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灏一听,登时如五雷轰顶,怒不可遏,心想:“原来这小子谎称姊弟,一路上哄骗于我,却暗中跟我的意中人不三不四,偷鸡摸狗!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将楚瀚这小贼捉起,下入大牢!”
百里缎当然知道楚瀚不好捉,说道:“陛下若只派几个人去,是捉不住他的。需得派出一千名精挑的弓箭手,将他的住处团团围住,才能逼他出来。”
黎灏依言照做,派了弓箭手围住楚瀚在皇城中的新居,并派了大队骑兵士卒守住门户,大声呼喝:“犯人楚瀚,快快出来,俯首认罪!”
楚瀚眼见这等阵仗,知道黎灏决意擒拿自己,便也不抵抗,乖乖束手就擒,被送入了死牢。
黎灏只道抓住了楚瀚,便能令百里缎满意,让她心甘情愿嫁给自己。却不料当日晚间,百里缎便已不告而别,任凭黎灏派人寻遍了整个升龙城,又追出城外数百里,都找不到百里缎的半点踪迹。原来她早已打算随时离开,备妥了快马、地图、粮食、清水和药物等,押了一个走过十万大山的布贩,趁夜上路,离开升龙,径自往北行去。
占婆乃是梵语“占婆那喝罗”的简称。该国位于大越国以南,居民主体是源自印度族的占族人,属印度语系,原本信奉婆罗门教,之后亦有回教传入。汉代时,该地隶属日南郡的象林县,乃是汉朝领土的最南端。东汉末年,占婆从中国独立,建立占城国。宋朝时曾以“占城国王”名义入贡,明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曾五到占城。大越皇帝黎灏发兵占领占城国的经过,大体依照史实。
第四十一章 逃离异乡
却说百里缎离开升龙之后,骑在马上,任马快奔,不知如何,脑中不断想起那夜在黎灏的军营之外,她和楚瀚都无法入睡,相偕出营散步聊天的情景。那时她曾问楚瀚记不记得他问过她的一句话,而他瞠目不答。这句话在她心中已盘旋反复了许久,那是在一个深夜之中,两人从瑶族中匆促逃出,蛇族紧追在后。他们在一条山涧旁停下喘息,楚瀚当时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这样吧,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如何?”
百里缎想着他的这句话,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哀伤:“那当然只是戏弄我的玩笑话。他又怎能不做宦官,我又怎能不做锦衣卫?”又想:“不,他这人虽古里古怪,但显然不是宦官。”
她在宫中见过的宦官可多了,知道宦官声音尖细,下颏无须,身上皮滑肉软。楚瀚年纪渐长,喉音低沉,脸上长须,身上肌肉坚实,绝对不可能是宦官。但他究竟是如何混入宫的?怎能有男子未曾净身便入宫服役?那时在净身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出于对皇室之忠,也出于好奇,百里缎知道自己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查清楚瀚入宫前后发生的事,并尽早揪出躲藏在宫中的小皇子,将之除去。
她知道楚瀚非常重视小皇子,自己若下手杀害小皇子,他是绝不会原谅自己的。但她始终相信,杀死一个不值得活下去的幼儿,比之让他长大却受尽折磨而死要仁慈得多。即使小皇子活了下来,万贵妃自有办法将他逼迫至死,不如让他在未知世事之前便早早了断;至于纪女官,那个来自广西瑶族的不幸女子,让她尊贵地死去,留个全尸,也比让她落入万贵妃手中要好上百倍。
