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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双仪抬起头给她告了号脉, 又看了看她的舌像,然后一面看着她带来的片子等病历资料, 一面问起她的工作和生活习惯。
    她很快就得知面前这位年过六旬虽然身有病痛但仍精神状态不输年轻人的阿姨是一位化学研究者,工作忙碌不注意休息和饮食, 又因工作需要常常外出考察, 去的地方有些是环境恶劣不能保证良好住宿条件的, 久而久之便落下了关节痛的毛病,已经很多年了。
    “我早就放弃了,我儿子也是医生, 给我找过多少专家吃了多少药都治标不治本。”阿姨摇了摇头道。
    顾双仪笑了笑,温声安慰道:“要坚持,三伏灸很适合您这样的情况, 夏天的时候咱们好好治,冬天就不那么难过了,但您一定要认真坚持下来,下一贴是在十天后, 总共有三贴,您一定要按时来, 过了时间效果就不大好了,咱们先坚持三年看看效果好不好?”
    阿姨就笑着连连道好,在顾双仪给她贴天灸贴的时候不住的说话,“哎呀医生你的态度真好,说话也温柔,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多好,可惜只得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哎小姑娘你有对象了没啊?”
    顾双仪愣了愣,很快又回过神来将手上的天灸贴稳稳贴好在病人皮肤上,一面动作一面红着脸点了点头。
    在一旁帮忙的宋护士忍不住噗嗤的笑了一声,“阿姨,你可来晚了,我们顾医生有男朋友了,也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可帅气了。”
    病人闻言眼睛一亮,不住的点头道:“这样好,这样好……”
    临走又特地说了句:“顾医生,你头上的荷花簪很好看,很衬你。”
    顾双仪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却也不便多问,只好腼腆的笑着将人送走,但到底对方给她留了很深的印象,深到她晚上下班等祁承淮一道走时要特地同他说起。
    祁承淮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想起母亲下午给他打的那通电话,“承淮,我同你讲,你这个女朋友真是不错,我没告诉她我是你妈,但她的态度可好可耐心了,长得也不错,什么时候你俩给我生个孙女儿就好了……”
    她说了一大通,将顾双仪由头到脚夸了一遍,表达了自己想要个乖乖软软的孙女儿的愿望之后挂了电话,留下祁承淮在那头目瞪口呆。
    此刻当女友和他提起让她印象深刻的那个病人时,他难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解释,沉默半晌,似是极难为情似的开口,“弯弯……你说的那个人,是……是我母亲……”
    “哦,啊?”顾双仪先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然后又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的模样和他下午时如出一辙,“那阿姨为什么不说是你妈?”
    “我哪里知道她会这样,明明都告诉她让她去寻你了。”祁承淮哭笑不得的摊了摊手板,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顾双仪却不管这些,只关心另一件事,“阿姨有没有和你说对我印象怎么样?”
    祁承淮低头看了眼一脸忐忑的看着他的小姑娘,心里有期待冉冉升起,他故意反问道:“她对你印象好不好的,重要吗?”
    “那当然了,以后要是我们……”顾双仪差点就将结婚二字脱口而出,幸好及时回过了神,将剩余的话统通咽回了肚子里头。
    但人精似的祁承淮又如何看不懂她的意思,虽然见她因差点说错话而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忍不住欢喜,因为得知并不是只有自己在为这段感情付出和努力,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美好。
    他笑了起来,眼角弯出了些弧度,眼珠子在夜色里倒映着灯光像是闪烁的星子,声音轻快的道:“她觉得很满意,夸你态度好又温柔,说我的眼光好。”
    祁母余下的话他没有说给她听,实在是现在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但他又不觉得多遗憾,因为知道总有合适的那一天会来。
    顾双仪闻言松了口气,拍了拍心口小声道:“吓死我了……”
    她晃了晃脑袋,发间的那朵荷花簪在灯光下闪出一抹柔和的亮光,祁承淮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也夸了一句:“今天这支簪子和你很合衬,以前怎么没见你带过,新淘来的?”
