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重锦不自觉回想起前世,好似也是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一群身穿锦衣的美貌宫娥娇声问安,机灵的宫侍们跪成一排,他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那小小稚童,一行人浩浩荡荡踏入殿内。
而他因冒犯了太子殿下,被侍卫们押解在其后,眼巴巴地望着小孩的背影,心里又惊又惧。
不过瞬息间,竟已是前世今生。
而这一次,他初入东宫,乃是被太子殿下珍而重之地抱入宫殿中。
顾琛喜欢漂亮的事物,这是他的老毛病了,除了他那几个不省心的兄弟,别的小孩,若是长得有几分伶俐可爱,他少不得要瞧上几眼,例如前世的宋离,例如继承了丽妃美貌的顾悠。
叶重锦心里是有数的,顾琛此时待他好,大约是他生得不错,等他的兴味过去,所谓的恩宠必定会全数收回。他其实不必急着躲避,等他自己腻烦了便好。
顾琛刚踏入殿中,几名宫婢便上前,欲替他除去被雪打湿的狐裘披风,那披风今日包了叶重锦一路,不可避免沾染了小孩身上独有的药香,顾琛顿了顿,抬手挥退了宫人,将那披风折叠好放在一旁。
叶重锦见状撇撇嘴,心说这人洁症愈发严重了,从前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贴身物便也罢了,如今连外衫也不让碰。
顾琛回转身,蹲在小孩跟前,体贴地道:“阿锦的衣摆也沾湿了,孤替你沐浴更衣可好。”
“我不脏的。”他认真嗅了嗅身上的气味,确定只有香味没有难闻的味道,又肯定地点点头,道:“明日回府,安嬷嬷会替阿锦沐浴,可不敢劳烦太子殿下。”
他说客套话时给人一种极为认真的感觉,顾琛忍不住一笑,捏着小孩软乎乎的脸颊,调笑道:“可孤不想跟脏娃娃一道睡。”
他说得轻巧,叶重锦却瞪直了眼,东宫里这么多空闲的屋子,难道还装不下他一个三岁小孩么,为何偏偏要跟太子殿下同榻同眠。
他晃晃脑袋,道:“嬷嬷说阿锦睡相不好,夜里还总说梦话,扰得人不安呢,还是让阿锦自己睡吧……”
顾琛道:“可孤不放心。东宫虽然在皇宫内院之中,其实并不安全,阿锦又是叶相的心肝肉掌中宝,若是出了差池,只怕叶相是要与孤拼命的,阿锦以为呢。”
“……”虽然不想承认,可他说的确实字字在理。
见他不说话,顾琛便当他答应了,转身吩咐婢女去准备沐浴事宜,叶重锦红着脸揪自己的衣袖,心想顾琛才八岁,总不能对他做什么,想这些时,他却忘了自己还是个穿肚兜的奶娃娃,夏季在自己院子里,光着屁屁在罗汉床上爬,随丫鬟婆子们瞧个够,那会倒是没有半分羞涩。
王管事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准备好了沐浴用具,其实东宫是有浴池的,只是叶重锦这身量,若是入水,怕是要直接沉底的。
顾琛挥退宫婢,亲自替小孩除去衣物,叶重锦只是抱着轻,其实全身都是软肉,香香软软的像个面团,小肚腩更是圆润,顾琛忍不住笑,轻轻拍了几下,道:“阿锦这肚子,许是快熟了。”
有经验的老农喜欢用手掌拍打西瓜,来判断成熟程度,他这分明是调侃叶重锦的肚子圆滚滚的像个小西瓜。
叶重锦郁闷道:“晚膳用的多了,而且,谁小时候都是显胖的。”
顾琛噗嗤一笑,见小娃娃瞪自己,连忙神色严肃道:“的确如此。”
先用手试过水温,顾琛才敢把小孩放入桶中,这木桶的高度刚好,水没过肩膀处,叶重锦舒服地呼了口气,顾琛替他解了发带,一头柔顺的黑发便披散而下,漂浮在水上。
顾琛趴在桶外替他搓洗头发,他其实不擅长这些琐碎杂事,不过胜在细心周到,叶重锦竟被他服侍得很舒服,他年纪小,没一会便开始犯困打盹。
顾琛替他洗好发丝,转身去拿洁净的衣物,回过头,那小孩已经靠在桶壁上睡了起来。他趴在旁边瞧了一会,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把人从水里捞了出来,就这么光着抱到床上去了。
正如叶重锦所想,顾琛还这么小,什么都做不了,然而事实上,面对这么个小娃娃,顾琛又不是禽兽,能起什么心思,无非是觉得小孩肌肤实在嫩滑,忍不住亲了好几口罢了。
临睡前,顾琛捏着小娃娃的鼻尖,笑道:“孤的童养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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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叶岩柏刚下早朝,便亟不可待地去了东宫,接自己的宝贝儿子。
雪下了一夜,天总算是放晴,太阳暖烘烘的,顾琛起得早,正在尚武阁练武,听宫人禀告叶相求见,冷淡的面容闪过一丝戾气。
