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楚两家的夫人是手帕交,头两年孩子小没带出来,等两三岁也硬朗了,就老是带着她们两个出来玩。
这一年一月,两个人便也成了手帕交。
楚云彤很有个姐姐样子,做什么都耐心等她教她,而她就一直傻兮兮的,成天跟在楚云彤屁股后面打转。
六岁的时候两个人要一起去读幼学,楚家在巷子深处,上学的路上会路过顾家,于是每日清晨顾红缨就背着她的红色小书包,在自家大门口等。
这一等就是六年。
楚云彤打小就是个稳重孩子,她爱看书也爱读书,每天在幼学都是认认真真,从来不会睡觉走神。
倒是顾红缨要不是有楚云彤领着,都不乐意去上学。
直到有一日她的课业被老师批了个差,回家里被母亲教训,忍不住顶嘴:“我不爱读,为何偏要我去?”
顾母最了解她,很是知道说什么管用,便叹口道:“阿红为了你特地晚一年才上幼学,你若是不好好学习被幼学退回来,不就白费阿红苦心了?”
顾红缨愣了,从小脸皮厚的她难得红了脸,她委屈道:“真的?她没跟我说过。”
顾夫人定定看着她,弯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有时候,许多话别人是不会说的,需要你自己细心去领悟。”
这句话叫顾红缨记了许久,直到幼学升青城书院那一年,才略微体会出些道理来。
正是暑假最热的时候,顾红缨第一次离开楚云彤,跟随爹娘去郊外庄子住了几天。
等她回了巷子里,才听闻楚云彤竟躲在家里,不乐意去上学了。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顾红缨很焦急,当时就去了楚家看望。
楚云彤不叫任何人进她贵方,楚家父母没得办法,只好把她的小姐妹顾红缨请了去。
只有她,楚云彤才愿意见。
顾红缨轻手轻脚走进她的房间,里面昏昏暗暗的,架子床遮着床幔,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阿红?你在哪里?”
别看她见天疯玩,像个男孩子似得,实际上胆小得很呢。
楚云彤不应话,顾红缨就有些害怕,又哆嗦着问:“阿红,你到底在不在呀?是我来找你了呀。”
一双细白的小手从床幔里伸出来,微微露出楚云彤苍白的脸。
顾红缨“啪嗒啪嗒”跑过去,脱了鞋爬上床,同她面对面坐着。
几日没见,楚云彤的气色很差,仿佛病了许久。
顾红缨从小跟她要好,要说亲姐妹也没差,头回见她生病,顿时更着急了。
她慌张地摸了摸楚云彤的额头,又去摸她胳膊,担忧道:“阿红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生病要吃药的。”
楚云彤默默看着她,十三四岁的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平日里她少言寡语,在上京并不出名,却依旧是楚家最疼爱的嫡长女。
“红缨,你想过以后吗?”
顾红缨愣了一下。
跟楚云彤比,她觉得自己一直还没长大。
在家里有父母宠着她,在外有楚云彤惯着她,她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肆意生长,一点都没吃过苦。
顾红缨难得结巴了:“以后……怎么了?”
楚云彤深深看着她:“等我们去读了书院,就要面对未来了。”
“我们还会在一起啊,没什么的。”顾红缨笑道。
她脑子浅,只能想眼前的事,从来不会像楚云彤那样走一步看三步。
楚云彤摇了摇头:“难道我们还能一辈子在一起?我们以后总得嫁人的。”
这一句话,真把顾红缨镇住了。
嫁人成亲的事仿佛很遥远,她还是个小孩子呢,从来不用考虑这些。
可既然楚云彤说出来,顾红缨就难得想了想,这一想她就把自己吓得小脸青白。
“我不想的,我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你。”
楚云彤也白着脸,凝视着她:“我来月事了,母亲跟我讲过两年便要相看人家,等到二十上下便要成亲的。”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能日日都在一起了。或者几日或者几月,抽空见上一面,吃茶谈天,就要各自家去。”
楚云彤淡淡道。
顾红缨一下子就慌了。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年少时的经年陪伴,成为两个人之间深厚而浓重的感情,若是有哪一天没有见到面,顾红缨都会想她念她,更何况是长久地见不到面。
平生第一次,楚云彤在她面前红了眼睛。
那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顾红缨,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傻丫头,我也不想。”
顾红缨迷茫地看着前方,她依旧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却让她问:“那我们应当如何?”