    顾双仪有个小癖好,爱收集各式各样的簪子,从读大学时到现在,各种材质的簪子都收了些,虽然数量不多,但质量上乘款式精致,为了能带上这些好看的簪子她还特地养了一头浓密的好头发。
    此刻听到祁承淮问起簪子的来历,她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是呀,我在网上瞎逛的时候看到的,不太贵,就几百块,但是很漂亮呀……”
    她一直都住在家里,还是家里的娇客,对金钱的概念还不那么清晰,知道钱很重要也是个好东西,但还不太明白钱会不够用的道理,于是遇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贵也愿意一掷千金。
    祁承淮心知她在工作外的懵懂,但却不欲纠正她的这些金钱观,毕竟他也同意人生来就有享受的权利,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便可,他愿意让顾双仪继续如此下去,她爱这些漂亮的东西又如何,他有的是能耐找来送到她面前哄她高兴。
    顾双仪说完了自己的簪子,扭头问正开车的祁承淮:“我们是去吃饭么?”
    虽然天色已晚,但顾双仪却舍不得就这样分开,想到俩人都是刚下班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便问了一句,这样就能多待一会儿了。
    祁承淮头也不回的点了点头,应道:“是,我记得你爱吃八宝鸭,明珠广场新开了一家店,有道八宝葫芦鸭做得不错,带你去尝尝。”
    顾双仪闻言就眯着眼笑了起来,坐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转头看向窗外的道路,默默的想着还有多远的路。
    祁承淮见状忍不住失笑,顾双仪虽然有些天真,但行为举止一如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又因工作而磨出了温和淡定的做派,很少有这样耐不住性子的时候,让他觉得她有些稚气却偏又不违和。
    去的店叫上云居,是一家苏帮菜馆子,上桌的八宝葫芦鸭色泽红亮,鸭腹内酿入了熟笋尖、熟火腿、水发干贝、猪精肉、水发香菇、薏仁米、芡实米和熟肫等八种馅料,鸭身上绑了一道绳子精工制成葫芦形,鸭肉鲜嫩,馅心糍糯疏散,滋味咸鲜香醇。
    祁承淮一面给她夹菜,一面劝道:“天晚了,吃多了要积食,少吃些,要是喜欢就下次再来。”
    顾双仪捏着筷子歪了歪头,突然道:“其实我也晓得怎么做这个菜的,虽然没有大厨做的美味,不过还可以入口,有机会做给你吃呀?”
    “……是吗,那可真不错。”祁承淮先是愣了几秒,随即迅速回过神来夸了一句。
    顾双仪立刻就有些自得,“那可不,我会的东西可不少。”
    祁承淮闻言又笑,顺着她的话又夸又打听,将她以前的事挑挑拣拣的问了一回,知道了不少的事,诸如为什么去g市念书啦和哪个同学关系比较好啦喜欢去哪儿玩啦之类的。
    吃过了饭之后总算是舍得分开,各自都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医生这个职业就是这样的,所有的功夫都要在背后磨练,要不断的学习和充电,才不至于被快速发展的专业抛弃,尤其是祁承淮身处于学科知识庞杂艰深的神经医学领域,光是知道神经内科学的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顾双仪也要落力去复习准备考试,她现下等于已经在做主治医的活了,但是一天没有那个证,便一天都不名正言顺,底气总是比别人虚那么一两分,毕竟张茹和邱辰光在还好说,可他们年纪渐渐大了,总有要退休的时候,到那时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烧到她这里,她又能怎么办?
