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见他果然似乎被踩中痛脚了一般,不由胸有成竹地笑道:“和平常人比自然算是不错的了,只是……”
“只是什么?”文小公子站起身来,那双眼睛瞪得和铜铃似的,“你给我说清楚,我写的字究竟怎么了?”
锦瑟正中下怀,她叹了口气道:“你要我说实话吗?”
“你有话快说!”
锦瑟正眼看着他,缓缓道:“就公子您现在的这种字……不过是小孩子手笔罢了。一看便知没下过苦功,太守大人每日看那么多文书,看到你的字,大约也只有一个表情,哈哈一笑吧。”
“你……”文小公子见被戳破了自己的私情,气得说不出话。
锦瑟又放柔了声音:“好了,你若是乖乖地好好跟我习字,等让你奶奶满意了,那我们两人都可以早日交差不是么?”
“谁要跟着你这丑女学……”文小公子话音未落,便听见锦瑟的食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笑眯眯地打断他道,“还是要我告诉你奶奶你和费太守的事情?”
“你……”文小公子顿时气得发抖,锦瑟心底狂笑,哈哈,老狐狸,这招可是跟你学的哦。
你威胁我,我威胁你孙子,公平吧。
待锦瑟走后,文小公子再度火冒三丈地将笔狠狠地朝地上一掷:“这个混蛋,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威胁本公子?”
“公子,其实您不该对着君先生这般无礼呢?”
文下公子斜眼看着他:“怎么,难道小月你看上她了?”
“小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费太守可是很看重君先生之才的。昨日我还听说太守大人邀君先生去新开的枫亭楼吃饭呢。”
文小公子惊讶地看着小月,后者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文小公子沉吟半晌,又道:“太守大人那般的人物,怎会对这种丑女……”
小月摇摇头:“公子,也就您看不起人家君先生,连太守大人都说,君先生可是琴棋诗画无一不通的全才呢,那一手好字惹得整个太守府上下都赞叹不已,老太君让她来教你诗画,不正是为了公子您吗?”
“算了吧,瞧她那张脸,我真是看了便恶心,你说一个女人家,成日里穿成那样打扮得像个乞丐似的,有谁愿意多看她一眼。还有她身旁的那个小厮,真正可笑,对着那样的女人还整日里寸步不离逆来顺受的,也不知道是她耍了什么手段给骗了来的。”
小月知道自家的公子对君先生的偏见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其实君先生虽然容貌丑陋了些,对着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厮甚至府里的人却从无半分的架子,总是脾气温柔,更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眼神,对于那些冷言冷语也是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偶有遇到小侍们提着重物或是做些不便的事,还会上前帮把手,她为人虽然话语不多,那声音却是优美而柔婉,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也是有礼斯文,风度翩翩。就他所知,府里也曾有不少侍从背地里感叹道,虽说君先生整日里不修边幅,肤色黝黑又少了只眼睛,但是看她那隐约而现的五官,还是颇俊美的,高挺的鼻梁,秀美的唇与完美的脸型,若是好好地打理一番,把那稻草似的头发束好(其实是锦瑟用马鬃毛做的假发),再换身整洁清爽的衣服(其实现在那身是锦瑟故意将衣服反穿,上面又打满了补丁),再加上她满腹才学,只怕愿意嫁她的人也是不少呢。
——所谓美玉,就算是落在泥垢之中,也难掩其光芒,锦瑟也许还尚未完全这个道理。
小月看着自家公子仍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只道:“公子,您若是还一味对着君先生这般无礼,改日要是她对太守大人漏了一言半语。那……”
文小公子即刻脸都白了,的确,他还没有想到这个上头呢,想他用了多大的功夫才让太守大人将他看为知书识礼的大家公子,若是那丑女去胡说八道,可不是要前功尽弃了。
啊啊,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了起来,急道
“小月,你方才说的那个枫亭楼,在什么地方??”
