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借此觉得清让恐怕是听见了大祥前面的话,心里不太高兴了。平日里徐大少爷面对的多是趋炎附会讨好的人,清让这样上来字字句句随心不给脸的,难免让徐平有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解释么,他自己的确说过的话也无从解释。
徐平干脆站了起来,“面条我已经付了钱了,那,再会吧。”
清让酷得懒于点头,“哦。”他低头喝了一大口汤,眼皮子都没惜得抬一下。
原来他对自己不仅没什么好感,还叫自己骗子神棍,清让抿唇,用筷子尖戳戳碗底的肉沫。他生起气来表面也看不出,除了身上的寒气无法自控的胡乱飞舞,整个面摊都霎时间清凉一半。
哼,那捆谁都不捆他了,清让想。
满月被深厚的云层掩盖,光芒被挡得严严实实。入到深夜里,青山城中除了少处地方还点着灯笼,早已经陷入一片寂寥与黑暗里头。
窄巷中的民居里,一位中年女人病得严重无法控制的咳嗽着。她咳了半天想要喝口水,颤颤巍巍的拿起床边小几上的破瓷碗却发现里头早已滴水不剩。
她无奈起身想要自己去取水,却耐不住手软脚软走了两步就重重摔倒在地上。这一摔去了她本就所剩不多的大半条命,一时之间晕死过去。
一股尸气从地底钻出来,悄无声息的从女人的四肢渗入。
这么过了一夜家人也未曾来看一眼,等到了中午记起给她送饭,中年女人已经渴死饿死生生痛死了。
“晦气,真晦气。”女人被包裹在一张破落草席里,随意扔在了房间一角,“等明天埋伏棺材葬了吧。”
“买什么棺材,哪儿有那个钱,等天黑我趁着没人扔去城外乱葬岗就是了。”
年轻男女说着往屋外走,没看见草席下面一只苍白透出紫气的手动了动。
张二爷被鬼上身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了青山城,可后头是怎么驱邪的却没有特定的说法。张二爷一好,张老太太就记恨上了清让,不仅全忘了是他救了自己儿子,反而偷偷埋怨起清让当时的狠心,觉得他就差一步连同女鬼祸害了自己儿子。
不过气归气,老太太也不敢做什么。她知道这些道长大师的本事多的去,一点手段就能让人升官发财,自然也就是一点儿手段让人断子绝孙。更何况清让昨天透露出来的狠劲儿有着不容小觑的威慑力了。
但张老太太不喜欢算不了什么,清让的本事依旧在后头渐渐传出去。青山城最近怪事频发,不少人家都苦不堪言,一些大户人家就更加想找清让回去看看了。
谁知道第二天清让就不知去了哪里,城里给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
有人去问张掌柜,张掌柜也无法,只说是徐平当时将人找来的,是以最后浩浩荡荡各家各户都涌去徐家铺子里找人。
可徐平哪里知道清让哪儿去,他给问得有些不耐烦,“身穿古衣,全身上下都一股古董味儿,这样的人有什么难找的?反正我这铺子里没有,别跟这儿堵着影响我家生意。”
徐平身上气势盛,一发火让旁边的人都不由得心烦气躁起来,一时只能无奈散去再寻。
徐平回道柜台后面,皱着眉头将眉毛拨弄的噼啪乱想,可半天也没算清楚一笔账目,后头干脆将算盘推到一边去。
大祥和伙计说了几句话,绕到前面来,见徐平发呆不由的问道:“少爷,您想什么呢?”
徐平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柜台上有规律的敲击不断,一双俊眉也跟着忽紧忽松,“我在想,你没觉得那个小神、小道长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吗?”
他前面一直都没有想到,现在将遇见清让以后得到的信息全都组合起来。
一、第一次见到清让是在早点铺子里,太阳也不大,几乎被云层遮着。
二、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天色将黑的夜市上,那点太阳就更微不足道了。
三、他浑身冰凉,能与鬼相触而无碍,身着古衣一副古人做派。
四、他的皮肤白啊,白的透寒光,就算是个常年不见阳光的少年也不该是那副模样。
徐平为自己的猜测而有些紧张,难不成,难不成小道士自己就是个鬼!?
猜测到这里,他的眼睛猛地睁大,舌尖低着齿根啧了一声,觉得自己的猜想不无合理之处。
然而,徐平又很快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世上哪儿那么多鬼,再说了又那么能吃的鬼吗?哈哈,哈哈哈。徐平在心里干笑两声,可不仅没有安慰到自己,反而想起第一次见到清让时他那副能吃能喝的模样。
难不成……他是个饿死鬼!?
