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路上蹉跎了十数日,天越来越热, 李皎也精神越来越不济。有雁莳在中间传话, 到六月中旬的时候, 郝连平终于愿意和长公主再谈谈了。一行人早已上路,离开蓝田, 此时新到一小镇停歇。天气炎热,郝连平在屋中连喝了两盏凉茶,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信阳长公主殿下。
李皎她依然宽袍长带, 清瘦飘逸,从外进屋时,低头一瞬间, 腰肢款款, 步伐轻而无力,真有弱柳扶风之感。然她入座后,弱柳扶风之错觉就与她相差甚远了——李皎自觉入座,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水, 只跟郝连平点头致意, 清婉眉目间神色冷冷淡淡,分明无多少热情。
郝连平心微沉:“看来你是要否认我们的协约,拒绝跟我和亲了。”
李皎颔首:“我想了一阵,觉和亲之事可再谈, 我却无能为力。然王子不必担心,你我之前说的其他事,例如助你回夏, 支持你夺.权之事,即便我皇兄不理会,我也会帮你达成心愿。”
郝连平久而无话。
其实两人之间的矛盾,不过是一个郁明。按照郝连平的心思,杀了郁明,两人之间的龃龉就不存在了。他很难理解身为长公主,李皎却放不下区区一个男人。她想要男人的话,世上不是多的是吗?然郁明就是好本事,他打了夏国王子,还让大魏长公主改了和亲的主张。
郝连平一时无话,连喝两杯茶,垂下的眸中神色阴沉寒郁。
确如李皎所言。他来大魏交际,并非是他自愿。他既然是夏国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外出交际的事,实在不需要他出面。但夏国内乱,皇帝病重,皇后被控制。如今夏国的朝局由他那位大王兄一手掌控。他父皇一病倒,大王兄就急忙忙把郝连平赶去大魏交际,唯恐郝连平留在夏国,会误了他的大事一般。大王兄的心思路人皆知,郝连平更是心中郁郁,唯恐大王兄对父皇下手从而篡位。所以郝连平和亲的心思马马虎虎,他更想的,是寻个理由返回夏国。
然通常情况下,没有夏国皇帝发话,这种两国间的交际,就表明郝连平要长期留在大魏了。
从而,郝连平与李皎合作。郝连平一旦娶了大魏长公主,势必需要重返夏国告知皇室。正好大魏此时与夏国的关系一般般,西边又一直有凉国在骚扰,长公主李皎心有大义,与郝连平一拍即合,不惜私自离开长安前来相迎郝连平,与郝连平提前见面私谈,好重拾两国多年深交。谁想李皎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旧日扈从,郝连平不光被白打了,这亲眼看也和不成了。
听李皎说仍会助他,郝连平一声冷笑:“就因为那个郁明?你若早对他有心思,当初何必耍我?”
李皎幽幽道:“我以为他躲着我,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在路上遇到他。”
郝连平摔了案上茶盏,心中震怒,气得说不出话。
李皎垂眼,诚恳道:“是我负约。然我们的合约仍是有意义的,你助我一些事,我助你回夏国。此盟不改,王子不必担心。还望王子忘了我二人之间的和亲约定,好另寻他法。”
郝连平沉声:“我若是不肯忘呢?”
李皎撩起眼皮,静静看着他。看这位异国王子面孔温润,眸子却冷嗖嗖的。这是个气质阴郁的美男子,越是怒,越是皮相好看。然李皎心中波澜不起,她对与自己的旧情郎反着来的美郎君,都生不起兴趣。李皎慢慢道:“那我们来聊一聊你当日在郁郎面前如何骂我的吧。”
郝连平:“……!”
气息忽得一乱。
他震惊无比,没想到自己那日时喝醉酒后的真情流露能被李皎知道。他脱口而出:“他连这个都跟你说?!”
