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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直被他说得心动,当即找了抚宁侯朱永担任总兵,自己担任监军,没头没脑地便出兵去攻打伏当加。这一仗打了几乎等于没打,伏当加原本没有做任何军事准备,也没想到明朝军队会不声不响、毫无理由地前来攻击,只能一路避退。明军洗劫了好几个城镇,才大胜班师,还俘虏了不少号称是“敌军”的平民百姓回营。
    汪直对这场“胜仗”非常得意,自认出师大捷,乃是千古奇功,连忙奏告皇帝,进贡了俘虏。成化皇帝一贯糊里糊涂,见奏甚是高兴,当即大加封赏,总兵朱永封了保国公,陈钺升右都御史,汪直因是太监,不能加官进爵,就给他加了禄米。
    汪直回到京城之后,大大地张扬庆祝了一番,京城官员无不来奉承阿谀,道贺称颂,进送各种珍奇礼品。众官员眼见建立边功如此容易,都跃跃欲试,当时跟汪直要好的兵部尚书王越便偷偷来找汪直,两人都认为打仗乃是升官晋爵的最佳途径,商议之下,决定让边境传来假讯,称外族首领亦思马因率众侵犯边境。
    这消息一来,皇帝着急了,立即便问最有边境战争经验的汪直该怎么办。汪直老早便已想好对答,回道:“圣上请放心。只要派朱永和王越率军征讨,定能平服边境纷争。”
    成化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便派汪直作监军,让他和朱永、王越率领了数万军队出发。既然外族犯边是子虚乌有的事,那么大军征讨自也可虚应故事一番。一行人率领军队在外族部落中恣意烧杀,便传捷报回京师,说外族侵犯已经平定。成化皇帝龙心大悦,封王越为威宁伯,汪直再加禄米。
    当然这么胡来不会没有后果,伏当加愤怒已极,立誓报仇,率领海西诸部深入云阳、青河等堡,烧杀掠夺。陈钺是个不会打仗、胆小如鼠之徒,偃兵不敢应战,任由伏当加烧杀而去,并隐匿整件事情,没让半点消息传回京城去。当初无端被攻打的亦思马因也极为恼恨,率领部族侵略大同,杀掠甚众,王越等当然也将消息压了下来。谁敢大胆向皇帝说出真相的,都被汪直暗中或诬告贬谪,或下狱杀害。群臣皆噤不敢言,任由汪直和王越、陈钺几个胡闹去。
    楚瀚对边疆这些无端的烧杀战争毫无兴趣,他对汪直道:“京城中还有许多事情得照应,不如我还是早些回去吧。”汪直也认为他不懂军事,在边地毫无用处,便打发了他回京城。为了让楚瀚在京中全权掌理西厂事务,汪直又奏请皇帝升了他的官,让他当上“锦衣卫五千户、正留守指挥同知卫”,那是正三品的官职,同时兼领西厂副指挥使。
    楚瀚回到京城,心情郁郁,他亲眼见到边疆平民无端遭受烧杀掳掠,心中甚是难受。但至少汪直此时不在京城,西厂在楚瀚的统御下,也不那么忙着陷害无辜,楚瀚慢慢将受冤的犯人一一平冤释放,将汪直给他的钱财都散给了众人,即使远远不足以赔偿冤犯的痛苦和损失,也只能聊作补偿。马文升被贬去边疆,楚瀚也设法照顾他留在京城的妻儿,定时给他们送去金钱衣物。
    这时万贵妃看准了汪直忙着建立边功,无暇顾及京城中事,便又不安分起来,让自己的亲信万安当上了内阁首辅,势力逐渐增加。
    梁芳失去了楚瀚这个得力的手下后,三家村的上官家又早被自己毁灭,如今能替万贵妃办事的,便只有柳家了。于是梁芳又找上柳家,派遣柳家父子四处探听消息,偷取宝物,对二人的表现甚感满意,各封了四品的官。这两父子原本只敢在暗中行事,这时仗着万贵妃的眷顾,在京城中肆无忌惮,开始营建巨大华美的房宅,里面藏满珍奇宝贝,动辄广邀贵族官吏到宅中宴饮作乐,山珍海味,歌舞声妓,极尽奢华。至于夺人田舍,抢人妻女,更是家常便饭之事。柳子俊的贪花好色、挥霍淫乱,在京城内外已是恶名昭彰。当年万贵妃的两个兄弟万天福和万天喜得势之时,也从未敢如此嚣张。