    复习的间隙她想起祁承淮,心知他肯定是在埋头学习又或是查阅各种文献,为了新的研究成果又或者某个病人,她想听他说说话,但却只好忍耐,并不愿意去打扰他。
    顾双仪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快就陷入这一段感情里,尽管它还不够稳固,也许未来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出现,但这一刻她是义无反顾的。
    她跑到梳妆台前,拉开首饰盒最底下的一层,那支荷花簪正好好的躺在里头,她想到祁承淮对自己的夸奖,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脱下工作服,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会说甜言蜜语夸赞女友,她亦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会因为爱人的一句好话而高兴半天。
    高兴到最后,她忍不住轻声哼起了歌来,“含羞草解语花,挽髻步摇斜斜插,流目顾盼面萦霞,玉貌娇艳自无暇……”
    第四十三章
    七月向来都是考期末考的时候, 祁承淮一早就安排好了行程,因要回校监考,他没有再安排其他的工作,下午就能早点下班,便应了顾双仪陪她去逛逛街。
    可计划却被变故打乱,顾双仪才在医院门口见着他, 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听见祁承淮的手机发疯似的猛烈震动起来, 嗡嗡的声音急促得将空气染上了莫名的紧张。
    祁承淮下意识的看了顾双仪一眼,见她面上虽有紧张却无不悦, 甚至还有一丝凝重, 心里先是松口气, 继而又提了起来。
    一大清早就来的电话,于他们而言,大多数可能都是有什么突发状况需要紧急处理, 看来约好的事又不能实现了。
    他匆匆的接起方蘅的来电,才听了一句就打断了她,“我马上过去。”
    顾双仪见他面色突然变得凝重, 心里也是一咯噔,“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妇产科有个孕妇突然头痛,怀疑是脑出血, 我先过去看看。”祁承淮飞快的说了一句,又拍了拍顾双仪的手臂, “你先去上班,具体情况等我下来再同你讲。”
    顾双仪忙点头道:“好,你快去吧,从小电梯上去快些。”
    小电梯是院内员工专用的电梯,速度比大电梯要快些,是因为不用等那么久,祁承淮也想到这一点,来不及点头便大步走了过去。
    孕期脑出血是件极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就可能母子皆亡,祁承淮因此很着急,但却不敢在面上露出什么来让在一楼大厅的患者和家属们察觉,更不敢跑,生怕引起恐慌。
    他并没有穿上白大褂,但作为医者,有些事几乎已经是刻在血液里的本能。
    祁承淮先是回了十七楼的办公室,带上了检查工具才下到六楼的妇产科住院部,到了办公室的门口才发觉情况比他以为的要严重得多。
    “老祁来了,快,来看看片子。”神外科的陆远率先发现了他,立即高声冲他喊了一句。
    祁承淮加快脚步走过去,与挤在门口的几个护士擦肩而过,然后看清了办公室里坐着的众人。
    一眼扫过去,除了产科的同事,还有急诊、新生儿、神外和icu的各位专家,一应全是副主任级别以上的,祁承淮见了他们心里就有了些底,起码知道这是一场级别颇高的院内大会诊,患者的病情绝不容小觑。
    他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抬眼看了一遍对面墙上投影出来的病历,然后接过陆远传过来的ct片子仔细的看着,片子应该是孕妇头痛发作后两小时内做的,“出血点、出血量及血肿形态都很明显,我认为应该立即手术清除血肿。”
    “患者现在情况如何?”陆远抬头问站在一旁的方蘅,这是她临下夜班前接到的病人。
    听到陆远的问题,她便立刻报了一遍护士刚刚测过的生命体征数据,“……不太乐观,可能有脑疝的风险。”
    祁承淮一面听他们的对话,一面拿过病历翻看,患者三十七岁,孕三十七周,即将临产,于早上五点十五分左右突发剧烈头痛,伴呕吐,家属将其送往急诊,因是住在附近小区的居民,所以来到医院只花了二十分钟左右,接诊的急诊科医生安排了紧急的颅脑部ct检查,结果显示为妊娠期脑出血。
    因病情紧急需尽快手术,众人便开始各自忙碌,方蘅去同家属做术前谈话,另有医生联系手术室做准备适宜,陆远也要赶去做准备,临行前因不放心又对祁承淮道:“老祁,虽然我看过她了,但你再去看看,这样我比较有底。”
    祁承淮应下,立即去了病室给病人做了意识、反射、运动系统、感觉系统和自主神经系统等的检查,结合前述的临床症状加以分析即给出定性和定位的诊断。不幸中唯一的小幸运是,虽然患者疑似子痫但对硫酸镁治疗有效,省去了再做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的时间。
    剖宫产和清除血肿的脑手术同时进行,陆远和产科的周主任一齐主刀,祁承淮因不放心而选择留下来观摩手术,将监考的事托给了钟凯去做。
    手术从早上九点开始,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结束,历时近九个小时,但最终结果并不理想,产妇在手术过程中并发了脑疝,虽然在场所有的医护人员拼了全力抢救,但仍因抢救无效死亡。
