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纱帽,李皎慌张又镇定地直视着这位从大雨中闯出、一脚踹开屋门进来的青年郎君。
郎君格外俊俏,一身湿漉,不加狼狈反增野性。他那般好看,以至于李皎看他的第一面,冷白的面就控制不住地红了。与脸红同时到达神经的反应,让她认出了这个人是谁。于是她的第二反应,便是抢了纱帽,挡住了自己的脸。
这般异常的动静,引得客舍中的劫匪和新来的客人全都投来了目光。李皎僵硬无比地坐着,心脏砰砰狂跳。因为有纱帽挡着,她不怕对方认出她,信阳长公主惯会假正经,此时她便正经地回视着那个青年的目光。
她错过了江唯言在耳边用内功唤她神志的声音。
像是宿敌到来一样的感觉,让人心悸。江唯言摸了摸腰间武器,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青年:……便是他吗?
站在门口的青年站得笔直,用没有提着包袱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水。他目光随意轻淡地扫过举止古怪的纱帽女郎,就放到了眼前很明显的险境上。他挑高长眉,目光漆黑锋锐,又透着几分不正经。他随随便便地看一眼周围傻眼的劫匪,就激怒了对方。
掌柜提着摸出来的刀往台上一砸,脸上肌肉一抖一抖,凶悍十分:“看什么?!好,既已入瓮,可就别想再出去了!”
掌柜往四方使个眼色,他的兄弟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小圈人仍包围着李皎一行人,另一圈人围向青年。胆气大的扑向门壁,一把关上了门,挡住门外风雨。众人围住了青年,乱七八糟的武器拿捏在手中。掌柜摘去了规规矩矩生意人的扮相,露出凶狠的匪人嘴脸。他把刀往青年面前一横:“且看你有几分本事!”
李皎的唇向上勾了下:几分本事?某人本事大的很。
江唯言专注地盯着陌生青年看,他想要把这个人的容貌深深记住。他心情复杂,许多过往往事皆在这个瞬间被一个陌生人勾起。他盯着人的时候,搭在膝上的手腕处束袖被一只手轻而坚定地勾了又勾。
江唯言低头看了良久,良久未动。
有木案挡着,众人又紧张地防备着那个青年,这边的动静没有被发现。被人持之以恒地勾着袖子,江唯言偏了偏脸,眉目青黑,带着疑惑的神色看向公主殿下。纱帽后方的长公主对他点了下头,再扬起下巴,冲门口的青年点了点。
江唯言:“……”
他心中想:您就算要暗示我,好歹也卸了纱帽说吧?您是有多相信我与您之间的默契呢?
江扈从虽然心中那般想,面上却不动色,只认真地判断着公主殿下的意思。他与李皎之间的默契是有的,两人眉来眼去半天,江唯言已经听懂了李皎的意思。李皎在告诉他,站门口那个青年人,武功非常不错。那个青年那么狂,是不可能被几个区区毛贼恐吓住的。他们的生机只有一瞬,那便是在青年发难之时,功力还剩下两三成的江唯言去配合那个青年,两人合力,拿下这些贼子,带人脱困而出!
李皎暗示江唯言:你如此如此,那般那般……那个人肯定那般那般,这样这样……你再来来往往……
哐!
重物砸地的声音,惊了李皎与扈从的谋算。她的扈从在她的提示下,手按在腰间剑鞘上,紧盯着门口青年。江扈从做好了只要那个人一动手,他便在这方配合的准备!孰料那个青年居然扔下了肩上背着的几十斤大包袱,右手无意识地蹭了下袖子,冷硬的态度软和下来。
贼子们惊慌:“你要如何?!”
陌生青年认错的态度虽然敷衍,却毕竟认错了:“不做什么。仆乃路过,十分惜命,乞各位好汉饶命啊。”
李皎:“……”
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间。
她计划了万千,独独没有计划到那个人这般懦弱,几个小毛贼就吓破了胆子,还向对方讨饶。那般的个子,那般的身形,那般的气度……就像是可以力拔千斤的壮士,突然说那些都是假的,他的真爱是绣花一般。
狂徒们将信将疑:“何解?兄长,他莫非要投降?”
陌生青年欣慰:“善!”