    楚瀚眼见万贵妃势力又起,并不十分担心,汪直虽不在京城,他自己仍旧牢牢掌握着西厂的势力。他知道只要万贵妃对他心存忌惮,就不会敢出手加害小皇子。他眼见柳家小人得势,只觉得极度厌恶,远远避开,不去理会。
    这日楚瀚从西厂回来,碧心对他道:“有个老乞婆,来找你好几次了。”楚瀚一呆,问道:“人在哪儿?”碧心道:“她先走了,说午后再来。”
    楚瀚等到午后,果然听见拐杖声在巷口响起,奇的是只闻拐杖声,不闻脚步声。楚瀚立即知道那是谁。果见一个猫脸老婆婆出现在巷中,正是三家村的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看来更加肮脏潦倒,似乎这几年过得十分不堪。楚瀚让她入屋坐下,上官婆婆开门见山便道:“姓楚的小子,我得求你一件事。”
    楚瀚对她虽无好感,但见她情状可怜,也不禁心生怜悯,说道:“你说吧。”
    上官婆婆咧开缺牙的老嘴,说道:“我的小孙子,上官无边,你可记得?”
    楚瀚当然记得上官无边。当年自己在三家村祠堂罚跪时,那个尖头鼠目的无赖少年曾出言讥嘲,还用大石头砸他,他的后脑至今仍留有疤痕。之后他在桂平窥探李孜省等一班妖人时,曾见到一个姓罗的偷子,自称在山东盗伙中随上官无边学得了一些飞技,还从他身上偷走了三家村的“飞戎王”银牌。
    他想着这些不愉快的往事,说道:“当然记得。怎的?”
    上官婆婆道:“他当了几年强盗,失风被捕,下狱论斩。老婆子求你救他出来。”
    楚瀚“嘿”了一声,三家村的子弟沦为强盗,原已十分不堪;失风被捕,更是丢脸之至。他叹了口气,问道:“关在哪儿?”上官婆婆道:“城东的大牢里。”
    楚瀚点了点头,知道那是正规的牢房,关些杀人抢劫的恶徒,只要给狱卒一些银子,并不难救出。若是关在东厂、西厂或是锦衣卫诏狱中,那就得动用许多关系才能了。他道:“这事不难。”
    上官婆婆盯着他,等他说下去。楚瀚明白上官婆婆想知道他要提出什么条件,而他心中其实什么条件也没有,救人便是救人,哪里需要什么条件?而且这人还是三家村的故人,即使不是什么善类,他也不至于冷漠到见死不救。他沉默不语,上官婆婆忍耐不住了,说道:“你有什么条件,快快说出,老婆子一定给你办到!”
    楚瀚叹息一声,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办成之后,就算上官家欠我一份情,你们日后看着还便是。”
    上官婆婆瞪着他,爽快地道:“只要你能救出我孙儿,要老婆子干啥都愿意!”
    楚瀚对这奸险的老婆子并无多少信任,但听她这话倒说得诚心诚意,暗想:“她的三个孙子孙女中,一个死了,一个失踪,只剩下这一个子息了。我出手救了上官无边,只希望他们日后莫来找我麻烦就是。”
    上官婆婆压低声音,又道:“我怀疑无边被捕捉,是柳家的人在背后指使的。”楚瀚“嗯”了一声,说道:“柳家又为何要这么做?”
    上官婆婆咬牙切齿地道:“柳家恨我上官家入骨,几十年前便是如此。他们整得我家破人亡,却没将藏宝窟中东西弄到手,因此更加愤恨,非要将我们全数杀死才甘心。”
    楚瀚静默不语,心中动念:“上官家只剩下一个老婆子,一个盗匪,不值得柳家出手对付。他们要对付的应该是我。难道柳家仍怀疑我取去了藏宝窟中的事物,现在想借打击上官家来将我扯下水?”
