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疼我了。
许可看似美满的婚姻其实爬满蚤子。
我不相信与一群无忧无虑的陌生人一起放声唱一晚上歌就能让我找回人生的意义。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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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爷爷,不对,这会儿应该称他为释延法师,他的头发剃光,露出顶上戒疤,身披崭新的大红色袈裟,低眉垂目盘腿坐在蒲团上,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同时嘴唇开合,默默念诵。烟雾弥漫之中,他看上去法相庄严,颇有得道高僧的模样。
我回头怒视周锐:“看看你爸做的好事。”
周锐痞着脸赔笑:“张爷爷本来就是和尚嘛,从小出家,受了几十年训练,念经做法事样样精通,一身的本事浪费了多可惜。”
“你爸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他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了吧?”
他挠头:“我爸说了,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他只要顶着方丈的头衔,在这里敲木鱼给游客看就好,庙里招来的其他和尚都太年轻,镇不住场面。”
“啧啧,他为了赚钱,真是什么歪点子都想得出来。”
“这话算你说对了,他确实满脑子只有一个‘钱’字。你也别生气,张爷爷在这里有徒弟伺候着,有工资领,你爸倒省心了。”
哪有周锐说得这么轻巧。
我除夕的前一天被爸爸领回家,发现张爷爷不在,顿时慌了神:“这么冷的天,又在下雪,他跑哪儿去了?”
爸爸告诉我,周家大塆旁边那个荒废多年的小庙被周英雄作为旅游设施的一部分整修一新,重新请来和尚入驻,三天前,把张爷爷接去做了挂名住持。我惊得合不拢嘴:“张爷爷都还俗这么多年了。”
“游客并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他犯起糊涂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怎么能让他去。”
爸爸叹气:“我拦不住,周英雄直接做通了他儿子的工作,上门来把他接走了。”
“他儿子不是根本不认他,十几二十年都不跟他来往吗?”
“周英雄答应只要他爸过去,工资就直接打给他。”
我望天翻个白眼,笑道:“张爷爷这些年看病吃饭全是你负责,有领工资的机会,他儿子就冒出来了,真是不服不行。”
爸爸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已经把他吃的药给他带上了,写好了服用时间和饮食禁忌。但愿他们守信用好好照顾他。”
“凭什么就能这样带走他啊!”
“他们毕竟是亲父子。”
我一下哑住,爸爸看我的表情,也怔了一下,苦笑摇头:“小航,你就是我女儿,不要一谈到这个话题就有其他想法,好吗?”
我闷闷不乐:“但是许姐姐……”
他打断我:“不要再提她了,她有她的生活,跟我们不相干。”
“好吧,不提她。告诉我,当年你是从哪里捡回我的?”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摊手:“我有好奇心啊。还有,我的生日是真的生日,还是你捡我回来的日子?”
他没说话,转身进了里屋。我气得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嚷:“喂,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不打算理我了吗?我可告诉你……”
“好了好了,小祖宗,别叫了。”
他打开柜子,从最里面翻出一个包裹递给我,我展开一看,是一床小小的百衲薄被,由各种花色的碎布拼成,尽管陈旧,还是看得出手工很精细。
“当年你就裹在这里面,被放在省人民医院侧门外。”
省人民医院是省城一所规模颇大的医院,离我读的大学不算远,我曾数次从门前经过,竟然不知道我在婴儿时期被人丢弃在那里。
“被子里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只写着你的出生年月日,当时你刚出生一周。我忘了把字条夹在哪本书里了,回头找出来给你。”
“算了,不用了。”
“小航,答应爸爸,别再想这件事了,好吗?”
“嗯。”
我不可能不想,可是想也是白想。也许我得庆幸捡到我的人是爸爸,然而,身为一个弃婴,又有何幸可言。
平常张爷爷除了闹着要吃东西,并没什么存在感,可是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我提不起精神,爸爸看上去也有心事,这个年过得十分冷清。
初二那天,雪停了,温度降得更低,我正靠在火盆边看书,周锐过来了,一脚踢在我坐的椅子腿上,我差点摔倒,恼火地叫:“你抽什么风啊。”
“你把我一个人扔在省城,都不说一声去哪里了。我只好回来跟你爸报信,在镇上撞到我爸,被逮回了家。我在心里已经揍你无数次了。”
我笑:“还好啊,你看上去手脚完整,能走能跑,看来你爸没下狠手。”
他作势掐住我的脖子,我只好求饶:“别闹了别闹了,我爸马上回家,他看到可又得把你撵出去了。”
他松开我,气哼哼地说:“你好好给我解释一下,我看能不能原谅你。”
“我要你原谅?”我跳了起来,没好气地说,“你爸把张爷爷拐去庙里的账我还没算。”
他顿时气焰全无,赔笑说:“你也知道是我爸干的,真的不关我事,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兴搞株连那一套的。”
这时外面院门又被敲响,我懒得理他,出去打开院门。外面站的是位女士,穿着黑色长羽绒服,围一条格子围巾,看上去四十来岁,保养得很好,斯文而有气质,一看就不是小镇居民,而且身后一辆省城牌照的出租车正在掉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