楚云彤松开她,伸手帮她顺了顺头发:“你还小,你不用懂这些。”
她叹了口气,面容里满满都是苦涩:“回去吧傻丫头,明日我还接你去上学。”
顾红缨直觉她没把话说清楚,可她又实在拒绝不了她,只能呆呆地被她推出闺房,跟随母亲回了家。
路上她问:“娘,女孩子将来都要嫁人吗?”
顾母笑道:“怎么,你舍得离开家啦?”
顾红缨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那我能不能嫁给阿红?她对我那么好,我想跟她在一块。”
顾母一下子就愣住了。
“傻丫头,你们都是女孩子,怎么成亲?”
顾红缨难得犟上了,她不依不饶问:“为何不能成亲?无论男人女人,归根结底都是人。”
就她幼学的成绩,能说这么有内涵的话实在难得,顾母都被她气笑了,低头看她:“你见谁家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成亲的?”
这还真没有,但凡夫妇,必定一男一女,古往今来俱是如此。
顾红缨心里只觉得怪难受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说:“没见过,不一定就不存在。”
顾母白她一眼,懒得理她了。
第二日楚云彤仿佛已经好了,她又来接顾红缨上学,还给她带了家里特地做的蝴蝶酥。
顾红缨忘性大,已经把事情都忘在脑后,坐在那里吃的开心。
只剩楚云彤浅笑看她,嘴角满满都是苦涩。
一岁一朝,寒暑往来,待到楚云彤十五岁束发,楚家真的开始给她张罗起亲事来。
他们家也一贯是疼宠女儿,现在开始寻觅,提前找个好儿郎把亲事定了,小两口能早点培养感情,等到成亲以后也能融洽和睦。
这事一开始楚云彤没跟顾红缨讲,还是有一次她听母亲跟长姐闲话家常,才知道这事。
幼年的那次谈话又翻涌上来,她如今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及笄来了月事,她也一点一滴长大。
那一刻,心里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时候的那些记忆全部浮现在脑海里,记忆深处的那些愉悦和开心,全部维系她一人身上。
幼学时捣蛋被先生罚站,楚云彤特地请假出来陪她。
发烧生病不愿意吃药,楚云彤也会哄着她,陪她一起吃。
她会跟她漫山遍野跑,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就为和她一起把风筝放飞。
她也会每日起早半个时辰出门,特地给她买豆心斋的桃花酥。
千丝万绪涌上心头,顾红缨躲在母亲正房房门口,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傻了十几年,她头一回清醒过来。
父母宠她,是因血脉相亲,兄弟姐妹爱她,是因一脉同出。
而楚云彤惯她疼她,只为一个情字。
因情生爱,因情生怖,因情生憾。
所以十四岁的那个夏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两个人选择了一个未来。
她什么都没跟她说清,把所有心事都自己埋在心底。
因为特立独行,常人无见,所以她们无法携手相拥,相伴到老。
在明白的那一瞬间,顾红缨觉得心都要裂开了。
顾母听到动静,打开门站在那,皱着眉看她哭。
“你们总要长大。”她淡淡道。
顾红缨茫然抬起头看她,才发现母亲眼角也有了细腻的纹路。
“娘。”她哀叫着。
顾母声音很冷,她道:“楚家百年世族,楚大人如今官居二品,他日一定会再进一步,他不会叫家里出任何让人诟病的事。”
“而我们顾家满门忠烈,因你一人搅了列祖列宗的清静,你说值得吗?”
不值得。
世家大族,不会因宠爱孩子就让他们大逆不道。
顾红缨低下头去,一声都没坑。
她们锦衣玉食长大,享受常人难以拥有的富贵荣华,不是为了给家族丢脸,叫祖辈蒙羞。
“为什么,我们要跟别人不一样呢?”她呢喃自问,顾母没有听清。
顾红缨一夜未眠,眼睛肿得似核桃,清晨叫了身边的大丫鬟羽扇去门口等,叫她跟楚云彤说自己来了月事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