    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有时候命运残酷至此,任我们有多大的本事都无力回天。
    观摩室里一片沉寂,祁承淮和留下来的同事俱无言以对,近九个小时的担忧和等待,到底还是希望破灭。
    手术室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众人都愣了愣,这才记起产妇最终拼命生下的孩子是存活了的,一时竟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好歹保住了一个。”半晌,有同事声音发涩的说了这么一句,众人听了只是无奈的叹息一声,然后冲着手术台的方向掬了三个躬。
    方蘅宣布了死亡时间和死因,亲自将婴孩抱出了手术室递到他亲人手里,随即众人听到一阵哭天抢地的嚎啕大哭传来,似是能将屋顶掀翻。
    祁承淮站在观摩室门口,定定的看着抱着孩子蹲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死者丈夫,男人微胖,头发凌乱,穿着家居服和拖鞋,想来是匆忙间连衣服都没换就来了。
    此刻他面容有些扭曲,祁承淮看着他满脸的泪,猜测他们夫妻感情应当很好,所以生离死别才格外的让人难过,男人怀里的婴儿懵懂无知,只是哇哇的大声哭嚷,明明该是新生的喜悦,却因一位母亲的离去成了死亡的痛苦。
    祁承淮不由得恻然,他并不能对死者丈夫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能确定这个孩子未来会不会被查出有癫痫,但这一刻,他有的是对一条生命丢失的无奈。
    还有无力,也许医学发展得更先进些,她也能活下来的,也许她的运道再好些没有发生脑疝,她也应当被救回来了。
    祁承淮站在往上升的电梯里,看着被电梯厢倒映出来的自己,发觉自己居然有些眼睛发红,他愣了愣,随即立刻抬起手掌揉了揉脸。
    回到办公室,钟凯已经将收回来的考卷放在他桌面上,林光峰在给几个实习生开小灶,陈琪和几个同事在讨论新一例面瘫患者是中枢性还是周围性,一切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无人能听到他心里发出的叹息。
    “老祁回来了,那边情况怎么样?”刘蔚华率先发现了他,忙转头笑着问道。
    祁承淮看了她一眼,平静的道:“术中并发了脑疝,抢救无效,但孩子活下来了。”
    因林璇当时说过的事让他觉得着恼,祁承淮与刘蔚华的关系终于彻底流为表面,维持着明面上的同事关系,但实际上已经疏离了许多。
    说来林璇是那件事后没过两天就被调走了,刘蔚华许是自那以后就知道林璇跟祁承淮说了什么,对他疏离的态度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心照不宣的配合着他日常寒暄和问些工作上的事就罢了。
    林璇离开得突然,林光峰和陈琪等与祁承淮要好的人自然会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问过之后祁承淮不肯说他们也就不再问了,祁承淮和刘蔚华之间关系变淡他们同样能感受到,怕他们产生冲突,于是便要做缓解气氛的人。
    此刻见祁承淮回了一句之后刘蔚华似无话可说,怕她觉得尴尬,便自动接过了话题,“怎么那么突然,到底怎么个情况,你给我们说说。”
    祁承淮面色淡淡,点了点头坐下,先是喝了口水,然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产妇去世后众人的反应。
    等他说完话,已经是下午五点过一刻,窗外阳光用力的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热量,他侧了侧头,看见天边的云开始变红,突然想起手术台上墨绿色的手术巾,觉得有些刺目。
    他发了信息给还在门诊的顾双仪,告诉她等她一道去吃晚饭,然后开始改卷子的主观题,当他看到一个学生将脑出血的mri图像写错了时,心里冷笑了一声,毫不手软的就扣尽了分数,顶好就是让他补考。
    反正从前年年他都被安排要出补考卷的,不会因为这一个及格了今年就不需要了。
    等到见了顾双仪,她又问起这件事,“全院大抢救的阵仗摆开,所有人都晓得了,挺可惜的。”
    祁承淮嗯了一声,简单的同她讲了一遍经过,然后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怕……万一是你躺在里头,我怕是哭不出来……”
    这样的话本该让顾双仪觉得心里高兴,好歹表明了他对她的感情,但此刻她只觉得心里发涩,她宁愿不要听这样不伦不类的内心剖白,也不愿意去想这样的事落在他们之间会怎样。
    “……那我们不要孩子好不好?”顾双仪讷了半晌,突然就冒出了这样一句。
    祁承淮竟然毫不犹豫的就点了头,“好,不要孩子,只要你一个。”
    顾双仪愣了愣没说话,抿着唇低下头,看着他用力的握住自己手掌的那只手,安抚似的挠了挠他的手心。
    等到一顿颇有些安静的晚饭过后,出了饭店的门,顾双仪在坐进车子里之前仰起头看了眼天,突然又改了主意,“还是要孩子的,不然家里头不热闹,三角形的关系才最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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