    他知道自己必须谨慎行事,更须防范柳家暗中设计陷害。上官婆婆离开后,他便派手下去京城东的大牢探监,将上官无边带回西厂审问。楚瀚身为西厂副指挥使,大牢的典狱长见他派人来询,怎不吓得屁滚尿流,恭敬得无以复加,立时便将人犯交了出来。
    上官无边被带到西厂,全身发抖,不知自己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竟然被转去厂狱拷问,那可比一刀杀头要惨得多了。没想到人来到西厂,在等候他的却是上官婆婆。上官婆婆一见到上官无边,冲上前抱住了孙子,痛哭失声,说道:“乖孙儿,是谁陷害了你?”
    上官无边摸摸脑袋道:“是我自己失风,被官差给捉住了。”上官婆婆听了,“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小崽子,丢尽了上官家的脸!若不是汪大人,你早死了一百次了。”说着押着他去向楚瀚磕头拜谢。
    上官无边磕了头,起身后向身前的这个官人上下打量,这才看出他便是往年三家村的胡家小童楚瀚,没想到竟是他出手救了自己!听祖母称他“汪大人”,这才想起听人说过楚瀚化名汪一贵,成了西厂的头子。他心怀戒惧,说道:“原来是楚……汪大人。我听人说你当上了西厂指挥使,原来竟是真的!”楚瀚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上官无边的形貌跟往年一般,尖头鼠目,只不过不再是少年流氓,而是个中年流氓了。他挤眉弄眼了好一阵子,忽然“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大事,说道:“汪大人,有人让我传话给你。”楚瀚问道:“是谁要你传话给我?”
    上官无边道:“我失风被捕前,回了三家村一趟,见到了胡家小姑娘,她托我带话出来给你。我也没想到入京后便被捉了起来,更没机会见到你。总之她想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娶她?她年纪也大了,等不得啦。”
    楚瀚闻言,不禁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点了点头,说道:“这事我知道了。你们俩尽快离开京城,别回三家村去,另找个地方躲一躲。这点盘缠,你们拿去对付着用。”说着拿出了五十两银子,交给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接过了,祖孙俩千恩万谢地去了。
    第六十五章 近乡情怯
    楚瀚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想着上官无边的话,也想着自己和胡莺的婚约,思潮起伏。家乡的事情离他如此遥远,似乎已渺茫得不复记忆。当年他因知道胡莺不愿意嫁给上官无边,才承诺娶她;但此时他已非当年那个寄人篱下的傻小子,身边也有了百里缎,再要回头去娶家乡的小妹妹,不免有些勉强。但他想自己既然曾经作过许诺,便不能不回去。
    而且他心底还有另一层想法:过去几年中,他从汪直身上学会了一切的残忍手段,学会以酷刑逼供,陷害无辜,学会对敌人冷血无情,赶尽杀绝。尽管他在夜深人静时,在汪直看不见的时候,尽力洗去满手血腥,弥补一身罪恶,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已渐渐地迷失了自己,那个当年在街头流浪行乞,在三家村刻苦学艺,就算贫穷无依,饱受排挤,仍旧满怀天真热情的少年楚瀚。他不能放弃寻回当年的自己,而自己昔年的一部分仍留存于三家村中,存在于自己和胡家小妹妹订下的婚约之中。
    楚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必须遵守诺言,迎娶胡莺,否则他很可能将永远遗失忘却了自己的本性。
    他回到砖塔胡同之后,便将上官无边的事以及与胡莺的婚约,告诉了百里缎。百里缎只淡淡地道:“你既有婚约,便不应背弃,而且你也不该抛下你的过去。”
    楚瀚握住她的手,心中深受感动。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已非婚姻许诺所能涵盖或设限。百里缎为了维护他和太子而受尽酷刑,他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恩情,而她也完全能明白他的挣扎和心境,这是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可以取代的。
    次日,楚瀚便派人送信去三家村胡家,说自己想迎娶胡莺。手下很快就带来了回信,胡家兄弟表示极为荣幸,请尽快前来接妹妹去京城完婚云云。楚瀚收到回信后,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交代京中诸事,骑马去往三家村。他孤身奔波,只两天两夜便到了三家村口。
    他望着村口破败的石碑,上面写着两行早已褪色的朱字,只隐约看得出“御赐”“赦免”“皇恩”等字眼。他离开三家村已有十多年,从十一岁的小娃儿长成二十多岁的青年,此时也不免有些近乡情怯,不知三家村已变成何等模样?