李皎神秘而淡定地笑着:郁明当然没说。但耐不住她熟悉郁明那种死撑不改的作风。他越不说,说明郝连平骂的越不是好话。李皎倒无所谓别人怎么骂自己,而且被人维护,她还是很开心的。
就是郁明这几日虽然被她以“冒犯郝连王子”之罪押着一同上路,却一直躲着她,让她有些难过。
郝连平不敢与李皎谈自己当日如何辱她的话,只能转了话题:“好吧,我同意你的要求。只是回长安后,最迟半年,你必要助我回夏。否则,我不确认我会做什么出来。”
李皎抬手,与他击掌。
郝连平笑了笑,与她连击三掌。他也不了解李皎,不知道李皎会不会履行承诺。但以两人数日相处来所观,此女禀性大气,除了遇上她那个旧日扈从的事特别容易犯糊涂,其他时候她都沉得住气,比如面对自己。她喜走阳谋,不屑阴谋,倒与他是截然相反的人。
郝连平倒很好奇,李皎打算如何助自己,又需要自己帮什么忙?
喝完了酒,谈成了新的约定,李皎便起身告辞。郝连平心中对她不满,所以依然坐着喝酒,并未起身相送。李皎身边那个侍女明珠已经露出针对郝连平的明显不喜神色,李皎却神色平平,毫无不悦之意。
郝连平感兴趣地打量着主仆二人推门而出,忽得敲了敲案板,吸引欲出门的女郎的注意力:“嗳,殿下,你给我透个实话吧,我好琢磨日后该怎么面对某人。那个郁家郎君,到底和你什么关系?不会是情郎吧?”
李皎:“……”
郝连平托着腮帮:“猜对了?”他心中对娜迦充满了同情:就冲李皎面对郁明时的这种脾气,娜迦再喜爱郁明,也玩不过这位公主啊。
李皎说:“以前的。”
郝连平懂了:“千好万好不如旧好,用久的东西舍不得丢,这个道理我明白的。”
李皎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反驳,索性就什么也没说了,让郝连平自己去想吧。左右他越想得深,越不会对郁明下手。投鼠忌器,这个道理,这位异国王子是很清楚的。
处理完郝连王子的事,去了块心病,李皎松口气,回去自己的房舍,准备睡觉。明珠目瞪口呆,这才是晌午刚过,非但不吃饭,还早早就要去睡觉?这夏暑之热,是否对李皎的影响也太大了点?明珠心里算着这几天去请个医工来为殿下诊一诊,此时她先忙着问郁明在哪里,请郁明出卖他的身体与精神,给李皎做顿饭吃。
但是郁明不在。回报的小将士说郁郎到新地方后,依然积极赚钱。他跑去镇上帮人弄玉雕了,听说报酬丰富,小将跟着看了两眼,觉得无趣,便回来了。
明珠问清了地址后,回去怂恿准备睡觉的李皎去卖玉的店铺,学着雕个玉什么的。
李皎惊骇:“大中午的让我出门?”
明珠快愁死了:“哪是中午?都到了下午啊。您不是一直怕陛下说您自作主张么?您私自离京,回去总要跟陛下认错。若是送个玉雕什么的……”
李皎坐起来了,神情严肃:“此言有理。”
虽然明珠的话有哄骗她的嫌疑,但是离京越来越近,李皎也确实忧心皇兄。她不是怕他,而是现在皇室凋零,亲兄妹就剩下他们两个,自要互相扶持。兄妹二人从少年时依偎至今日,李皎自不愿自己的行为让皇兄伤心。
也许亲手刻的玉雕,确能让皇兄展颜?