“……”
“仆被诸君胆气所折,求好汉们让个道儿……”
疑惑的掌柜怀疑对方有诈,大着胆,拿刀戳了戳对方仍在地上的包袱。包袱里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掉出来一包袱破铜废铁,不值什么好价。青年只瞥了一眼,表情不变。匪贼们再不多想,一拥而上,兵分两路。一边用绳子绑住了那个青年,一边也控制住了李皎主仆三人。
李皎期待的好时机,并没有等到。
眼睛被蒙上,被押入黑夜的时候,李皎在心中凉凉地啐了那个青年一口:孬种。
……
信阳长公主心中摧金断玉如喝水般轻松的侠客式人物,在短短数年后,变成了一个路见不平跪地求饶的孬种青年。
时光到底在中间,改变了些什么呢?
一路跌跌撞撞,若非江唯言相护,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李皎是不在意的,但江唯言和明珠自然不会让她受苦。明珠一路对劫匪骂骂咧咧,但没有公主的许可,她硬是管住嘴,没有说出他们的身份来徒惹麻烦。
江唯言沉默地积攒着力气。
李皎走着神。
她不叫不吵,不惊不怕,让劫匪们省了不少麻烦。只在到目的地前,有风吹过,差点将李皎面上的纱帽吹走,李皎陡然回神。她上前两步,几乎是扑过去,将自己的纱帽飞起的边缘扒住,好挡住自己的脸。
身前的劫匪走得慢了点,女郎扑向前,全心全意地去将飞起的纱放下。她撞上前面的人,被绊倒,纱帽掉落,她跪在地上抱住。纱帽往前飞一寸,飞向劫匪的脚底。劫匪一脚踩下去,就看到两只洁白的手冲到了自己脚边,执着无比地捧住了纱帽。
劫匪踩上了李皎的手,吓了一跳。李皎却不肯松开手,紧紧抱住纱帽。跪在地上的女郎,眼睛被布挡着看不见,然她脸上决然无比的表情,还有她被踩痛也不放的发白指骨,都让寒夜中的劫匪惊了一下。
指骨被踩,李皎一声哼都没发出来。
旁边站着的青年也被挡住了眼,他耳朵动了动,偏头“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陌生女郎。
江唯言随后也发现了异常,不顾散失的武功,飞快摸索,跪地摸到李皎的手。他大怒,手臂往上一挑,将那个踩着公主手的劫匪给撞倒。江唯言面色冷下,目呲欲裂:“胆敢碰我家娘子?!”
李皎将纱帽重新覆面,站了起来,刻意改变了下声音,说:“江郎,冷静。”
围观这段插曲的眼能视物的劫匪们怔怔然:“……”
那几个被绑的看不见,他们这些人站在雨中,却能清晰看到女郎的样子。身上淋雨,身处绝境,她丝毫不乱。宽袖长裙,女郎立在雨中,亭亭之姿,如竹之昂然。非丽色动人,乃魄力逼人。
耳边尽是滂沱雨声,李皎问:“不走了吗?”
劫匪们回神:“走走走!”
他们渐有压力,觉得他们劫到了一个可怕的女郎。
当晚,当李皎再能视物的时候,她与明珠被关到一起。四面徒壁,没有器具,空空荡荡的只有两张扔在尘土中的肮脏毯子。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拍门不应。因为李皎的固执,那些人把她们推进来时,没敢拿走李皎的面纱。不过坐于暗室,身边并无他人,李皎放心地卸下了面纱,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明珠在屋子里转悠,试探着有没有其他人被关在这里。明珠敲着墙壁,听到隔壁有细微柔弱的女声回应:“是新来的吗?”