他其实不大乐意把小孩交出去,以他的手段,从丞相家抢一个孩子倒也不难,而且还能叫叶岩柏有苦难言,但小孩已经记事,他不愿被怨恨,何况,宫里的确不是养孩子的好去处。
“有请。”
回到寝宫,顾琛掀开明黄的绫罗纱帐,小孩睡得正香甜,歪着脑袋,白皙的脸蛋透着淡粉,微微启着唇,凑近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
他放低声音道:“告诉叶相,就说小公子还未睡醒,且先在外候着。”
宫婢屈身领命。
过了片刻,宫婢前来通传,道:“启禀殿下,丞相大人说,他家小公子不娇气,直接唤醒便是。”
顾琛眉头一蹙,不悦道:“丞相真是片刻都等不得,如此心急,难不成孤会吃了他家乖宝。”
太子动怒,宫人们尽皆伏身跪地,喏喏不敢言语。
床上的小孩刚好醒过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道:“顾琛,大清早吵什么。”
他声音小,离得近些方能听得清,先前传话的宫婢脸色一白,这丞相家的公子当真胆大包天,竟敢直呼太子名讳,莫不是被宠得过了头。她连忙低垂下脑袋,装作什么都不曾听到。
顾琛却是好笑地勾起唇,他坐到床边,俯身看着刚刚转醒的孩子,挑眉问:“阿锦方才唤孤什么?”
第29章 心机(一更)
叶重锦几乎是瞬间惊醒,他睡蒙了头, 只当自己还活在前世, 竟是直接唤起那人名讳。
四目相接,那人的黑眸恰如前世, 深沉而光华内敛,只有领教过他厉害的人才知道, 这无波无澜的眼神里藏了多少杀机。
这一刹那,叶重锦竟然分辨不出, 前世的顾琛与眼前这个八岁稚子有何区别。怪不得他爹如此忌惮顾琛, 猛兽再年幼,也存有兽性, 也有夺人性命的本事。
顾琛又凑近了一些,问:“阿锦方才唤孤什么?”
叶重锦眼里显出一丝慌乱,手指揪着帘帐,糯糯地道:“阿锦不记得了。”
他惊慌的模样像极受了惊吓的猫崽儿,惹人怜爱得紧,顾琛立刻便心软了,抚着他的脸蛋,轻声哄道:“说实话, 是何人告诉阿锦孤的名讳的。”
这话乍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实则暗藏杀机, 若他说是家中长辈告知,只怕叶家人要担个背后议论储君的大不敬罪名,太子名讳可不是臣属可以随口提到的, 可他自小养在院子里,并无机会接触外人,因此找不到旁人做借口。
他索性耍起无赖,无辜道:“阿锦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名讳,大约是梦里说胡话,太子殿下听岔了。”
顾琛素知他是个机灵鬼,却没想到他有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竟是生生气笑了,道:“不肯说便罢了,也不必编谎话骗孤,总归孤是舍不得责罚你的。”
其实他并不在意谁唤他的名讳,名字取来就是让人叫的,他在意的是阿锦初醒时,唤他那熟稔的语气,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他的阿离回来了。
那个被他在后宫的角落里捡回去的小太监,与他朝夕相伴十余年的宋美人,大约是这世上唯一会唤他名讳的人。
即便过去经年,他只要闭上眼睛,便能回想起宋离垂眸浅笑,对他道:“顾琛,你要做个好皇帝,所以奏折须得亲自批阅,偷不得懒。”
他说好,阿离的话他都是肯听的,在御案前一坐便是大半宿。
他从后宫回来,拉着阿离索要亲吻,却被一把推开,阿离面带薄怒,道:“顾琛,你身上的脂粉味,很不好闻。”
虽被拒绝,他心里却是极高兴的,自那以后再不踏入后宫一步,门面功夫也不再做,前朝后宫怨声载道,说皇帝被妖精迷了心,他只充耳不闻。
后来,宋离说:“顾琛,若你要了我,便再没有别人。”
这是自然,阿离占了他的心,没有给别人留一丝空隙,让他们二人都没了退路。
只是,他到底还是把人弄丢了。
顾琛抬起小孩的脸蛋,望入那双纯洁无垢的黑眸中,试图找出一丝半点往日的痕迹,却只从他的眼中读出无措和慌乱,宋离久居深宫,最擅长掩藏真实情绪,眼前这个,显然还是个稚嫩的孩童。
虽然知道内里是同样的灵魂,到底未曾经历那一切,所以还是有些不同的。前世那些过往,好的坏的,全部都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在听到小孩唤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是抱有一丝幻想的。
他自嘲地想,即便世上当真有奇迹,又怎么会赐给他这样满身杀孽的人,他甚至忍不住想,今生六岁的阿离意外暴毙,在叶家小公子身上重生,或许是天意在阻碍他延续前世的情缘,可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