    他走入村中,感到一切都显得十分寂静荒凉。最先见到的是早已荒废的上官大宅,墙倾瓦败,杂草丛生,触目凄凉。再走出数十丈,便是柳家大宅。柳家富贵依旧,但已有些苍白空泛。他来到三家村的祠堂,想起在这里罚跪的往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一群孩童在祠堂前的空地上玩耍,抬头见到他,个个睁大眼睛,眼神中满是怀疑戒惧。楚瀚走上前,问道:“你们里面,谁是胡家的人?”
    众孩童都指向一个瘦小的七八岁孩童。那孩童还想躲藏,楚瀚已向他望来,问道:“你父亲是谁?是胡家大爷吗?”
    那孩子瞪眼不答。楚瀚又道:“你去跟胡家大爷说,楚瀚来了。”那孩童眼中露出几丝惊慌恐惧之色,转身就跑。楚瀚跟在他身后,往胡家走去。
    胡家的宅子比记忆中还要破旧,似乎十多年来从未修整过。楚瀚四下环望,景物依稀相识,想起多年前舅舅带着自己来到胡家时的情景,眼眶不禁湿润。
    门口大开,门外也没有人。他径自进了门,穿过小小的前院,来到堂中。之前那瘦小的孩子奔出来道:“我爹下田去了。三叔出门还没回来。”
    楚瀚点点头,心想这孩子定是大哥胡鹏的儿子,而三叔就该是胡鸥了。他问道:“你姑姑在家吗?”
    小孩抹去鼻涕,点头道:“姑姑在厨房。我叫她去。”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从后堂转出,头发松乱,满面油烟,乌黑的双手不断在围裙上抹着,边走边骂:“小崽子,你说谁来了?说话不清不楚的,胡家怎有你这样的败家货!都是你娘那蠢婊子教出来的……”
    楚瀚站起身,低唤道:“莺妹妹!”
    那女子抬起头,见到楚瀚,顿时呆了,过了良久,才道:“楚瀚哥哥,是你!”
    楚瀚向胡莺打量去,她已有二十多岁了,尽管蓬头垢面,面容仍算得上姣好,但一身粗布衣衫,眼神空洞,不复是当年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了。
    楚瀚按捺下心中的失望难受,问道:“小……你都好吗?”本想跟着童年时的称呼,开口叫她“小莺莺”,又觉不妥,便省去了称呼。
    胡莺摇摇头,“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没好气地道:“哪里好了?乡下日子哪一年好过了?过去这五年来,不是水灾就是旱灾,庄稼全毁了,收成一年差过一年。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啃树皮、吃草根了!”
    楚瀚对她的粗率举止甚感讶异,随即想起:“我在京城中待得久了,见到的都是宫廷官宦中人,言语举止自然都中规中矩。莺妹妹是乡下人,说话行事原本就是这般,我往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四下望望,胡家虽然破败,但绝对没有穷困到需要吃草根树皮的地步。堂上用的桌椅仍是檀木所制,不知是胡家前几代的取物高手取得的,还是胡星夜的曾祖父胡荧当官时传下来的。庄稼人家还没穷到需得变卖祖产,已算是小康之家了。
    楚瀚再望向胡莺,见她身形粗壮,双颊被晒得黑黑红红的,双手粗糙,全然是个过惯劳苦日子的农妇模样。胡莺也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这身衣服,总要三两银子吧?”
    楚瀚微微一呆,低头望望,说道:“我不知道。”他身上这件衫子乃是百里缎亲手缝制的,他仍清楚记得,那时百里缎生命刚刚脱离危险,便托碧心去市集挑了布料,请碧心教她裁布缝纫,一针一线亲手替他缝制了这件衣衫。虽不十分合身,但楚瀚心中感激,几乎从不曾换下这身衣衫。似百里缎这般出身,竟然愿意替自己缝衣,楚瀚十分体惜她的那份苦心。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了,已是废人一个,除了一张脸仍可称秀丽之外,整个身体伤痕累累。一只左手几乎不能使用,两条腿行走困难,身上数十个伤处仍不时疼痛,连自理都不行,如何能做到她心中最关注的事:照顾楚瀚,甚至保护楚瀚?她能做的,也只有为他缝制一件衣衫了。
    楚瀚心中想着百里缎的种种,又是温暖,又是心疼,胡莺却直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急切渴盼,说道:“楚大人,你在京城享福惯了,哪里知道我们这乡下地方的苦?快带我走吧。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可千万不要丢下我!”