李皎已经很多年没见她兄长笑过了。旁人就常说他们兄妹二人都是冰人,一个两个的,半分无喜悦之心。李皎自己知道自己为何不开心,她却并不知皇兄在不开心什么。只能想是大国泱泱,百姓民生之类的压力吧。
李皎独自一人出了门,因明珠本要陪她出门时,雁将军那边来了消息,说那些匪贼在受刑后很多日,终于吐出凉国了。唯恐他们会吐出一些重要的话,明珠自去亲自审问。雁莳将军又派来了别的侍女给李皎使,李皎看了看一众人蠢笨的样子,完全没有明珠好用,便淡声拒绝,自己独自出门。索性这里已驻扎兵马,基本不担心李皎会出事,雁莳那边也没有勉强。
玉雕店铺离他们驻扎的驿亭并不遥远,李皎走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夏日炎炎,她只走一程,便香汗淋淋,累得受不了。到店跟小童说明来意,小童立刻停下手中活,带李皎这位身份尊贵的女郎去后院找他师父。
李皎随小童从店铺侧门进了后院。院中不大,收拾得很整齐。房屋口有墙藤蔓,下方有一长凳。此时,一个青年坐在长凳上,正漫不经心地雕刻着手中之玉。
藤蔓下是阴凉地,青年却还嫌热。他扯了腰带,挽起袖子裤腿,翘着腿,这般随意懒散的坐姿,像是一头蛰伏的猎豹,将他腰身挺直、肩宽腿长的优势暴露无遗。这位青年,正靠着墙玩自己手里的玉。他右手拿着专业雕刻的小刀,因手不稳,每次都带着轻颤,颇为费劲。他额上渗汗,眸子专注,侧脸流线明朗。
李皎看他第一眼,想的是:衣衫不整!
第二眼,想的是:就算衣衫不整,也伟哉美矣。
第三眼:哦,难怪明珠非要我来这家店呢。
李皎感觉颇为新奇,她站在门口,望着郁明,甚至唇角轻抿,有想笑的意思。原来明珠是在撮合她和郁明吗?哎,她都从来没被人撮合过和谁的感情呢……真是独特的体验啊。
郁明抬眼,看到院门口某人那似难为情的笑意。
他怔了一下,看她盯着自己。郁明心里奇怪她来干什么,顺便顺着她的眼神把自己周身打量一番,然后脸僵了僵:哦,李皎心里肯定在骂自己衣衫不整,没有涵养了。
他心中颇怒:我在人家老先生家里坐着,天这么热我敞一敞怎么了?她凭什么又在挤兑我?
心里挤兑也不行!
李皎心里翻个白眼,啧啧啧了一通郁明那不俗的装束,恼他要是被女子看到了可怎么办?她来不及跟郁明说话,因为小童已经请出来了雕玉的老先生。老先生一出来,李皎便迎上去,与老人说起雕玉的事。两人一阵谈,一边学,一边教。
李皎中途给先生端茶递水时,转个身,发现她那衣着不羁、洒脱张扬的旧情郎,已经把袖子、裤腿放下,革带也重新系了回去。他继续坐原地雕刻他的手中玉,人却坐姿端正,正儿八经的样子,风采怡人的装束,和先前那慵懒随意样完全不同。
李皎:“……”
老先生在身后颤巍巍:“小女娃,你来看这个地方啊……”
李皎顾不上在心里评价郁明的装模作样,连忙应了一声,去回老先生的话了。李皎与老先生交谈,才知道郁明和自己不同。她雕好了玉,是会给老老先生钱财,然后自己把玉带走。郁明却是雕了玉,就把玉给老先生去卖,借此赚钱。
老先生看两人自进门后剑拔弩张般的气氛,心里早猜两人是旧识。他教完了李皎后,摸着胡须笑:“娘子不妨和那位郎君比一比,看谁雕得更好些。他也是才学没多久,和娘子差不多。”
李皎倨傲地点了点头,余光瞥了眼郁明的手:就他那哆哆嗦嗦的右手,比得过自己吗?
她心里质疑郁明的右手时,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事:郁明右手废了后,平时基本算是左撇子,没见他右手怎么用过。他这会儿用右手雕玉,恐怕心思也不在玉上,而是借此在锻炼他的右手吧……
原来郁明,从来就没放弃过他的右手吗?
