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两人蹑手蹑脚地下楼,经过苏淼家门口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
好在时间早,大部分住户还在睡梦中,他们顺利出了楼门,没遇上什么熟人。
小区里没有跑道,程驰骑车,载着苏淼去附近的体育场。
苏淼横坐在后座上,紧紧抱着程驰的相机祖宗。
风把程驰的t恤往后吹,时不时拂到她脸上,有干净的肥皂味。
苏淼看着他卖力的背影,叹了口气:“每次坐你车都觉得不人道。”
车龙头一歪,程驰即时稳住车把,用力踩了两脚,车“嗖”地破开晨风。
“不怕,哥哥我还能再蹬五百年。”
等瘦了就好了,苏淼心想。
体育场设施陈旧,多少年了还和他们读小学时一样,跑道是煤渣的,一圈四百米。
苏淼蹲下身紧了紧鞋带,回头对程驰道:“陪我一起跑?”
程驰托了托相机,“我精神上支持你。”
苏淼原定计划跑十圈,四千米。
完成了五分之一,她仰天倒在中间草坪上直喘气:“不行了,我不行了……”
“咔嚓”。
“程驰你有没有人性!老拍我最丑的样子!”苏淼赶紧挡住脸。
程驰笑眯眯地用又一声快门回答她。
“咔嚓”。
苏淼只好一骨碌爬起来,回到跑道上,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一边听英语课文一边继续受刑。
跑到第八圈的时候苏淼已经头重脚轻,脚步蹒跚,头不自觉往后仰,大口喘着气,有种溺水的感觉,同时鼻腔咽喉又干得快冒烟。
“三水,闭上嘴用鼻子呼吸。”程驰大约是把一卷胶片造完了,悠闲地坐在草地上,挥手赶赶蚊子,惬意地说着风凉话。
苏淼停下来,弯下腰,用手撑住大腿:“真不行了……”
程驰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的枯草叶,拉起她的手腕:“我带你跑。”
那种缺氧的感觉越发强烈,苏淼懵懵懂懂地被他拽着往前跑,莫名想起小时候两个人背着书包手拉手去上学。
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避嫌的?三年级?四年级?苏淼晃晃脑袋,想不起来了。
被程驰拽着跑完最后半圈,苏淼回到起点,难以置信地看着环形的黑色跑道:“我真的跑完了?”
“假的,还差两圈。”
程驰话音刚落,白球鞋上添了半个黑脚印。
“叫你嘴贱!”
“三水,笑一个。”程驰突然袭击。
镜头里的苏淼模样一团糟,一脸汗水,湿漉漉的t恤贴在身上,裤腿一个高一个低,像要下水摸鱼,只有一双含笑的眼睛特别亮。
咔嚓。
程驰仿佛看到胶片上无数微细的卤化银颗粒,被她灼亮的笑容驱赶着,争先恐后躲到阴影里。
骑车回去已经过六点半,半个小区正在苏醒,他们怕碰到熟人,把自行车停在边门外面,提心吊胆地回到程驰家。
苏淼洗了澡换上校服,把换下的衣裤搓洗了拧干。
晾晒的时候犯了难,带回家不行,可内衣裤那么私密的东西被人看到实在丢人。
她再迟钝也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三水,好了吗?上学快迟到了。”程驰在房间里喊她。
“马上——”
苏淼咬咬牙从盆里拎起特大号的内衣裤抖开,夹在衣架上,用t恤挡住。
这种大妈内衣实在没什么旖旎之处,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忧伤。
两人骑车去上学,快到校门附近,学生渐渐多起来,满眼都是蓝白色的夏季校服。
苏淼看看程驰,迟疑道:“你先走吧,我去门口文具店买两根水笔芯。”
边说边放慢速度,落在了后面。
程驰刹住车,脚往地上一撑,回头道:“我等你啊。”
苏淼摇摇头:“不用了,你快走吧,要迟到了。”
直升班的早自习比平行班早二十分钟,在各方面搞差异化阶级化,这是一中的优良传统。
程驰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来得及。”
苏淼没办法:“算了,放学再买吧。”
两人到了校门口下车推行。
宣传橱窗前围了许多人。
苏淼隐约听见人群中有人说“名次”、“分数”,心里咯噔一下,正踌躇着要不要去看看,只听有人叫:“苏淼!”