然而,百里缎发现自己的眼中不知为何噙满了泪水,她感到心头满是难言的空虚,好似少了一条腿或是一条胳臂一般,浑身不对劲。她渐渐发觉,自己已无法忍受楚瀚不在身边的日子。这大半年来,她与楚瀚同甘苦共患难,已是生死与共的交情,对彼此的性情、习惯、声音、味道都已熟极,即使姊弟夫妻也很少如他们那般亲近。他那黝黑的脸庞,浓眉下灵动的眼睛,即使处境极度艰困仍不时露出的微笑,微笑时两边脸颊上的酒窝,随时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但是她毕竟抛下他离开了,而且是将他留在越国的牢狱之中。黎灏应当不会杀他吧?就算要杀,凭楚瀚的轻功本事,想必也逃得出来。他原本不想回去中土,黎灏若放过他,他便在大越娶个老婆,安居下来,也未尝不好。若是逃了出来,回去广西山区与瑶族共居,也不是坏事。总之,她这一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此处,百里缎顿觉心头如被剜去了一块肉般,血淋淋地痛彻心扉。但这伤口总会愈合的,她想。再深再阔的伤口,只要假以时日,都会结疤的。
正当百里缎策马北行时,楚瀚独自坐在大越国的死牢之中,他没有诅咒臭骂百里缎手段狠毒、陷害同伴,心头却只盘旋着一股难言的失落和悲伤。他知道百里缎故意让自己陷身牢狱,目的便是要摆脱自己,独自离去,如果自己不是被关在这儿,一定会跟着她去的。他知道心中的空虚无奈,绝对跟她心中正感到的空虚无奈一般一致。她既然狠心要走,那自己也只能忍心让她离去。
他百无聊赖,抬头观望这大越国牢狱。这所谓的死牢,对他来说简直便如儿戏一般,他要走随时可以走。似他这般曾在天下第一血腥恐怖的东厂牢狱中待过的人,既做过囚犯,又做过狱卒,哪里看得上大越国的牢狱。这儿既没有残忍的酷刑,也没有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环境还算干净,饮食不缺,相较于他困苦的童年和多难的少年时期,住在这儿还算是挺舒适惬意的了。他安然住着,打算看看黎灏准备如何处置自己。他知道百里缎一定会走,而黎灏一定找不着她,他猜黎灏多半会恼羞成怒,迁怒于己,但他会以什么名义杀死自己,倒是颇难预料。
过了几日,楚瀚见到狱卒常常对着他指指点点,悄声交谈。楚瀚所识越语有限,完全无法听懂。有一日,一人来到狱中,却是老相识吴士连。吴士连脸色甚是难看,来到栅栏之前,哀然望着他,老半天说不出话。
楚瀚安然而坐,说道:“吴大人,陛下有什么话让您来跟我说的,就请直说吧。”
吴士连咳嗽一声,说道:“陛下不愿你死不瞑目,让我来宣告你的罪状。”
楚瀚点了点头。吴士连便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打开读了起来:“汉人楚瀚,以欺君冒功、阵前违令、行止不检三大罪状,敕解除一切官职爵位。尤以欺君之罪,罪大恶极,敕令判处绞刑,即日行刑。”
楚瀚又点了点头,神情平静,心中筹思:“看来黎灏找不回百里缎,恼羞成怒,准备拿我开刀了。朝中那些嫉妒我的大臣,想必也加油添醋,落井下石了一番,才换来这三个大罪,一个绞刑。”他不愿再与黎灏纠缠,决定当夜便越狱逃走。
吴士连望着他,神色中有哀悯,有同情,也有忧惧。楚瀚只微微一笑,说道:“吴大人不必忧心,我早知道自己开罪陛下,下场会是如此。请您跟陛下说,我死得甘愿,只恨没有替陛下留住我的姊姊,成为陛下的妃子,为此好生抱憾。”
吴士连听他这么说,知道楚瀚心中清楚得很,什么三大罪状都是借口,楚瀚真正的过错,是没能成功让他的姊姊成为皇帝的妃子。吴士连信奉儒家道德规条,对于黎灏一心想娶刚丧夫的中土美女,心中甚是不以为然,此时见到楚瀚在征服占城一役中冒险犯难,襄助破城,有功于国,却因无法满足皇帝的私欲而受到迫害,加上其他大臣的攻讦谗言,竟致死罪,更让他感到羞愧无地。号称礼义之邦的大越国中竟发生这等不仁不义、失德失礼之行,岂不让来自汉地的楚瀚笑话了?