“费太守,你所说的枫亭楼,就是这种地方?”锦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红香绿玉、争芳斗艳的男子们,个个对着费太守一行抛着媚眼还招手摆腰的,那架势,锦瑟一看就明白了。
“是啊,这可是靖安府新开的最大的春楼了。”费太守的副官笑着对锦瑟说道,而后者正死死地抱着一旁的大树,大有死也不肯放手的架势,让众人看了不由失笑,怎么像要逼她入龙潭虎穴似的,这君先生也实在是太不懂风雅了。
“太……太守……君某忽感身子不适!”
“哟,都到了这里了,还矫情个什么劲,都是大周的女人家,还怕别人吃了你不成?”
锦瑟欲哭无泪:“我说,费太守,君某确实不好此道,我看还是改日再约吧,再说……太守这般,就不怕家中的男人吃味么?”
早知道这名字取得风雅的地方竟是春楼,打死她都不会来。
上当啊上当。
费太守亦也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君先生,费某家中虽有侧夫与君郎但尚无正夫,毕竟娶了正夫,哪里还会有这般逍遥自在。”
旁边的一些女子也都纷纷点头:“太守大人高见,的确,男人们就爱拈酸吃醋,娶了正夫届时管头管脚的,何曾还有这般自在?”
说着上前来拉的拉,扯得扯:“我说君先生,怎的见了男人倒反而比他们还害臊,这哪里还像个女儿家?”
“你们家中无人责怪,我家里……家里还有一个内侍呢!”不得已,将君紊抬了出来。
唉,对不起啊,君紊,只有暂时让你冒充一个河东狮吼的角色了。
众人纷纷哈哈大笑:“啊呀,君先生莫非还惧内不成?一个男人罢了,若是不听话,休了回去也就是了。凭你君先生高才,还怕没有好男儿来嫁?”
锦瑟依旧一脸菜色,直想高喊救命,最后她终于飞身一跃,直接逃到了树上。
这一招,她在宫内被小侍邀宠时早已用得驾轻就熟,没有想到如今到了外面还得使上一回,丢脸啊丢脸。
“君先生?”
“你们进去吧。我不去了!”
众人不由笑着摇头,知道她是个大师,有些怪癖也是理所当然,便也不再强逼。
只是忽然间,站在树上的锦瑟看到了不远处墙边暗处的一抹蓝色的锦衣,这不是……那个文小公子么?不由微微皱眉,从她这个角度,极其清楚地看见他正一脸悲伤地看着费太守,手中的帕子几乎被绞的不成型。
不由地忽然出声唤住费太守:“费太守且慢!君某有一语相告。”
费太守讶然地回头,客气道:“君先生请讲。”
见其他人先嘻嘻哈哈地被迎进了春楼,锦瑟轻盈地由树上跃下,拍了拍衣袖,在她耳边低语道:“太守大人还是莫要进去,若是被文家公子知道了……”她本意是提醒,奈何费太守闻言却是微微不屑地露了一个冷笑,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言道:“我还道君先生要说什么,原来是为那文家的公子,我费某若非看在文老丞相的面上,哪里还会理会那样一个靖安出了名的泼辣货,莫说是娶他做正夫?便是做个小小君郎,费某也是敬谢不敏了。”
锦瑟简直想一锤将她打死,她本是好心低声提醒,谁料她非要回答的这般大声,这下可好,那小公子可不得又气急败坏不肯乖乖学画写字了?唉,老狐狸的任务又得屡经波折了。
锦瑟想着,便匆匆地和费太守道了声告辞,再朝墙根里看去,果然,那锦衣一闪,文小公子已是不见了踪影。
小月一路跟在文夏咏身后追赶着,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文小公子一路跑着一路哭,毫不理会身后喊着他的侍从小月。
原来那日在邯郸寺中,她所表现出来的优雅与欣赏都是骗人的。
这些女人,都是无情无义之徒,就算是太守又如何?就算长得这般正气高大又如何?