    楚瀚听了这话,心中雪亮,眼前的胡莺过怕了家乡的苦日子,已经变得现实而鄙俗了,一心只想早早嫁给出人头地的自己,离开家乡去过好日子。他心中不禁伤感,暗想:“为何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口中说道:“我回来这儿,便是来娶你的。”
    胡莺咧嘴而笑,伸手抓住楚瀚的衣袖,说道:“还是我的楚瀚哥哥好!”
    但听门口一声咳嗽,两个男子走进厅来,一个是黑瘦干枯的老人,衣衫上满是泥巴,光着脚板,裤脚卷起,仔细瞧去,才认出是胡家老大胡鹏。另一个衣着干净些,但也是粗糙麻布所制,布裤布鞋上满是破洞,偏偏头上还梳着个书生髻,看来颇为不伦不类,正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老三胡鸥。胡鹏和胡鸥向楚瀚点头招呼了,便大咧咧地坐下,两人神态疏远,脸色都甚是难看。
    楚瀚正纳闷,但见胡鹏垮着脸,粗声粗气地道:“我说楚大人,你带来的东西呢?”楚瀚怔然,说道:“我带来什么东西?”
    胡鸥在旁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跳起身来,戳指着他大声道:“你倒会装模作样!你当年不知使了什么诡计,骗信了我爹爹,让他传了你飞技取技,还将妹妹许给你。你说说,当年你拿出了什么聘礼?连个屁儿都没有!你当我们胡家的小姐这么好娶啊?爹死后,你忘恩负义,卷走家中所有的金银财宝,一走了之。你今日飞黄腾达了,竟然连份聘礼也没带来,这算什么?我胡家养你多少年,又教会你多少本事,你竟是如此回报我们!你说,你说啊!”
    楚瀚听他言语粗俗无稽,简直是无赖一个,心中暗怒,默然不语。他侧头去望胡莺,但见她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和不屑,心中一沉,心想:“看来兄妹的心思都是一般,存心想从我这儿取得多一些好处。”说道:“我匆匆赶来,确实没带着任何聘礼。你们说吧,要多少才够?”
    胡鹏搓着手,眼望着弟弟。他毕竟是老实人,不敢漫天讨价,胡鸥却是地道的痞子,将脚往椅子上一踏,伸手比出一个五字,说道:“至少这个数。五百两银子!”
    楚瀚“嘿”了一声,五百两!他全副身家也不过五十两,不久前才全给了上官婆婆祖孙,让他们离京过日子。他近年来攒下的钱,老早全散给了东西两厂受害人的家属。一时三刻,要他从何处凑出五百两?
    楚瀚绷着脸,真想就此起身离去,再也不要回到三家村,再也不要见到胡家这些人的脸面。但他无法忘记舅舅在临去前,曾亲自让自己和胡莺互换信物,定下亲事。自己的一身功夫,此时的一切功业,全赖舅舅当年的收留和教导,怎能反脸不认当年的承诺?
    他摇摇头,说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胡鸥“呸”的一声,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地道:“你听听,你听听,堂堂锦衣卫副留守指挥,正三品的大官儿,竟还有脸叫穷!你奶奶的,五百两已经是最低底限了,你每日进账恐怕都远远超过五百两,还敢说没这么多钱?你当我们是乡巴佬傻愣子吗?”
    楚瀚冷然道:“这些事情,都是谁跟你说的?”
    胡鸥瞪大眼睛,说道:“我们虽少出门,柳家的人可是见过世面的。柳子俊老早将京城中的行情一五一十跟我们说清楚了。你再要推拖,妈的,可别怪我破口大骂了!”