当然人死后便不会再笑话于大越国,但吴士连心中如何都觉得过意不去,愧疚难言。他又怎知楚瀚出身于黑暗腐败的大明皇宫,跟随梁芳多年,尝过万贵妃的手段,更见识过锦衣卫和东厂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冤枉杀戮几个大臣乃是家常便饭;他还觉得大越国行事过于仁义,没将他下狱拷打,整个半死不活,只轻轻判个绞刑,委实没什么好怨的。
吴士连眼见楚瀚神色平静,当然不知道他老早作好准备,打算当夜便越狱逃走,只道他一片赤心,有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诚。他想到此处,心中更加惭愧,长叹一声,说道:“楚先生,我大越国实在对不住你啊!”楚瀚摇头道:“此非大人之错,大人何须道歉?”
吴士连仍不断摇头叹息。他收起卷轴,起身准备离去,忽然又转身回来,靠近栅栏,压低声音说道:“楚先生,我不能坐视正直忠臣受邪佞所害,明日一定上书皇上,替你求情!就算会冒犯皇帝,我也得去!”
楚瀚知道此举无济于事,但也不禁为他的正直义气所感动,说道:“吴大人千万不必如此!犯不着为我赔上自己的前途声名,生死有命,楚瀚早就看开了。”吴士连隔着栅栏,握住他的手,潸然泪下,甚是激动。
哭了好一阵子,吴士连才终于止泪,离开牢房。此时牢室外的守卫顿时增加到十多人,十多双眼睛直盯着楚瀚,估量他得知自己被判死刑之后,很可能会设法逃走。但见楚瀚毫无动静,只抱膝坐在牢房角落,似乎已沉沉睡去。
一夜很快便过去了,清晨来到时,众狱卒才松了一口气。一人过来拿锁匙打开狱门,唤道:“时辰到了,出来受刑吧!”
牢房中楚瀚仍旧抱膝坐着,头搁在膝盖上,看似睡着了。狱卒走进去踢他一脚,但见他整个人陡然散了开来,摊落一地。那狱卒一声惊叫,往后跳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人,竟是一堆稻草搭成的假人!而楚瀚本人早已消失无踪,众人连他是何时逃脱,如何逃脱都一头雾水,一阵慌乱后,赶紧四下搜寻,急向皇帝禀报。
其实楚瀚在吴士连进入牢狱时,便已计划好如何逃脱。他老早布置好稻草人,披上自己的外衣,放置在角落;在吴士连即将走出牢狱时,他趁狱卒们转身送走吴士连的一剎那,窜上三丈高的窗口,钻过老早扳开的铁条,出了牢狱。他甚至有闲暇望着吴士连离开牢狱,慢慢走回皇城,叹息这人虽迂腐却不失是个好官。在此之前,他已逃出牢狱好几回,摸清了周遭地形;而此时守在外面的十多名守卫都被唤入牢狱中监视他,外面防守松懈,他轻而易举便出了监狱,离开皇城,往北直奔。
半夜时分,他来到升龙城北的丛林边缘,从农家取了清水和干粮,直奔入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入林,黎灏便派再多的人出来追捕,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他在林中快行一阵,深入密林,直到天明,才停步休息,爬到高树上小睡一会儿。
他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似乎烦恼一扫而空,世间再无值得忧心之事。他睡得极沉,等到觉得不对劲时,已经太迟;但听细细的笛声围绕在自己身畔,吹笛之人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楚瀚一惊,想清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醒转,有如陷入梦靥的深渊,无法自拔。他知道大事不好,惊得全身冷汗淋漓,但那笛声仍旧如绳索般缠绕在自己身周,毫不放松,而且愈缠愈紧。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感到能够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深深地吸一口气,但见面前两尺处便是一张丑脸,正是蛇族大祭师。大祭师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小子,好久不见啦。”