如此想来,李皎更有信心在回长安后,说服郁明就医了。
李皎从老先生手里拿了玉,便站在太阳底下雕刻。她跟老先生拿了一细长型的玉,左右端详,又拿出小刀来小心翼翼地碰触。李皎是个行事非常严肃的人,做一事便专心致志。她初时还想着她那个旧情郎,到后来,一心一意地刻着玉,忘了郁明了。
郁明坐得稳如泰山,八风不倒。他能做到继续刻自己的玉,心神却忍不住开始跟着李皎飞。他坐了一会儿,见她没动静,就开始用余光偷偷打量她:李皎真好看啊。又高又瘦,衣衫宽宽的,别人穿不出来什么,搭在她身上,她就像神仙妃子般高贵清冷。
她的面孔洁白,不白得过分,是那种美玉一样温和的颜色;
乌黑长发挽了一半,其余垂下来,如瀑布般;
额上没有点时下流行的花钿,发间手上都没什么首饰,只有耳下追着一块水滴状的小玉,简单干净,少有女子如她这般脂粉不施,还这么好看的……
郁明心里虽然不喜李皎的言行,但是无可救药,他见她第一面,依然觉得她好俊啊。
李皎忽而扭头看他:“老盯着我看什么?”
郁明耳根爆红,脸色平静:“……”
日头穿梭树叶,在院中空地上留下斑斑光影。有热风过,那白色斑点便如水流般浮动。绿意丛丛下,坐在屋门口的老先生和小童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
李皎看郁明答不出来,戏谑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然这一刻,郁明忽然起身,向她走来。李皎诧异,看他走来,不由分说地就把她拽去他坐的地方:“坐这里。你晒晕了我可不想背你回去。”
李皎看眼自己方才站的地方的大太阳,再被郁明按在留着他体温的长凳上。她低头刻玉,耳珠红了,慢慢的,从脖颈到脸颊,都开始红了。
也许是天热的缘故,郁明低头看到她脖颈上的花,目光再移到她水润嫣红的唇上,不觉心猿意马。他喉结动了动,吞口唾沫,额上一滴汗流下,心中又痒又酥的情绪让他后背出了汗,一阵烦躁。他没有多想,艰难地在边上坐下,努力将注意力放到自己手中的玉上。
另一边,小童扶着老先生,不解地轻声说话:“院里明明有其他乘凉的地方,他们干什么非要挤那个长凳?”
小童自以为自己声音很低,却不妨院中静谧,他的声音被那挤在一起坐着的男郎女郎听到了。
郁明:“……”
李皎:“……”
老先生呵呵笑,在徒弟头上敲了一下:“你管那么多?跟我进屋。”
老先生与小童进屋后,把院子善解人意地留给了那对老对头。院中重新静下,树叶哗哗如潮,隐约听到树上的蝉声聒噪。郁明因为老先生的话颇为羞窘,老先生人一走,他就全身心地投入玉雕。李皎如是。
李皎心里想着皇兄,才能让自己心如止水。
郁明依然流着汗。
李皎方才听了老先生讲的刻玉的注意事项,当时觉得简单,然自己动起手来,却无比困难。整整一个时辰,她大气不敢喘,一心盯着自己手里的玉。她很快发现自己刻不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无奈地决定把这块长玉当练手,做个玉笛吧。
那依然很难,每一刀都划不到想要的地方去。
李皎不高兴地抿起了嘴。
到日落昏山后,她盯着自己的雕刻成品——手里的这只玉笛,歪歪扭扭,连形状都不直,其上间隔的几个气孔,更是忽大忽小。通身一看,只有玉色是纯的。李皎如遭雷劈,握着玉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做出来的。
旁边传来一声噗的嘲笑。
李皎立刻扭头,看到郁明雕的什么玩意儿。看到他雕的那个丑丑的小人,她立刻噗嗤乐了,戏谑道:“雕的石头成精啊?”
她自忖聪慧,然而她心灵手不巧;郁明认真雕刻,无奈他手很残。两人一个手哆哆嗦嗦乱颤,另一个颤颤抖抖握不住刀。最后的成品,颇让自己不满,对方却满意得很。
李皎心中释然,将手中玉笛给郁明:“要么?卖给你。”
郁明:“你疯了?这么丑的东西给我?送我我也不要。”
李皎:“哦。”
她随手一扔,玉笛就扔进了草丛中。郁明“嗳”了一声,完全不及补救。他的心随着她的玉笛一起走,目光直直地盯着草丛,耳边听到李皎彬彬有礼地问:“你的玉雕卖吗?卖给我吧?”
郁明心里想要她的玉笛,但在李皎的冰雪颜下,又拉不下脸。他黑着脸起身答她:“不卖。”
李皎平静道:“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