一声,说道:“你可知道,万贵妃曾多次要让我成为选侍?”
楚瀚并不知道,闻言一呆,说道:“成化皇帝的选侍?万贵妃不是最善妒的吗,怎会自己去替皇帝挑选侍?”
百里缎微微一哂,说道:“因为她有办法让我一辈子无法生育。只要不生皇子,便不会对她造成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