楚瀚不禁苦笑,没想到自己才脱狼吻,又入虎口,心想:“我若知道会落入蛇族手中,还不如留在大越,被黎灏绞死要痛快些。”他感到手脚麻木,低头一望,见到全身都被粗麻绳牢牢绑住,自己似乎处身一个洞穴,四周点着火把,面前除了大祭师外,还有黑压压的不知多少蛇族中人。他勉强镇定,心想自己若是逃不过一死,那就该选个痛快点的死法,就不知大祭师打算如何处置自己。
大祭师拍拍手,一个蛇族手下走上前来,将一条蛇放在楚瀚的脸前。那蛇并不起眼,只是一条二尺长,粗不过手指的青蛇,身上环绕着金色的丝纹。但听大祭师道:“这是我们族中最毒的蛇种之一,叫作‘绣金边’。被它咬过后,毒性将令人全身动弹不得。三个时辰后,毒性渗入脑中,慢慢侵蚀脑髓,让人痛得死去活来,总要痛个十天半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想不想尝尝被它咬的滋味?”
楚瀚摇头道:“自然不想。大祭师聪明过人,为何明知故问?”
大祭师嘿嘿一笑,说道:“那好极了。乖乖将东西交出来,我便不让蛇咬你。”楚瀚奇道:“交出来?交出什么东西?”
大祭师的丑脸扭曲了一下,说道:“我要两样事物,我知道你两样都有。第一样,是《蝉翼神功》秘谱。”
楚瀚一呆,没想到远在广西的丛林之中,过着近乎原始生活的蛇族头目,竟会知晓三家村胡家的蝉翼神功!他脱口问道:“你怎知道世间有这东西?又怎知道我有?”
大祭师洋洋得意,说道:“你以为我们居处偏僻,不知世事么?我告诉你,我在京城早有眼线,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你出身三家村胡家,学得了蝉翼神功,因此轻功才这么好。我们追你直追到大越国,好不辛苦。如果你将这秘谱交给我,我学会了,以后就不愁捉不到你啦。”
楚瀚苦着脸道:“但是这轻功秘谱,我给留在京城了。”
大祭师脸一沉,说道:“你别想骗我!这么紧要的物事,你怎会不随身带着?”楚瀚道:“你捉住我这么久,想必已经搜过我身上好几遍了,可见到什么秘谱没有?”
大祭师侧过头,说道:“确实没找到。好吧,我便押你去京城,看着你找出来交给我。”楚瀚道:“这秘谱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真要学我胡家飞技,我教你便是了,省得大老远跑一趟京城。”
大祭师心想这主意也不错,说道:“那也说得过去。好吧。那第二样事物呢?这你可是绝对不可能藏在京城了。”楚瀚问道:“那是什么事物?”
大祭师脸色变得更为阴沉,说道:“是你从我蛇窟中偷去的事物,快快还来!”
楚瀚脑中一片空白:“我从蛇窟中偷去了什么事物?”随即想起:“是了,我从他们的神坛上偷走了三只盒子,金盒里藏有蛇毒的解药。”说道:“你是说那藏有蛇毒解药的金盒子吗?”
大祭师脸色又是一沉,说道:“我们老早搜出了金盒子。解药已被你用得差不多了,这我也不跟你计较。其他两个盒子呢?”
楚瀚皱眉苦思,努力回想:“其他的盒子?是,还有两个盒子,一个银色,一个是木盒子。我确实拿走了三只盒子,但那其他两个里面有什么,去了哪儿?”随即想起,自己曾打开过银盒,见到里面放着一只巨大的蟒蛇牙齿;他隐约记得自己一直带着这盒子,一路来到大越国。后来被黎灏逮捕入狱,身上的事物都被搜了出来,不知下落。而那只木盒子,他记得自己好像从未打开过,也早忘了自己将它放到那里去了。
正回想时,大祭师猛然用蛇杖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喝道:“想起来了没有?”
