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胜的呼吸粗重,可离得这么近,她竟然没有嗅到烟草的味道。
照理说,如果像十八岁时那样放纵至今,他应该是个老烟枪了,身上的气味不会太好闻。可他身上除了一点汗水的味道,什么都没有,就像她跟他之间隔着的岁月,彼此熟悉的痕迹都被抹去,只剩空白。
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可是在黑暗中却像黑曜石,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别开脸,刚要再挣扎,他已经主动放开了她。
“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赶路,会很辛苦。”他又变回惜字如金的安全官,仿佛刚才带了丝痛楚跟她拉扯的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海宁回到房间,用力关上门,倒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发呆。
假如时光真的能倒回,她回到高三……不,高四那一年,她会为那时的自己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门,她警惕地坐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正要扬声用英语问是谁,就听罗胜在门外说:“是我,东西给你放在门口,记得拿。你早点睡,明早七点出发。”
海宁的手握在门把上,手心渗出汗水,等他的脚步消失了,才轻轻打开门。
她刚刚落在外面的那盒方便面,已经泡好了热水,静静地摆在门边。
…
清晨七点,所有人在酒店大堂集合。酒店的早餐不含在房费里,需要另付,又贵又不合胃口,每人干脆都只啃一个面包,就一瓶矿泉水。
“少吃点也好,路上颠簸,吃太多会不舒服。”陈嘉木温和地把水瓶递给海宁,“昨晚睡得好吗?精神有没有恢复一点?”
“好多了,谢谢。”海宁接受他的善意,对陈嘉木,她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昨晚也想得很清楚,既然他也是极有分寸的人,她就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面对他就好,反而简单。
宋飞开了一辆七人座的商务车,加上陈嘉木和罗胜他们,正好七个人,再加上行李,塞得没有一点空间。他让陈嘉木坐副驾驶,舒适一点,陈嘉木却笑着说:“我喜欢坐后排,这里还是留给女士坐吧!”
“我没关系的,给客人们坐,我陪陈总坐后面。”小景自告奋勇陪君子,乐颠颠地跟着陈嘉木钻进后排,还拉上海宁,“彭姐,你也一起来。”
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跟罗胜坐一起了。
小景紧挨着陈嘉木坐,她就坐小景的旁边,靠着另一边的窗。
罗胜最后一个上车,看了一眼车厢内人都到齐了,没说什么,坐上了副驾驶的位子。
出发后,太阳越升越高,车外的气温也随之升高,路况着实糟糕,一车人就像在一个烤面包机里跌跌荡荡,要不是车内有空调,他们大概已经熟了。
这样的长途旅程,稍长一点都让人受不了,尤其是坐在车子后排的人。海宁和陈嘉木还好,小景最先歇菜,半路要求停车下去吐,其他人也顺便下车呼吸点新鲜空气。
车门一拉开,迎面而来的就是可以将人掀翻的热浪,脚底的泥土隔着鞋底都烫脚。
海宁想起出发前赵工跟她说的,这里大多数人买不起一双鞋,再看看周围颇有当地特色的茅草民居tukul,对这个国家的感觉好像就更直观了。
她从包里翻出一盒酸梅给小景:“漱漱口,吃点儿这个会舒服一点。”
“嗯,谢谢彭姐,呕……”
陈嘉木拿了藿香正气水过来,说:“看来我们都做足了功课啊,什么都带着。小景你等会儿还是坐前面副驾驶吧,会舒服一点。”
小姑娘吐得两眼含泪,还要逞强:“我没事的,我想坐后面……”
“那等你舒服一点了再换回来好了。”陈嘉木有十足的温柔耐心。
海宁走到一旁去喝水,看到小宋在看地图,走过去问:“怎么了,是路线有问题吗?”
还是他们迷路了?
“噢,不是。”宋飞挠挠头,“说出来怕吓到你们,这个是地雷布局图,多看看,小心一点总没错的。”
“地雷?”海宁有点惊讶,“现在还有吗?”
南苏丹也是经历了战乱才独立出来的国家,一直听说内战时各个地区都埋过地雷,不知道数量多少,但他们现在还在首都附近,本想着已经排完了,没想到还有。
“哎,有啊。”宋飞叹口气,“朱巴这里还算好,东赤道州那边更糟糕。埋雷的部队很杂,都搞不清是谁埋的,埋了多少,埋在哪里,有些检测不出来的,在地图上也没标,开车走在路上简直要小心翼翼。”
“那当地的老百姓不是惨了?”
“是惨啊,据说那边的医院里最多的就是截肢患者,全是地雷给炸的。”
海宁拧眉,罗胜插话道:“别吓她了,我们走的这条路上没有雷。”
路边的草地荒野里也许有,但公路上是绝对没有的。
他大概刚倒了捧水在手里洗了把脸,额头鼻尖还挂着水珠,t恤衫的胸口有一串湿痕。
海宁想起昨晚两人那么近距离的接触,别开脸没有接话,重新上了车。
小景坐到了副驾驶位上,罗胜就换到后排来了。
海宁措手不及,想跟陈嘉木换个位子,他却只是笑笑:“我也得挨着窗边座,要不你坐我旁边吧。”
矫情也来不及了,罗胜弯身等在旁边,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坐在两个男人中间。
这就很尴尬了,罗胜块头太大,她想挪开一点都没有空间,膝关节几乎跟他抵在一起。
路上遇到大雨留下的大泥坑,车轮一歪,她整个人都倒进罗胜怀里。
“不好意思。”她本能地道歉,掌心底下是他腿部硬邦邦的肌肉,隔着迷彩布料也有灼人的温度。
“没事。”他扶她坐稳,看到她涨红的脸色,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再次下车透气的时候,他请坐在中间排的一个男同事跟海宁换了位置,这样她虽然坐在一堆行李中间,好歹是一人一个座位,也不用浑身紧绷那么累了。
陈嘉木说:“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制造个机会,就这么泡汤了?”
