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明阳子已经垂暮,每年只收二十新生,这每一个名额,都得人费尽了口舌去求。还好这老先生已经得尽声名故而不拒脩束,这河福州府家的小女儿宁摘星才有了这么个好去处。
若问这宁摘星是何方神圣?她可是河福州人人茶余饭罢的谈资。
她原本只是城门外破庙后墙根儿下的一个襁褓女婴,因一老道士卜的一卦,被抱进州府家里顶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姐的名号替小姐挡灾。
可谁曾想,十年一晃而过,这假小姐活得好好的;而那真小姐,却在这假小姐被抱进府中之日一命呜呼,死了。也好在这州府大人人慈心善,不离不弃,每天锦衣玉食的奉着,假小姐倒过的如真小姐般自在。
甚至还把这宁摘星给送到了止殇书院!足以见这宁大人对她的疼爱了。
可惜这假小姐到底不是真小姐,天生愚顽,时时完不成作业,每次都气的明阳子吹胡子瞪眼的。可她还屡教不改,虽然表面上一副哭红了眼睛的样子,可是第二天仍旧不带作业来。
明阳子已经七十又六,胡子花白,可他却生得身量高大,不似书生倒像老将军。只见他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盯着那角落里懒懒趴在桌上的宁摘星像是在盯着敌军,一开嗓便中气十足:“宁摘星!你的课业可写了?!”
也亏得这老先生日日都向宁摘星要作业,无论宁摘星写不写。
但是这同窗的学生就不一样了,个个都笑出了声,还不忘回头去看那小人儿如何应对。这是止殇书院每日的必备节目——看先生处罚宁摘星。一天不见,喝不下水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还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心中所想的,是先生何时才会去处罚宁摘星。无论是打手心还是顶书罚站大家都喜闻乐见。
可只见那小人儿不紧不慢地起身,抬起头来,神态自若一扫以往的畏缩小气,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明阳子,瞳仁闪烁得让人想起星星。“写了。”她镇定自若地开口,说话干净利落,一点都不像以前结巴连话都说不好的宁摘星了。
宁家的四少爷宁乘风也就是宁摘星名义上的大哥突然站了起来,抢在明阳子前面先说了话:“不可能!先生,她撒谎!她没有写!”这四少爷其实是那一命呜呼的真小姐的同胞哥哥;若说宁家谁最恨这宁摘星,宁乘风不当第一,就没人敢当第一了。
宁乘风说得字句铿锵,虽然才十岁,却已有宁大人的风范,他虎目圆睁,瞪着宁摘星,像是瞪着仇人一般。
“四哥又如何知道摘星有没有写呢?”宁摘星那一双眸子却提溜一转,好整以暇地看向宁乘风,反问道。
“你!”宁乘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谁是你四哥!”
明阳子瞪了一眼宁乘风,宁乘风素来聪明,可今日的表现倒大不如以往那般聪明镇定了。他击掌道:“肃静!”
宁乘风磨了磨牙,忿忿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挑衅地看向了宁摘星,似乎是在看她能耍什么花招。
“宁摘星,那把你的作业交上来,老朽要检查一番。”明阳子一丝不苟,在课堂上的明阳子是格外严厉的,虽然他平时也没温和到哪里去。
宁摘星装模作样地把她那空空如也地书包给翻了一翻,格外无辜地抬起头:“先生,学生忘带了。”
众人哄笑出声,还以为有什么不一样了呢。只不过是理由从“不知道作业哪去了”变成了“忘带了”罢了。
素来讲究肃静的明阳子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他冷哼了一声:“宁摘星,你愈发得调皮捣蛋了,现在竟学会了撒谎!”
“学生没有。”宁摘星一双凤眸明亮,直视着明阳子的眼睛。明阳子年老,眼睛已经昏花,可那样处之泰然,镇定自若的目光,他却忽视不了。他很少从一个人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神,更别说是十来岁的孩童。许是这惊鸿一瞥,他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坐着准备看戏的宁乘风见先生甚至都没有想处罚宁摘星的意思,急得坐不住了,喊道:“先生,她撒谎!她根本没有写!”
“哦?我写未写,四哥倒是清楚?”宁摘星嘴角微微勾起,向宁乘风投去了一个玩味的目光。
“我当然!”宁乘风看向宁摘星的目光,心里不知怎得有些犯怵,但是他还是要维持一个作为宁家嫡亲血脉的底气的,声音陡然一高。但是话到嘴边,他却突然一顿,理智在最后一刻拉了他一把,他声音一弱,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不知道!”其中的不甘心不痛快全在这磨牙中嚼碎了。
而明阳子也像是回了神一般,他咳嗽一声,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宁摘星,打手心五下!”
“先生且慢。”宁摘星却突然出了声,她低着头,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如果只是如此简单的内容的话,即便是不写作业又如何呢?”
“你说什么?”明阳子声如洪钟,他侧耳问道。倒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只是这宁摘星的声音太过于小了,这坐了二十名学生,恐怕有一半都没听见她说什么。
可唯有坐在宁摘星前面的那个小姑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宁摘星。宁摘星看起来是怂的缩成了鸵鸟状,但是她刚才的话有多狂妄,恐怕也只有这个小姑娘听见了吧。
宁摘星抬起头,这次声音倒是大了许多:“学生说,如果只是如此简单的内容的话,即便是不写作业又如何呢?”
“你!”明阳子一顿,像是威严被挑衅了一般,拂袖道:“狂妄!你且背来!若背的出来,你以后的课业便不用再写!若背不出来,你这个学生,老朽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