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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 荀子在临淄受人诟病排挤,请辞了祭酒就被请到了楚国复任兰陵县令,受牵连被罢了官之后,又接了黄歇的邀请,在西陵苍山开了一家学舍。
    苍山山峦起伏钟灵毓秀,山峰巍峨耸立直插云霄,每每云带婀娜姿态变化万千, 青山高远,好山好水,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荀卿的晚年是在这里渡过的。
    董慈原本便打算给荀子调养身体,现在左右是死,荀子也是思想文化界的泰斗,她保下荀先哲心里就更没有挂碍了,跟任务没有关系,就算她有私心罢,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从洛阳过汉中,再至上庸,最后到西陵,差不多也是将近一个月的脚程,算算时间荀子他老人家现在应该还在兰陵任县令,董慈先到了苍山脚下安顿下来。
    这里离郡县离城镇是遥远了些,但也不是荒无人烟,苍山脚下五里地以外就有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
    对董慈来说这其实是最理想的地方了,普天之下这样的山林旮旯不知几繁,赵政定然想不到她成了一个孕妇乃至母亲,她龟缩在这里不出去,想找到她便如同大海捞针,前提还是赵小政愿意花力气,不过想想她之前去洛阳一路平顺,一丁点风吹草动也没有,大概他也伤心失望了罢。
    董慈请村民帮忙盖了一个通透干净的小院子。
    她也不出去,就采点药什么的请村民帮忙换点米粮,孩子月份大了,她渐渐行动不便起来,便在村子里请了个大嫂子帮忙,一路倒也安安稳稳把宝宝生下来了,只是宝宝还不到周岁,董慈便听村民们谈起了一件行脚商从外面带进村子的趣闻。
    秦国长公子出生,天下同庆,秦国子民每户皆可去官署领五斗米粮,恰逢齐楚之地三年大旱,秦王亦慷慨施了援助之手,真正做到了普天同庆。
    董慈听得怔愣了半响,身旁的宝宝哭了好一会儿了,这才回过神来把孩子抱来怀里轻轻摇晃着安抚他,心说这么开心,花了这么大手笔,赵小政是当真很喜欢孩子呐。
    董慈也没有工夫多想些什么,小宝宝是个男孩,得宜于她坚持锻炼补充营养,并且随时保持平和的好心情的缘故,宝宝从生下来一直很健康,虽说他很乖,但一个人带孩子也非常累,累得董慈分不出身来做别的事想别的事。
    苍山学舍当真开起来,荀子他们安顿下来的时候,小宝十个月大,已经断奶了。
    说是学舍,其实就是给荀子安度晚年的地方,黄歇也没有张扬,荀子也没有再收旁的弟子的打算,就周扬陈东是从稷下一直跟过来的,除此之外,整个学舍里里外外就只剩下张苍和他的家人了。
    周扬与陈东都是董慈的熟人,张苍更年轻一些,董慈在稷下的时候没见过他,但他的事董慈也知道一些,因为他也是一个名载史册,很了不起的人。
    张苍不但是个治世能臣,还是个品性高洁的古代科学家。
    他算是除了李斯韩非之外荀子最有名的弟子了。
    张苍这个人很有学问,在历法算学方面都有很大的成就,而且他不光是只会治学,后来还把算学历法等研究成果直接用在了国计民生上,他在学术上的贡献,其中最重要的要数《九章算术》了。
    由他增订删补的《九章算术》里面收集了总共二百四十六个数学问题,比欧洲同类算法早前了一千五百多年,对世界数学的发展有过很重要的影响。
    张苍还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而且非常长寿,据历史记载他至少活过了一百一十岁。
    董慈在算学方面自然有些心德,原先在稷下学宫也讲授过,张苍见到她很是欣喜,当下便拉着她请教了很多算学上的问题,董慈与之相处了,发现他确实是一个博学多才而又品性端正良好的人,加上他的夫人张刘氏也温婉贤德,董慈渐渐的就生了个念头。
    小宝还不会说话,董慈去给荀卿诊脉配药,进山采药的时候,就把孩子送到张苍家里让张刘氏代为照看,一开始把孩子交给旁人她总是心神不宁,渐渐的也强迫自己习惯了。
    荀子的身体底子不差,董慈给他调养好了,就是给他限制了饮酒量。