他恨恨地抹着眼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天空渐渐地飘起了细雨,锦瑟疑惑地抬头望天,怎么连着老天爷都这么有悲剧色彩,又不是拍电影。
“君先生……还……还请你拦……拦住我们家公子!”小月实实在在是跑不动了,恰好此时碰见了从枫亭楼跑来的锦瑟,这才感觉遇到了救星。
“也好,你在这里躲雨休息一会,我定把你家公子给带回来!”锦瑟毕竟带着点轻功,比起这些不济事的小少年也是顶事多了,她说着抹了把汗,接过小月手中递来的雨伞。
小月抬头朝她一望,想说声感激的话,却忽然犯了疑。
奇怪,怎么君先生的脸被雨水一淋又用手一抹,便多出了条白痕?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文小公子依旧在雨中狂奔,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哭了多久,直到路过了一处民宅,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蹲下在墙根旁,他将头埋首在胳膊里。
“你跑的可真快!”头顶传来一个女声,如清水入涧,清澈而柔和。
他带着泪眼抬头,看见那向来让自己讨厌的丑女人正撑着一把伞站在自己面前,那唯一完好的眼睛里此时没有嘲笑,只有温和的光芒。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蹲下平视着他,将手中的伞撑到他的头顶:“这样可是会生病的啊。”
“滚开,你们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文小公子别过脸,恨恨地道。
锦瑟忍不住笑出声来,哎,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不愧是任何世界都极为经典的一句流行语。
“是,是,我不是好东西,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文公子可满意了?”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文小公子仍是那副倔脾气,“你不也想去那种地方么?追着过来做什么?”
“我哪里想去了!”逃还来不及。
“哼,假正经!骗谁呢?”
锦瑟无奈地摸摸鼻子:“好吧,我若是说了实话,你可别笑话我。”
文小公子瞪着她。
然后,堂堂的玉王爷,此时为了哄小孩,便说了句日后让自己后悔终身的话来。
她低声对着文小公子说道:“其实,我压根不能!”
她的确是不能面对那群浓妆艳抹的人妖。
文小公子涨红了脸,忽然扑哧一笑:“你……你瞎说什么?”
“怎么,终于有精神了?”她亦也笑了,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回家吧,别让小月担心了。”
文小公子黯然神伤:“不回家!”
锦瑟无奈:“我说文公子,你不回家预备去哪?”
他小嘴一扁又想大哭,锦瑟慌忙承认错误:“是是,我错了,公子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吧,但是,等你开心满意了,便一定要回家。”
文公子像是听到了什么重要的话,不由抬头紧盯着她:“你是说,你会让我开心?”
锦瑟有些郁闷,这位文公子为什么总爱曲解她的意思。
“若我要你,替我去恨恨地打那费太守一顿,你可愿意?”
锦瑟失笑:“为什么?”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我不甘心。”文小公子咬着下唇。
“我是不明白你的心情,但我知道一件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要向前看,不是么?”锦瑟温和地说道,那声音如此疏淡娴雅,文小公子不由一愣,抬头望去,只见那双唯一完好的眼睛,此时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竟带着如秋水还清,比玄墨还深的色泽,凝晕淡辉,配这那张黑黑白白的脸蛋……黑黑白白?
文小公子眨眨眼去,确认自己并未看错,不由有些困惑,头也开始疼起来,莫非自己是跑的太累,眼花了?
怎么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丑女,好像不是原先那么黝黑的皮肤呢,而那五官也似乎隐约有些显露。
“走吧,回家吧!”她向他伸出手来,“我陪你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醒来,什么都忘记了。”
他冷哼一声,拍开她的手:“又想占本公子的便宜?”
锦瑟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又把他当成自己弟弟玉瑞了,不由暗地里笑了自己一把。
而那别扭的文小公子看着缩回手的锦瑟半晌,忽然又垂着眼不甘心地道:“算了,你还是背着我回家吧,我跑了半日,腿也疼了走不动了。”
“啥?”锦瑟不由地怀疑自己听错了。
文小公子不耐烦地又开始大声嚷嚷了:“看什么,你这个丑女,本公子要你背是看得起你。”
于是,堂堂地王爷犹豫了好一会,这才将伞递给眼前的小公子,只是在他作势欲爬上她的背上之时,可怜的玉锦瑟出于自保而多嘴地问了一句:“我说文公子,你以后不会要我负责吧!”
这一句话,把文公子气得险些没昏过去,他答得是那个咬牙切齿。
“你放心,我文夏咏对天发誓,就算天塌下来,我这辈子,不会要求你个丑女负责。”
“那就好。”当然,锦瑟最后的那句喃喃自语,我们的文公子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