“来日方长,以后还有机会。她这么累,我不想看她不自在。”
“不见面最自在,可你放得下吗?”陈嘉木笑笑,“你要是不积极争取,那我就自己上了。”
罗胜沉着脸瞪过来,他却渐渐收起了笑意:“我是认真的,毕竟当初闹那一出,我也还没原谅你。而且她现在多出众、多漂亮,你看不到吗?”
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倾力追求。
罗胜没吭声,沉默着重新上了车。
海宁很感激提出跟她换位子的同事,并不知道是罗胜的主意。过了晌午人就犯困,她坐在位子上颠着颠着就睡着了,脑袋歪向车窗的方向,磕到玻璃就往回缩一缩。
她几乎忘了罗胜就坐在她后面,看到她碰了两次车窗后,他就伸手在车窗上隔了一下,她再靠过来的时候就没再缩回去,这样枕着他的手,睡了一路。
第四十四章
到底分公司项目基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房子的铁皮屋顶反射着夕阳的光, 亮晃晃的一片。
景舒桐本来应该带海宁到宿舍安顿下来, 再带她熟悉一下环境的, 但她一路晕车难受得很,最后反而要海宁扶她回去休息。
陈嘉木道:“没关系, 你们先去宿舍, 安顿好了我们吃饭的时候再碰头。”
“对, 我去食堂看看,今天要开小灶加菜,为你们接风!”宋飞开了一路车, 居然还生龙活虎的。
大家分开安顿,海宁没意见。罗胜只有很简单的一个旅行袋,丢给陈嘉木后就说:“我去监控室看看, 你们先吃, 不用等我。”
基地的周围起了高墙,拉满铁丝网, 各个角度都架着摄像头, 几乎没有死角。门卫是雇佣的当地人, 身材高大的黑人兄弟, 也是荷枪实弹的装备。
一切看起来都很安全, 至少在他们看来,只要到了基地,就进入安全领域了。然而罗胜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 他当初亲自来建立的安防体系还是否有效,要亲自验过才知道。
大家都啧啧称赞他的工作态度,安慰他辛苦了,只有海宁始终冷漠以对。
分公司的宿舍也很简陋,但据小宋说,比当地一般的民居还是好多了。海宁有驻扎非洲的经验,连蚊帐都自己带了,小景叹为观止,虚弱地说:“彭姐,你真是人才,这边的蚊帐比国内一张床还贵。”
海宁笑笑:“出国前打了好多预防针,很多病都能预防,只有疟疾是个麻烦,只能用物理方法来防蚊虫了。”
“听说你以前在坦桑尼亚待过,那边比这儿好吗?”
“好一点,长期保持稳定的国家还是不一样的。不过风景都很美,就是东西都不太好吃,要习惯一阵子。”
小景表示同意:“东西是不好吃,除了木薯粉就是玉米粉,怎么做都是那个味儿,靠进口的食材都很贵。不过我们这里食堂自己做饭的,还是比外边好吃一点。就是去晚就没了,得自己做,你快去吃吧。”
“你不去吗?”
“我还是不舒服,先睡一觉。你们去吃,不用管我。”
基地的食堂很大,桌子却就那么三五张,大家围坐在一起,宋飞把菜端上来,除了没多少肉,倒还是中国菜的样子。
当宋飞说做菜的是个非洲当地妹子的时候,大家都很震惊。
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罗胜呢?”一个男同事问,“他不来吃饭吗?”
“噢,他可能有事儿耽误了,晚点来。”陈嘉木说。
他来了,有人就食不下咽了。
直到所有吃完了回去,罗胜也没来。
天黑以后,小景醒了,很饿,挣扎着起来要去厨房找点吃的,一坐起来还是天旋地转,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
海宁见状,说:“你别动,我去帮你弄吧。”
“这怎么好意思?彭姐你才刚来……”
“就是因为刚来所以要尽快适应里里外外的环境嘛,我去吧,放心,我做吃的还不错的。”
她重新摸进食堂,厨房里亮着灯,她以为是做饭的非洲小妹丽塔,心下还纳罕——非洲当地人是给多少钱都不加班的,难不成这里还会有例外?
进去没有看到人,海宁自己摸索着找食材,发现柜子里有面,就想煮碗面给小景吃,简单又好消化。
她在窗台边找了口铝锅,盖子一揭开,里面爬出个硕大的蜥蜴,吓得她啊地惊叫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身后有人将她拉了起来,焦急地问:“怎么回事?”
居然是罗胜。
她连忙挣脱:“没事,你放开我。”
罗胜看到了趴在地上的罪魁祸首,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了笑:“你怕蜥蜴?”
“谁怕了?是它突然爬出来……”海宁顺了口气,又觉得没必要跟他解释,拿起锅就走。
“你要洗锅的话,就用门边那两桶水,我刚打回来的。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打水,不方便。”
海宁顿了一下,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有两个大的储水桶,她以为是应急用的,没想到是厨房没有自来水。
“要不你把锅给我,我也要做吃的,顺便给你做一份。”
“不用了。”她果断拒绝,从门边的小桶里舀了水出来,把锅洗干净,又盛了水放到火上烧。
罗胜没说什么,倚在墙边看她忙碌了一会儿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