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已被烧城一片废墟, 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城中的街道已落满黑灰,清晨, 天飘起了小雨,阿兰呆呆的站在一片废墟前,身后给她撑伞的年轻士兵, 哭得泪比雨都要多。
楼玉摔二军清扫潮城时,楼四军血战朝突,秦老将军豁出半条命了来不要, 亲手捅穿了朝突,砍下他的脑袋,放在墨城北门, 祭典月霜和江宁,以及墨城百姓。
阿兰看着北门外密密麻麻,简陋的席子, 布匹卷着墨城百姓残缺的尸体, 一时间心中仿佛压着一座稷山,喘不了气,说不出话,连泪都流不出。
秦将军重伤, 楼四军先交由左麾副将雷星负责, 他简要的复述了与朝突交战的情形,又说了京廊那边的后续处理。
“我们在万门炮里塞了稻草,填实了, 本想把它们给敲了沉河,但暗门带来了殿下您的口谕,说要留着,我就没把这些糟践玩意儿给砸了。都在门口东面放着呢,殿下要看,属下就带您去看。”
阿兰沙哑着嗓子问:“这些人呢?”
“这些。”看到城外排排列列的尸体,雷星说,“京廊那头,杨傻缺……就那个杨秉,这两天吓的够呛,说是要让周边城池调些好木头来,把他们都好好安葬了,就在这北门外头的小山丘上找个风水好点的,还提议要立碑,殿下您看……”
“将功补过?”阿兰微微抽动了嘴角,“没用的。”
她说完,又问道:“前头我看是搁了三副棺木,除了江宁和月霜的……”
阿兰顿了好久,鼻子发麻,视线也模糊了,她吸了口气,继续道:“除了江宁和月霜,还有一个是谁?”
“是南朝派到墨城的城守。”
阿兰看着楼玉直挺挺矗在棺木前,眼睛一眨不眨,就这么站着,雨水湿了头发,水珠顺着发丝流淌,滴下来滴在棺材盖上,一滴又一滴。
却是雨,不是泪。
阿兰忧心忡忡看了好久,怕楼玉下一刻就会全线崩溃,然他依然镇定,仿佛想就这么看着,隔着棺木看着,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雷星也是无比担忧,踟蹰了好久,左右晃着,看上去想说些什么,却又很为难的样子。
阿兰问他:“怎么了?”
雷星小心翼翼说道:“殿下……宁远将军……缺了半条胳膊,我们没找到……”
阿兰心中猛然一痛,手按住心脏,刚刚忍回去的泪水无征兆的就滑落了。
她暗自镇定许久,才开口,声音飘忽道:“怎么?找不到吗?”
“地上都是残肢体,你一只手,他一只脚的,我们在附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楼玉后背微微颤动着,显然是听到了雷星的话,他极缓慢的扭过头,看着雷星。
眼神死寂空洞,好一会儿才慢慢回来,盯着雷星,他似是想问什么,但可能说不出话来。
雷星也不敢让他说话,整个楼家军听闻墨城之殇后,都如五雷轰顶,一来是他们敬爱喜爱的宁远将军和楼家八妹——被他们奉为女神的前锋营副将万月霜,死于万门炮之下,死无全尸。
二来就是,北朝几乎人人皆知,楼玉心头至宝,放在心尖上爱着,求之不得却依然数十年如一喜欢的人,好好的,没上前线,在这个大家都以为最安全的墨城,没了。
至爱没了,楼玉也没活气了。
因而,他们怕极了楼玉会忽然一头撞死在棺木上随逝者一起去。
即便是粗神经的雷星,看到楼玉动了动嘴唇,没等他说话,也知道他要问什么。
雷星艰难道:“楼将军……楼将军节哀……这里好多都不是全尸,街上那些断手短脚,还有些血啊肉的,我们都找了,也翻了,其实……其实不仅宁远将军。”
雷星鼓足勇气,先上前去,双手做出要扶楼玉的准备,继而才说道:“万副将……也缺点东西。”
楼玉闭了闭眼,喉结微动,他竭力想说些什么,但张开嘴,却失了声。
他发不出声音,喉咙又紧又疼,生生磨着,让他痛苦不堪。
他太伤心了,伤心的说不出话来。
他想问雷星,缺什么?她还缺什么?
好在,阿兰替他问了,雷星说:“万副将她……炮应该是穿身而过,缺了一边的身子……”
楼玉摇晃起来,雷星上前扶,楼玉摇手,轻轻推开他,转身朝身后的废墟走去。
天还下着雨,阿兰看着楼玉在废墟中翻找的单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去点人跟着他……”阿兰说,“这几天他身边都跟点人。”
雷星惊慌:“楼将军他难道是想……”
“没有。”阿兰摇头,“只刚收到消息时昏了一整天,人醒了之后,一切正常,很正常,也不哭。我有点担心他,你也应该知道,去吧,让人跟着他,也帮帮忙。他肯定去找……找月霜了。”
雷星一个七尺男儿,憋哭硬生生憋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叫。
“哭什么。”阿兰说,“没用了。人没了……”
她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天,无力道:“人没了,这么突然……我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到,他们走了,我就算当了皇帝,一统了十三州,做个千古明君,可他们要走,我拉也拉不回来。”
“皇帝再大,不如天大。”阿兰说,“有时真的恨天,无情无义又可怕,只要是天意,它决定的东西,哪怕你是皇帝,也改不了。”
雷星又害怕阿兰也出问题,紧张兮兮却不知如何安慰,只笨嘴笨舌的说:“不……皇帝最大……天算什么……殿下可不能这么想……天底下有多少人还指望您呢,天可统一不了十三州,这种即便有天意,也还得您去做……”
有时,笨嘴之人却能说出很有道理的话。
“这倒不假。”阿兰微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丝无奈却又傲气的微笑,“天意也要借人才能实现。好了,不说了,你去,把杨秉叫来,墨城烽火都点燃了,本该来救的楼四军却因杨秉之故,两个时辰后才出京廊城,难道他不该来给月霜和江宁跪一跪,赎个罪?”