楚瀚哎哟一声,说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被大越国皇帝关入牢狱,身上的东西都被他搜了出来,想来都在皇帝那儿。”
大祭师连连摇头,说道:“你再想想。大越国皇帝老早将你身上和家中的事物全数交给我了,里面只有银盒子,没有木盒子。银盒子里装着蛇牙,那是我们蛇族的圣物。那只木盒子呢?”
楚瀚心中暗骂:“黎灏这小子真不是东西,竟然与蛇族的人表里互通,合作无间到此地步!”但那木盒子究竟去了何处?他苦思冥想,忆起自己在那蛇洞的神坛中时,曾有股冲动想要打开那只盒子;之后在瑶人的洞屋中养伤时,也曾想过要打开那木盒子,看看里面有什么,却因心头感到一阵诡异恐惧,终究没有打开。他忍不住问道:“那木盒子之中,究竟放了什么?”
大祭师丑陋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恐惧,他侧眼望着楚瀚,说道:“你没打开过?”楚瀚摇了摇头。
大祭师将丑脸凑近他脸前,神色不再愤怒,却转为极度的好奇,他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打开?”楚瀚道:“我是很想打开瞧瞧,但却不敢。”
大祭师点了点头,将脸移开了些,说道:“你很想打开瞧瞧,却因不敢而没有打开。嗯,不敢,不敢……”
楚瀚不明白他为何重复自己的话,他知道这大祭师有些疯疯癫癫,时而自言自语,时而语无伦次,但看他此时神情严肃,言语中似乎含有深意,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会那么想打开那盒子?那盒子看来破破旧旧,既不珍贵,也不稀奇,但我一见到它,便似乎有人在我耳边不断催促鼓动,要我赶紧打开它,瞧瞧里面的事物。”
大祭师神色严肃,点头道:“你说得对。这盒子就是有这种魔力,让人一见到就想打开它。一打开,立即就中蛊了。”
楚瀚奇道:“中古?什么是中古?”大祭师横了他一眼,说道:“瞧你这小子模样挺聪明的,原来毫无见识。你知道苗人吗?你听过苗蛊吗?”
楚瀚茫然摇头,他猜想苗人大约与瑶人一般,是住在西南方的少数民族,但苗蛊是什么,他却从未听过。
大祭师脸色严肃,说道:“苗蛊乃是世间最可怕的毒物。它活着,却不是真活着,它有魔力,能吸引人去打开盒子看见它。一看见它,就中蛊了,此后整个人都被这蛊所掌控,一辈子无法自拔。”
楚瀚听得一头雾水,说道:“什么叫作活着,却不是真活着?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掌控他人?”
大祭师耸耸肩,说道:“我怎么知道。我若知道,便可以去做苗人的巫王了。且不说废话,小子,你将那盒子藏到哪里去了?”
楚瀚皱眉苦思,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当时伤重之下,在瑶族的洞屋中醒过来时,身体略略恢复,曾一度极想打开木盒看看里面有什么,但心中忽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惊悚恐惧,终于没有打开,顺手将木盒藏在了洞屋深处。及至大祭师率人到洞屋中捉补他,他匆匆出洞上树,和百里缎一起逃走,更未想到要取走这盒子,因此这盒子多半仍藏在瑶族洞屋的凹陷之处。
楚瀚想到这里,心中知道自己须得极为谨慎小心,才能避免蛇族闯入瑶族搜索,为族人带来一场灾难。他脑中念头急转,眼见大祭师的蛇杖又将打下来,忙道:“我想起来了!那盒子我留在丛林中了。”
大祭师脸色一沉,问道:“留在丛林哪里?”楚瀚皱眉道:“那时你们穷追不舍,我吓得厉害,胡乱窜逃,慌不择路。我得好好苦思,才能想起我将盒子留在哪儿。”
大祭师满面怀疑,说道:“你最好赶快想起来。要是弄丢了,待我将你交给苗族巫王处置,那时你才知道厉害!”