既然被他找到,那么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死后入无间炼狱,永不堕轮回,他也要得到那个人。
顾琛把小孩从被窝里挖出来,紧紧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道:“你父亲此时就在殿外,等着接你回府,孤替你更衣。”
叶重锦乖乖应好,顾琛却迟迟没有动作,嗅着小孩身上淡淡的药香,舍不得松手。
“新年前后孤很忙……”他闷声道。
叶重锦是知道的,大邱开朝不过十余年,皇家琐碎事务繁忙,祭祀祈福,行善布施,乃至于安抚宗亲和功臣后代,太子虽年幼,却少不得要露脸。
顾琛又道:“下次见面便是年后,届时孤送你一份礼物。”
言罢拿起宫人备好的衣物,一件一件替小孩穿上,叶重锦好奇地追问:“是什么礼物。”
顾琛只笑笑,半跪在地,手里握着叶重锦白皙柔软的小脚丫,替他穿上鞋袜,分明是尊贵的身份,做起这些事却是得心应手,好似已经做过千百遍。
东宫里的宫人们暗自心惊,太子殿下平日冷僻孤傲得很,便是在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也不曾好声好气说过话,怎的在叶家小公子跟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小娃娃踢了踢脚,撇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约摸是好吃的点心。”
顾琛站起身,点了点小孩的鼻尖,取笑道:“可见阿锦心里只有吃的,再装不下别的。”
“……”
顾琛磨磨蹭蹭许久,终于还是把小娃娃还给人家爹了,叶丞相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一见着人,立刻便把小孩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起来,好似他家阿锦在东宫住了一夜,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叶重锦连忙捂着他的嘴,提醒道:“爹爹,咱们回家说。”
叶岩柏说:“好,都听阿锦的。”然后朝顾琛冷淡地一点头,道:“谢太子殿下昨夜照顾犬子,只是不便继续叨扰,臣下先行告退。”
顾琛微眯起眼眸,道:“太傅慢走,雪天路滑,路上仔细些。”
叶丞相气结,他还能摔着自己儿子不成?这顾琛小儿,实在可恨!
见自己爹气得连客套话也不愿说了,顾琛也是一副被人夺走心爱之物的阴郁神色,叶重锦抠着手指,小声打圆场道:“谢谢殿下挂心,我爹爹会仔细的,天气严寒,殿下也要保重身体。”
顾琛脸色好转一些,两人这才顺利从东宫出来。
坐上回府的马车,叶岩柏便亟不可待地问:“昨日进宫,太子殿下可有为难阿锦。”
小娃娃眨了眨眼,问:“太子殿下为何要为难阿锦。”
叶岩柏语重心长道:“傻孩子,太子为难人哪需要理由,他们这些皇室亲贵,最喜欢捉弄人取乐,阿锦切不要把他当成好人,被欺负了可没地找理,日后且远着些,别着了道才是。”
叶重锦嘴角一抽,若他记得不错,初次被顾琛传召时,他爹口口声声说“太子殿下是好人”,让他别害怕,怎的转眼就换了一副说辞,欺负他年幼不知事么。
叶岩柏显然已经忘了自己随口说的场面话,继续教育儿子:“这宫里的皇子数三殿下最难缠,可他忌惮爹爹,不敢欺负咱们乖宝,太子殿下则不同,他做事全看心情,可不管咱们家是何背景,阿锦又这样惹人疼,如果被他记挂在心上,往后爹爹连睡觉都不能安稳。”
小孩瞧着自己爹眼底的青黑,总算知道他为何如此憔悴了。
“阿锦知道了,日后一定远着太子殿下。”
得了儿子的保证,叶丞相这才有了笑意,从食盒里拿出安嬷嬷提前备好的糕点,一块一块地喂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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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相府,叶重晖早等在正门前,见着自己弟弟,便急急迎上去,问:“太子可有欺负阿锦?”
“……”叶重锦递给他一个白眼,心说不愧是父子,说话都是一个样。
叶重晖早习惯被弟弟嫌弃,自顾自抱着小娃娃掂量了一下,确定没有消瘦,似乎沉了一些,这才放下心。
叶重锦任他掂量,问:“哥哥今日不去书院?”
叶重晖笑道:“过几日便是新年,书院要停课一月,哥哥在家陪阿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