周恬恬从人群中挤出来,把挤偏的发箍拿下来重新戴好。
“摸底考的年级排名出来了,”周恬恬看了一眼苏淼,小心翼翼道,“我帮你看好了……你是487名。”
苏淼昨天在沈栋梁办公室里已经被冲击过了,现在心境像退潮后的沙滩一样平和,反而是同桌那悲天悯人的样子让她更羞愧些。
她不知道拿出什么样的神情合适,只得若无其事点点头:“你怎么样?”
“我也不太好……”周恬恬瞥了瞥苏淼身边的程驰,“才63。”
“很厉害啊!”苏淼说着把自行车停在一边,踮起脚往橱窗里张望。
她长得高,视力好,一眼就看到徐冉的名字高居榜首,紧接着是谢沐文。
苏淼一路往下找,不一会儿看到程驰的名次,十二。
前面的人看完走了,她才在最后一张名单底下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程驰遥遥相望,中间密密麻麻的名字仿佛一条银河。
前五十,任重道远。
苏淼暗暗给自己攒劲。
“三水,对不起......”周恬恬和她并肩走到教室门口,突然抱歉道,“我不能跟你一起坐了,我视力不好,长得又矮,坐在后排看不到黑板......”
苏淼张了张嘴,半晌才问:“你和沈老师说过了吗?”
周恬恬点头“嗯”了声,拉着她的手晃了晃:“三水你别生我气啊,我们下课还是可以一起聊天的。”
苏淼笑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说不难过是假的,周恬恬算是她在新班级交的第一个朋友。
但是她完全可以理解。
第九章
早上第一堂是班主任沈栋梁的数学课。
周恬恬如愿以偿把座位换到了第三排中间。
有人换过去,自然有人换过来。
苏淼的新同桌是个细眉细眼的女生,瘦,削肩,活脱脱是粉彩瓷器上的明清美人。
她的皮肤白而干,是无机物的那种白色,像粉笔或者石膏。
苏淼一转头,目光碰巧落在她的眼镜框下缘,看到成片的雀斑。
虽然是同班同学,苏淼从来没注意过她,连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同班这么多天了,开口问实在不好意思。
苏淼只好囫囵过去,冲她点点头笑了笑:“你好。”
“你好。”女生声如蚊蚋,神情尴尬,目光和苏淼蜻蜓点水地一触,立即低下头。
苏淼注意到她的脸颊变成了粉笔的粉。
女生比周恬恬也高不了多少,整节数学课都在拼命伸长脖子,尽力让视线穿过前排同学后脑勺之间的空隙。
她专注看黑板的时候,苏淼趁机瞄了一眼她课桌上堆成整齐一叠的课本和教辅书,在封面上找到和人一样纤瘦而不起眼的两个字:阮娟。
苏淼了却一桩心事,翻开数学课本,开始专心听讲。
他们用的不是教育出版社的原教材,那套书太浅,充其量只能供学生寒暑假提前预习用。
一中另有一套数理化自编教材,目录和通版教材大致相同,难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是平行班,沈栋梁发了善心,花半节课把集合的基础概念知识讲了一遍。
这章内容本来就简单,昨天程驰又帮她预习过一遍,苏淼竟然生出了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集合的基本运算就讲到这里,”沈栋梁拍拍手上的粉笔灰道,“下面我们来看几道习题。第一题,这首先是一道送分题……”
苏淼把黑板上的例题抄到笔记本上,在草稿纸上比划了几下,发现沈老师的分没送成。
昨晚上程驰一语成谶:
【数理化很简单,只要记熟了,真正理解了,你就会发现,题还是不会做。】
苏淼靠着一个晚上突击训练积累起来的自信心,就这样化成了泡影。
【没有什么捷径,只有刷题刷题刷题。】
你说得都对,小程老师,苏淼忿忿地想。
她这只笨鸟已经错过了先飞的时机,要想后来居上,就只能更卖力地扑腾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