临近黄昏,雨下大了,浑身湿透的楼玉折返回来,手中就紧紧攥着半根玉簪,突然跪倒在棺椁前,眼神发直地看着棺木。
有人说:“楼将军,开棺把玉簪放进去吧?”也好让您见见……
楼玉摇头,摆手不语,仍是跪着。
苏北湘车马到墨城北门后,跌跌撞撞跑来,经人指,知道大哥和月霜就在眼前,就在这两方窄窄的棺木中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扑上去抱住棺材,嚎啕大哭。
“哥!!”苏北湘悲痛欲绝,哭声几乎要把心吐出来,拳头砸着地面,像个孩子。
阿兰听到哭声,再也忍不住,一个人上了车,坐在车中默默流泪。
附近的士兵来给她递手帕,阿兰问他:“暗门的消息还没到吗?”
还有一个人,她牵挂着的那个,正朝墨城赶,不知他还好吗?他病着,身体也不好,眼睛又看不到了,知道月霜和江宁出事,他一定很伤心。
因下着雨,天暗的早,废墟外,驻扎的楼二军扎起了营帐,还有账外正在搭建的遮雨棚,都燃着点点昏暗灯火。
远远看去,墨城是黑色的废墟,就如它的名字,而灯火就这样浮动在黑色之外,一片接一片的白色之上。
压抑,沉寂。
杨秉战战兢兢到了墨城,官服已自觉脱了,见阿兰面就下跪痛哭,说老臣一时糊涂,酿成如此大错,无颜面对殿下,无颜面对恩师与家人,只求以死谢罪。
阿兰默然不语。
楼玉闻声后,走出营帐,看到杨秉到了,眼中骤然恢复了点活气,大步走去,拖起杨秉,看了阿兰一眼。
他仍是不说话,但阿兰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之前在潮城时给的承诺还算数不算。
阿兰轻轻点头,转身回营帐去。
杨秉回头看到楼玉,吓的魂飞魄散。
“小七!!杨叔叔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小七啊,我是你爹的同窗啊!他小时与我在姚老那里念过三年的书,小七……”
杨秉刚刚说的以死谢罪,因着愧疚,有三分真,但还有七分,是先把话说了,抬出恩师姚文鲜,好让储君殿下念及自己之前对朝廷的攻陷,开口说句:“念及你是我朝老臣,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死罪可免。”
这样,他可以活着。
虽然他知道,他活着,可能要背一辈子的骂名,连累家人也受人指责,又因得罪了步相,姚文鲜,以及朝中楼氏嫡系,他自己的仕途也走到了尽头。但,好死不如赖活着。
然而,他那般哭诉,痛斥自己罪责,殿下却一句话未发,把他交由楼玉。
杨秉回头看到楼玉死寂的眼神,顿觉自己难逃一死。
楼玉拖着他来到城门处,指着里面黑黢黢的接道,满目疮痍的墨城,哑着嗓子问他:“杨秉,这是现在的墨城。”
他从废墟中扒出倾倒的烽火台,摆正,放在杨秉面前,说道:“告诉我,这是什么……”
又指着身后雨棚下那一片接一片的草席尸体:“告诉我,这又是什么?”
杨秉不敢直视,羞愧不已,以袖掩面,哽咽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这并非求饶,也并非为自己脱罪,而是在自言自语,求自己放过自己。
因他之故,本近在咫尺的楼四军,却未能及时到达墨城,制止朝突的屠城焚城之举。
他看到了烽火,却仗着醉酒,稀里糊涂自己判定了墨城不会有事。
都是因为他,是他的罪。
楼玉说:“杨叔,我们来做个假设。”
“假设那天,你看到烽火后开三门让秦将军带前锋营探究竟,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能到,墨城起码会有兵,就算有万门炮,她也可以做好应对,有兵可用……我知道,即便你看到烽火就让楼四军到墨城去,她也极有可能……去世……但,但总有一点生还的希望……”
楼玉深深吐了口气,说:“杨秉,我每每想起这点希望,又想到它被你,被我大宛的老臣,姚老的得意门生,被你杨秉掐灭,我心如刀绞,恨不得那天我在,一起随她迎战,一起随她去。”
杨秉无言以对,袖子紧紧捂着脸,老人断断续续哭出声,哭的喘不上气。
楼玉放下一把剑,转身离去。
他心中默默数着步数,九十九步,到营帐门口时,身后传来剑出鞘声。
第一百步。
扑地声。
楼玉心中的石头,压着他神经,不让他发疯癫狂的那块石头,碎了。
他默默回到营帐中,过了不久,营帐里传出凄厉的哭声。
压抑许久的爆发。
楼二军的士兵们默然无声的走出营帐,脱下头盔,在楼玉的哭声中,给宁远将军以及前锋营副将万月霜,行了军礼。
雨势又大了些,到了深夜,营帐灯一盏盏熄灭,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
阿兰在半夜清醒,犹如感应到了什么,披衣跑出营帐。
夜雨中,步莲华身穿白衣,静静站在棺木前。
阿兰撑了伞走去,为他遮雨,轻声问道:“只你一人来了?还好吗?”
也不知他如何摸到了这里,看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想来站在这里的时间不短。
“来看看。”他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了谁,柔柔道,“来看看她……看看大哥,然后我就走了。”
阿兰心中一突,忙问:“走?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