    楚瀚听他提起柳子俊,心中怒气顿起,这人带给自己的烦恼没完没了,连聘礼这等小事都要替自己添麻烦!他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下回再来。”
    胡鸥却跳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他,说道:“慢着!你想一走了之,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们去京城告你一状,说你那个……始乱终弃,睡大了姑娘的肚子不认账,无耻无赖,可恶已极!”
    楚瀚冷冷地望着胡鸥,说道:“你若敢来京城,我大开西厂之门迎接!”
    胡鸥听他提起西厂,脸色一变,退开一步,稍稍收了收气焰,随即又挺胸凸肚,大声说道:“你对大舅子是这般说话的吗?我妹妹还没嫁给你,你就如此大模大样了,叫我们如何放心将妹子嫁给你?”
    楚瀚提步往门外走去,勉强忍耐,才没丢下一句话:“不嫁拉倒!”
    他快步离开三家村,纵马回京,心中好生苦恼。行至半路,但见一个邋遢僧人踽踽独行,迎面而来。楚瀚一呆,立即策马迎上,看清他的面目,果然是好友尹独行,不禁惊喜,叫道:“尹大哥!”
    尹独行见到他,也极为欢喜。两人虽时时在京城见面,却也没想到会在道上不期而遇,当下便结伴去酒家喝酒。几杯过后,尹独行察言观色,问道:“兄弟,怎的,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吗?”
    楚瀚便将回家乡娶亲,没有聘礼的事情说了。尹独行笑道:“这有什么困难?我刚刚收到一笔账,这儿就有五百两。兄弟拿去便是,先解了急再说。”
    楚瀚迟疑道:“这不好。拿大哥的钱去救助受冤苦主,我心中坦荡无愧。但是拿大哥的钱去娶老婆,我心里不安。再说,我一辈子也还不起这钱,怎么对得起大哥?”
    尹独行摇头道:“兄弟,钱的事情,你不用跟我客气。想当年我们初遇时,你明明可以取走我全副身家,却放手让我全身而退。那笔生意做成了,我才发达了起来。哥哥很承你的情,如今这五百两,就当作是我给兄弟的新婚贺仪便是。”楚瀚心中感激,只能拜下道:“多谢大哥!”
    尹独行连忙将他扶起,问他要娶的是什么人。楚瀚道:“是我恩人胡星夜的女儿。当年舅舅收养了我,曾让我跟他的小女儿订了亲。”
    尹独行听他说过被三家村胡星夜收养学艺的经过,点了点头,问道:“这位家乡姑娘性情如何?”
    楚瀚迟疑一阵,说道:“十多年前是很可爱的。”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想来已经人老珠黄,无人闻问,听说你在京城位高权重,才回头来攀这门亲事,是吗?不然乡下人家,平时哪会要求那么多聘礼?”楚瀚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尹独行想起百里缎,心头疑惑愈来愈重,他和楚瀚无话不谈,对楚瀚的事情再清楚不过。百里缎出事时,楚瀚便是躲藏在他的家中,之后百里缎在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养伤,也是尹独行代为请了相熟医者来替她治伤。他熟知楚瀚跟百里缎之间紧密相依的关系,忍不住问道:“百里姑娘可知道此事?”楚瀚道:“我跟她说了。”
    尹独行直望着他,说道:“她为你在厂狱中吃尽苦头,险些送命,你二人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心伴侣。怎的你不娶她,却去娶恩人的女儿?”
    楚瀚一呆,说道:“娶百里缎?我怎能娶她?”
    尹独行道:“为何不能?你怕她是逃脱的死犯?你恼她曾是皇帝的选侍?”楚瀚连连摇头。尹独行又问道:“莫非你嫌她身体残缺?”楚瀚仍旧不断摇头,说道:“不,不是的。我从来也没动念要娶她。她不是我能娶得了的,她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许久,最后才道,“她就如同我自己一般。她好似我身上的一个伤疤,无论如何都会永远跟着我,不会离开。我不必娶她,也不能娶她。”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要她不会因此伤心就好了。”
    楚瀚道:“不会的。我往后待她仍会和以前一般。”
    尹独行微微眯起眼睛,问道:“兄弟,我还是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罢了,百里姑娘身子恢复得如何了?”楚瀚道:“恢复得甚好,往年的武功已恢复了一二成。”尹独行问道:“夜晚呢?你也跟她一块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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