楚瀚问道:“什么苗族巫王?”大祭师怒道:“你管他是什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将盒子弄丢了?”楚瀚忙道:“我绝对没有弄丢。你带我沿原路回去,我一定能在途中找到那只木盒子。”
大祭师别无他法,只好道:“好吧,我暂且相信你。你这就带我去找出那木盒子来。不然,嘿嘿,绣金边随时等着喝你的血!”
楚瀚忍不住问道:“那盒中若藏有苗族的蛊物,又怎会放在你们蛇族的蛇洞里?”
大祭师听他这一问,竟然双眉下垂,满面愁容,长叹一声,说道:“唉,这事情,可是一言难尽啊!”楚瀚极为好奇,追问道:“你跟我说吧,我想知道。”
大祭师拍拍手,唤人带了一个老头子过来,说道:“你看看这人。”
楚瀚见那老人双眼无神,满面皱纹,白发稀疏,弯腰驼背,步履蹒跚,看来已有八九十岁年纪,病骨支离,似乎随时能倒地死去,不知他们为何带了这老人出来远行。说道:“怎地?”大祭师脸色阴沉,说道:“这人就是中了万虫啮心蛊。他本是我族最年轻精壮的勇士。你猜他几岁了?”楚瀚道:“八十岁吧?”
大祭师道:“不,他今年十八。”楚瀚一呆,再次望向那老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大祭师又在胡言乱语了。”但再看却又不像,那人外表虽然极老,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年轻人独有的光芒,虽然黯淡,但仍能隐约觑见。楚瀚见过许多老人,这老人确实跟其他的老人很不一样,似乎所有年岁的痕迹都是刚刚新添上的,堆积在一个原本活力十足的年轻人身上。
大祭师道:“你不相信?”楚瀚抬起头,说道:“我相信。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大祭师让人将老人带下去,开始说出一段故事来。
第四十二章 苗蛊传说
原来那木盒中所藏的,乃是数百年前一名苗族少女炼制出的蛊。那时她苦恋一个邻村青年,但那青年却对她毫无意思。她悲伤痛苦之下,便入山炼蛊,数年后,带回了这盅“万虫啮心蛊”。这蛊中怀藏她最深的怨念和渴望,魔力异常强大。她让意中人看盒中的事物,那青年一看,就此被牢牢绑住,先是疯狂地爱上了她,之后只要心中不想着她,或对她有半分异心,便立时遭受万虫啮心之苦。从此这青年的全身全心都在这苗女的控制之下,渐渐丧失神智,并且迅速衰老,一年过去,竟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老头子,又过两年,这青年便死去了;苗女悲痛欲绝,也跟着自杀了。
但这蛊种却流传了下来,不但没有慢慢腐毁,力量更日益增强,甚至能吸引人打开蛊盅,以挟持其人,男女皆然。当初炼蛊的苗女已然死去,因此中蛊者并不会爱上任何人,只会随蛊所好,时不时感到万虫啮心,无法预测何时起始,何时停止,且急速衰老,病痛不绝,直至死去。因此在苗蛊当中,死于万虫啮心蛊乃是最惨酷的死法之一。苗人知道这蛊的威力,极为小心谨慎,向来由苗族巫王掌领蛊盅,深锁柜里,不让人靠近。
楚瀚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那这蛊又怎会跑到你蛇族来?”
大祭师长叹一声,连连摇头,说道:“这要从今日的苗族巫王说起了。你知道苗族巫王是怎么当上的吗?”楚瀚连世间有苗族和巫王都不知道,只能摇头道:“我不知道。”
大祭师似乎十分惊讶,睁大了眼,说道:“你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蛇族的大祭师是怎么选出的?”