    荀子性情豁达,倒也没在这件事上与董慈起争执,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也就听了,只是见董慈对孩子越见不上心不亲近,就时常劝导她,几年过去了,孩子叫着张苍张刘氏父母亲,遇到了她也只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慈姨,渐渐的连旁人都快忘了宝宝是她的孩子了。
    荀子劝了董慈几回,董慈只摇头不语,荀子便也照她的意思不在小宝面前提她了,只把小宝当成自己的亲孙子宠爱教导,每日有事无事都乐呵呵的领着小宝宝,一老一少倒也其乐融融。
    董慈只拿自己当个死人看,她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小宝才四岁呢。
    身体疲倦这种症状一开始只是一点点,并不明显,过了三四天就有些变本加厉起来,每日清晨固定时段的疲倦和心悸,抹去了董慈心里最后一丝侥幸。
    董慈自从发现自己身体有异样便时刻关注着小宝,还让张苍夫妇也紧盯着小宝,万幸的是他似乎没受到牵连影响,能吃能睡,很有活力,和以往没有什么分别,这对董慈来说,大抵是最好的安慰了。
    此去洛阳最近的路线她现在不用看舆图都能倒背如流,但入了西陵城镇走官道快马加鞭也需要二十多天的时间,她已经耽搁不起了,晨间起来在院子里莫名昏睡了一个多时辰以后,董慈就知道她这荒唐的一生,到了该有个交代的时候了。
    好在该准备的事情她一直准备着,只有药需要临时配,有用的药方如数编写出来,她没日没夜的制药也花去了几天的时间。
    董慈去见了荀子,将她一年前便整理好的算学文籍全部交给了张苍,给荀子磕头行礼,彻底把小宝托付给两人了。
    董慈神色灰败,只说是有万不得已生死不明的大事,非去不可。
    张苍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这些年与小宝和董慈关系越见亲厚,见她这样便也红了眼眶,连连问她是什么事想帮忙。
    若是旁人能帮的事,她早就找人帮忙了。
    董慈摇头,生死离别总是惹人伤心,荀卿定是明白了她这些年为何不与孩子亲近,老人家虎目通红,连连让她起来,也是问她究竟是什么事,说要帮她。
    这件事别人是帮不了她的,董慈只不住磕头,有荀子张苍看护着,小宝至起码能平平安安长大。
    荀卿便让她去看看孩子,董慈看了看天色,想了想心说午时了,他该是睡午觉的时候了,便去看一眼罢。
    张苍回去便与张刘氏说了,张刘氏亦是唏嘘不已,董慈来的时候宝宝刚睡下,大恩不言谢,董慈又给夫妇二人行过了大礼,这才去了小宝的房间。
    张宝宝乖乖的躺在被子里,呼吸轻轻浅浅的,睡得小脸上有微微的酡红,很可爱。
    她一直没有给他起名字。
    书院里的人也一直张宝宝张宝宝的叫他,他自小就很乖,周岁以后就长得很好了,三四岁的样子,和她当年在邯郸见到的赵小政长得一模一样,真的。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轮廓,没有一丁点是像她的。
    很可爱,很好,她很喜欢。
    董慈给他拉了拉被子,又仔细给他探了脉,检查了心跳和身体,确定没问题很健康,这才完全放下心,没受她牵连已经是万幸了,她真的很感谢老天爷。
    可是她该走了。
    董慈忍不住低头在小宝额头上亲了一下,须臾间满脸都是泪痕,董慈只看了一小会儿,便轻轻起身出去了。
    她准备好的伤药救命的药治各种病的药足足有一箱子,还有药方也全交给了张苍。
    药瓶下都贴了标签页码,用法用量禁忌功效她都编制成册子收录好了,有了这些东西,若有急用的时候,至少能救一救急。
    这几日忙着做药耽搁了些时日,要一个月内赶到告成镇还需要快马加鞭才行,董慈朝张苍两人告了别,看了眼宝宝的房间,这便上马走了。
    他没事她就该感恩了,足够了。
    董慈虽说只是出去办事情,但言行举止分明就是托孤了,张苍和妻子唏嘘不已红了眼眶,在厅堂里呆坐了半响这开始收拾董慈带来的东西,其实都是些治病救人的药和药方,一箱子这么大,抬起来却觉有千斤重,张苍唉唉叹了一会儿气,方才起身就见过道那边转出个小身影来,是原本该在午睡的小宝宝。
    小孩红着眼眶朝他认认真真地跪地拜了一礼,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请父亲带宝宝去寻找母亲。”
    张苍和张刘氏皆是大吃了一惊。
    张苍忙心疼地把小孩从地上抱了起来,轻抚着他的背问,“宝宝你记得慈姨么?”