明珠大喜:“正是!这位娘子,你也被关起来了?敢问这里……”
“莫要大声喧哗!”门口传来男人可怖的吼声。
明珠再敲墙壁,这次却是无人敢回应她了。她心中焦急,却也只能无奈接受现状。接受现状后,明珠看向一边安静的李皎。李皎跪坐在墙根,抱着纱帽,垂着眼。公主一贯冷冷淡淡,明珠并未多想。
安抚一番公主后,明珠试图入睡。
长夜漫长,她听到李皎反复翻身的声音。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明珠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看到毯子堆在墙角,李皎又坐了起来,低垂着眼睛抱着纱帽。她坐在黑暗中,幽幽冷冷的,如鬼影般。寂静而清凉,清凉中,还带着几抹微弱的孤寂感。
就如他们还在长安时一样。
李皎总是独自把自己关起来发呆。
明珠心中骤然一酸:她家公主是个孤独的人。
明珠走过去,拢住公主的肩头。她柔声问李皎:“娘子在想什么?娘子今日行为有异,奴是看得出来的。娘子若有心事,奴便是不能为娘子解忧,也能分忧。”
李皎侧头,看了明珠一眼。
李皎有些心烦,心不在焉地勾着手中纱帽上的玉珠子:“今晚进客舍的那个郎君,你不识的,我却识的。他叫郁明,武功其实非常的高。”
明珠愕然:“……”
李皎淡声:“郁明其人,曾为吾的旧日扈从,并情郎。”
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小名叫“皎皎”,好想听男主在某些时候叫皎皎~~
☆、第3章 王石头
郁明这个名字,明珠从未听过。但若她再早来信阳长公主身边两年,她便会偶尔听到这个人名了。
就如担任公主贴身扈从职务的江唯言一般。
长达四年的时间,公主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一个扈从的去留,不值得在意。信阳长公主在长安宅中时,并不与时下女郎多交际。她整日待于府上,习字,看书,喂鱼;再偶尔进宫与皇兄说话。
明珠从不知道“郁明”这个名字,也没有从公主的平日言行中看出丝毫端倪。
却偶有一日,被歹徒关于恶室中,信阳长公主夜不能寐,心浮气躁,只因同被关起来的人,名叫“郁明”。
四年前,郁明曾做过李皎的扈从。
四年前,信阳长公主,还只是信阳公主……
四年前,新朝初定!
明珠心头一跳,忽有什么猜测从脑海中倏忽而过!她身子倾前,声音急促:“他既曾为娘子扈从,便应心挂旧主。郁明其人如何?莫非他忘了自己扈从的身份?”
侍女不安,李皎却良久未答。好半晌,在明珠绝望之际,听到公主呓语般的喃声:“……许是,他从来便不是为给我作扈从的。”
她握住自己发冷的手。
黑暗中,她脸色苍白,颤抖不住的睫毛下,瞳眸幽黑。
……
四五年前,天子尚是平阳一诸侯王。他欲夺取天下时,怕有人对胞妹不利,或用胞妹来威胁他。昔年平阳王日思夜想后,为妹妹信阳公主请来了一位扈从。那人便是郁明。
郁明是江湖人,在北冥山学武。北冥派与大魏皇室有旧,平阳王求助,又使了大价钱,北冥派便遣了郁明去往公主身边。郁明身为门派大师兄,又习刀,乃是北冥派看中的未来必将成为“天下第一刀”的武人。他去往信阳公主身边,无论是北冥派,还是平阳王,都十分放心。
变故却在信阳公主李皎身上。
她于家中桃林饮酒时,兄长登门拜访。兄妹把酒言欢后,平阳王说了来意,手一抬,便请门外等候的郎君入内,欲将其介绍给妹妹。
厢外春花飞起,桃红片片,从溪上飘摇而走,映在李皎眼中。春水破冰时,她不过十四岁,正值豆蔻无忧的年岁。然她静坐偏头看着窗外景致的神情,却已有后日给人的冷杀感。
兄长的提议让她哂笑一声:“一个扈从,能顶我府上百人?这却是夸大无知又可笑了。兄长若要此人来我府上,可否先让他与我府中人比试一番?若输了,便直接去罢。”
阳光葳蕤,浮尘微微,鼻端有花香浮动。李皎靠着窗格,手撑着额头,面颊绯红,因吃酒而微醉。小风拂过,她心不在焉地往门口方向看去。几株桃树影子在门口若隐若现,有人的影子在地上晃移。
男郎背着长刀走进来,面孔从幽暗中显出来,如她门外三千桃花迫不及待地争春般。他也不争春,但他立于室中时,室中主仆的目光,便全都落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他生得,格外俊俏。
让醉酒的公主陡有头重脚轻之晕晕然——李皎一瞬间便后悔,后悔于未见此人前,就言语唐突了他。这般俏郎君,便是什么也不做,公主府上,又哪里养不起一个小小扈从了?
李皎开口欲收回之前的话,立在公主面前向两位主公行礼的男郎郁明,眉目冷然,持刀而立。重刀往地上一立,铿然之金声,震得室中年轻侍女们面色发白,恐他骤然发难。
他道:“与百人比试又如何?请府中人全上,明但有一个怕字,愿百死于君前!”
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