楚瀚在闯入广西靛海之前,更未听过蛇族的名头,更加不知道蛇族的大祭师是怎么选出的,这时也只好摇摇头。
大祭师望着他,眼神中混杂着同情和不屑,说道:“想不到中土来的人,竟如此孤陋寡闻!”
他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们蛇族和苗族世代比邻,交情一向很好。我们蛇族中人因为长年饲养毒蛇,阳盛阴衰,数百年来极少有女婴出生;因此族中男子大多娶苗女为妻,尤其是苗族中的巫女一脉。苗女嫁入我们族中后,通常生了一两个孩子就离去,后来成为惯例,生了男孩就留给蛇族养大,女孩便带回苗族养大。因此长久以来,蛇族全是男子,而苗族巫女则全是女子。你听懂了吗?”
楚瀚点了点头,但仍甚觉难以想象,这两个世代通婚的族群怎能在成婚生子之后,又分开生活?
大祭师续道:“在蛇族中,蛇王的位子是世袭的,蛇王的长子就是下一代的蛇王,从未有过任何争议。大祭师则是每代挑选出来的;我们蛇族中人从小就养蛇驯蛇,每三年举行一次斗蛇大赛,胜出者才可担任祭师。大祭师则是在众祭师互相比斗之中推选出来的,一旦推选出了,便终身担任大祭师,直到死后才重新选任。因此大祭师不但要有过人的驯蛇技巧,还要才德兼备,能够服众。”说着挺了挺腰,丑脸上颇有顾盼自得之色。
楚瀚心想:“原来蛇王和大祭师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一个位子是世袭的,有如皇帝;一个是靠能力选出的,有如宰相。”他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们的斗蛇大赛都比些什么?”
大祭师甚是得意,说道:“嘿,我们的斗蛇大赛可精彩了。其中一项,祭师们得拿出自己秘密豢养的毒蛇,咬对手一口。谁能活着不死,就算赢了。还有一项是比谁能在万蛇之窟中待得最久。我在蛇窟中待了一天一夜,除去脸上被咬了几口外,性命无碍,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楚瀚打了个寒噤,心想:“他一张脸凹凹凸凸,满是疮疤,原来竟是被蛇咬出来的。”说道:“看来要成为大祭师,可得极有本事才行。那么苗族巫王又是如何选出?”
大祭师一拍大腿,赞叹道:“问得好!你这小子听故事挺专心的,待我跟你详细说来。你若觉得要做我们蛇族的大祭师不容易,那么要当上苗族的巫王就更加困难了。苗女们七八岁时,便得参加幼巫选拔,被挑中成为巫女的女童,从小就得接近毒物,如每日让不同的毒虫吸血咬啮,忍受疼痛麻肿;或每夜浸泡在毒汤之中,直到皮肤溃烂。这么慢慢熬个几年,到她们十三四岁成人之后,更得立下毒誓,往后二十年中都得守贞,不能亲近男子。”楚瀚奇道:“这却是为何?”
大祭师道:“因为巫女若成婚生子,便会分心,妨碍她们的修练。每当巫王死去,巫女们便有一场重大的比试,败者大多丧命,胜者则成为巫女之王。为了对死者表示敬意,巫王需承诺继续守贞十年。”
楚瀚问道:“如果巫王活到很老才死呢?”大祭师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巫王命长,那么在她之后的一代巫女,往往等到头发都白了,仍无缘参加比试。但大多数的巫王命都不长,新任巫王参加比试时通常是二十岁左右,守贞十年,大约三十多岁才能婚嫁。”
楚瀚道:“女子等到三十多岁才婚嫁,恐怕也很难生育了。”大祭师点头道:“不错。历来巫王的子女都不多,能生一两个就很不错了。”楚瀚点点头,心想:“巫王自幼接触毒物,不知这些孩子出生后是否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