    “她不是慈姨,她也是宝宝的母亲。”小孩吸了吸鼻子道,“母亲大概以为宝宝年纪小记不得她了,但是宝宝一直都记得的,母亲对宝宝很好的,一直都很好。”
    张苍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张刘氏把孩子搂进怀里,忍不住就垂下泪来,又怕惹得小孩伤心,忙又笑着安慰他说母亲只是去办事了,过不久就会回来的。
    小孩又朝两人行礼道,“还请父亲母亲送宝宝去找母亲,宝宝很乖的,宝宝不拦着母亲做事,就算母亲真的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宝宝也只是把她带回家来就是了。”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以前好奇问过,大人们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张苍两人听得皆是心里大恸,张刘氏搂着孩子哭了起来,朝张苍哽咽道,“毕竟母子连心,夫君你便去一趟罢,阿慈若真出了事,也得让她安安稳稳的,万一能帮得上忙,就更好了。”
    张苍亦是点头,小孩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拿出一卷羊皮来,递给张苍道,“父亲看看这个,这个是宝宝偷偷从母亲院子里拿出来的,是一副舆图,宝宝偷偷回家里去,经常见母亲看着它发呆,宝宝也认识上面的字,母亲应该是要去这里的。”
    张苍接过来看了,舆图上标明了官道线路,是通往洛阳阳城最近最快的路,终点和起点都用朱笔圈了出来,张苍又想想董慈说时间不够了非得要走,算一算快马加鞭应该也是这个地了。
    张苍见小孩一直没有哭出来,又坚强又懂事,当下也不耽搁,牵了匹马来,又让妻子给小孩多穿了几层衣衫保暖,给妻子交代了几句,带着人上了马,一路往阳城追过去了。
    怕被董慈发觉赶他们回去,张苍也不敢追太近,只路过歇脚棚的时候问问茶娘掌柜们,确定是有这么个人骑马过去了,也就远远的跟着往阳城赶去,一大一小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董慈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事实上她也顾不得其他了。
    进了秦国没多久,她便知道为什么身体会出现预警了,因为秦国太后赵姬死了。
    秦太后死了,如何死的被传得千奇百怪,有说自缢的,有说病死的,还有说被刺客刺死的,不过怎么死的已经跟董慈没有关系了。
    赵姬是自缢身亡。
    宫人来报的时候正是晚上,赵政正打发成蟜去应付宫里的后妃们,找不到董慈让他这四年来如同行尸走肉,却又还紧绷着一根弦,他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但在知道赵姬自缢了这一刻,这根弦就彻底断了。
    赵政先是让岱山领着太医舍的人来救,治病不治命,岱山看了便说已经死透了,救不活了。
    六英宫里尸横遍野,血水浸泡了白玉阶,赵政连夜便往阳城赶去,不过十日,王青探查到的消息就送到了他手里。
    董慈出现了,正一路快马加鞭往阳城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凡尘俗世多,泪奔,求原谅,今天更一更,明天再补更~
    第94章 父亲你在干什么
    赵政一路上什么都没想, 就只没日没夜的往阳城赶, 可惜他还还是去晚了。
    测心台的院门大开着,祭台上躺着那个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出的人。
    他来晚了,或者说他来早也没有用。
    喉间涌出的血迹抑制不住喷咳了出来, 染红了衣衫, 赵政一步步走了上去, 最后跌坐在董慈身边,心如死灰。
    老天对他反复无常。
    若是对他不好,为何要把她送来他身边, 若是对他好, 又为何要夺走她。
    四年未见,再见已经天人永隔。
    赵政把地上的人搂进怀里,嘴唇开合半响才唤出一声,“阿慈?”
    他其实明白的,是他害死了她。
    没有人回答他,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他的声音。
    赵政也不再叫董慈了, 就这么抱着她坐着, 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愿想。
    阳城巴掌大的地方,叫一声吃饭了都能从城东传到城西,禁军分列两行沿街守着,街面太窄,有些甚至连站的位置都没有,自行排成了两列, 手握军械,身侧的战马被束缚着不得动弹,不住踱步低低嘶嚎喷气透出烦闷不安,一向安稳的小镇变得非同寻常起来,行人大气也不敢出,气氛压抑肃穆。
    无论张苍日后为臣为相为侯有多牛,他现在只是一个不足二十的少年人,面对如此阵仗还是不由得脸色发白,张苍弯腰把宝宝抱起来护在身侧,往侧心台进去了。
    宝宝远远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人,挣扎着下来冲了进去,叫了两声母亲大哭起来,见母亲被人抱着就去推去抢,抢不到就哭得更厉害了。
    小孩够着小身子去看母亲的脸,见她闭着眼睛如同睡着了一样,就以为母亲当真醒不过来了,哭着唤了几声得不到应答便朝门口哭叫道,“父亲,父亲快来救救母亲,宝宝想要母亲!”
    “母亲快醒醒!”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哭起来也撕心裂肺,“母亲,母亲睡着了,宝宝也要睡了,母亲!”
    赵政脑袋钝钝的又胀又疼,抬头看了眼面前扑在董慈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又看了看慌慌忙跟进来的男人,心里钝痛如刀搅,他心如死灰,倒也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了,他……他也不怨她。
    张苍忧心董慈,却也看见了穿了王服抱着董慈眼角流下血泪的君王,再一看这张脸,想也不用想,便知他是宝宝真正的父亲了。
    张苍把宝宝抱起来,门外又风尘仆仆的赶进一人来,伸手给董慈探了脉,给董慈望闻切一一看过,又给君王切了脉,掏了个药瓶出来一人灌了两粒,见董慈有些发青的脸慢慢恢复了,这才道,“沉睡不醒的病例以前也有过,护好阿慈的身体还有生还的可能,至少她想醒过来或者能醒过来的时候还有醒过来的机会。”
    “这种事多半靠病人本身的意愿。”岱山看了眼前面的一大一小,接着道,“你们父子两个都得好好的乖乖的,当真谁出了事,万一阿慈心灰意冷再不愿醒来怎么办,就算我医术通天,能养着这具身体七八年,你们能忍得么。”
    还有生还的希望。
    这几个字如同当头棒喝,把赵政从一片混沌里拉出来了。
    赵政喘了一口气,花光了所有的力气让自己清醒一些,心里说了声对,董慈的身体还没死,她也不是狠心的人……
    她会回来的,他得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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