徐平脑内飞起,浑然不觉有人缓步进了铺子,等清让的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徐平才给吓了一跳猛地瞪眼看过去。
换做常人要给徐大少这一眼瞪得瑟瑟发抖,然而清让迎上他的目光,不止一下消解了徐大少的气势汹汹,反而让他虚了。
第七章
“你,你来啦。”徐平差点儿将自己面前的算盘推到地上,堪堪扶住后结巴的说道,惹来一旁的大祥满面奇怪的看着他。
少爷怎么这和中邪似的。
清让嗯了一声,依旧揣着自己的小布包,还是那身衣服。徐平今天待的是家里一件绸缎铺,里头各色成衣都有。他忍不住开口,“那什么,你要不要换身合适的衣服,铺子里正巧不少。”
“怎么,”清让疑惑,“我身上的衣服不合适吗?”
杀,杀气。
大祥往自家少爷身后躲了躲,谨慎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虽然清让的确就是个问自己身上衣服到底合适不合适的意思,可直戳出来的说话方式还是挺凶的。
“啊,”徐平点头,原本该在他身上的气势似乎全都转到了清让的身上,“你身上这衣服都是我爷爷辈儿才会穿的了。”
清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原来是这样。”
他语气依旧平淡,徐平这才恍然有些琢磨出来大概前面清让也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这只不过是个人说话的语气罢了。
徐平满眼希冀的看过去,正想再劝,清让又干干脆脆的抛出一句,“不换。”
徐平的心,一暖一冷上天入地,浑身没着没落。
“那,你今天过来是?”徐平试探着问,稍稍有点不知名的忐忑。
清让的脸色发白,嘴巴却是红通通的。徐平注意到他唇边还沾着一点儿糖渣,再一看清让一只手上还拎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怎么说,前面挺吓人没有人气儿的小道长忽然又活了点,连严肃的模样都像是破了壳的鸡蛋露出点瑕疵来。
昨天夜里吸了不少阴气,清让一时消解不了,故而脸色发白身体也不是很舒服。他过来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想从徐平身上吸收一点儿阳气。他本来并不太想这样,因为昨晚才听见说徐平并不喜欢自己来着。但是清让自己算了算,也没有在城里找出第二个能和徐平媲美的了。
做人要务实,清让满脸正经,一手突然伸出去握住了徐平的手,“我就是来给你摸骨测灾的。”
这大夏天的,徐平正燥的很,那冰凉凉的小手冰块儿似的钻进去,一瞬间他体内多余的火气忽然找到了宣泄口一般猛地涌动起来,争先恐后的往清让身上跑去。
徐平愣住了。
清让也愣住了。
只大祥一个听见清让是测灾,赶忙问:“小道长,怎么样?我家少爷可会有灾祸?”
清让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腹与徐平的掌心轻巧的蹭过去,最后一丝阴气与阳气在半空中无形的交融在一起出,凝聚成一股温温暖暖的气息。
“无碍。”清让道,随即颔首越发显得正派,“你运数不错。”
徐平还愣着,目光黏着清让,眼见着他往门外走才反应过来,大步追上去说:“哎,你现在去哪儿?”
清让站在大太阳下面,脸颊不知是不是徐平错觉,相比于前面的惨白多了几分血色。
他包裹里的桃木剑露出一角,随着清让转身的动作晃了晃。
“当然是去驱鬼。”清让语气郑重,目光深沉,仿佛担着家国大业,然后他拿起手上剩下的两颗糖葫芦啊呜一口吃进了嘴里。
再转身走就没有回头了。
徐平站在走廊下面一路看着清让走到街角拐弯,这才慢吞吞的挪了回来。
原来小道长是专门过来给自己测一测吉凶的,徐平更加惭愧,前面他当面编排过道士不说,就算刚才小道长摸他手那一会儿,他心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是小道长的手怎么那么软。
和道长的毫不做作、清新洒脱、纯真自然相比,自己简直是禽兽!
徐平痛心疾首,一下午坐在柜台后面恹恹的发呆。
大祥看在眼里,就算清让说徐平没什么不好的运势,但他依旧觉得徐平有些不正常。大祥想了想,自己趁着中午回府里取饭的功夫和徐王氏说了。
徐王氏在内院,张家前面驱鬼的事情她还不太清楚,因而听了大祥的话吃惊地不得了。
“竟这样凶险,”她心头噗噗跳,揪着手绢紧张道:“平儿不信道士,看来还是得娶亲冲一冲,不然城里现在这般乱象可怎么办是好?”
徐家就这么一个独苗儿,那是怎么都不敢就这么断了的。
可徐王氏急归急,儿媳妇也不是现成就有的,她跺跺脚暂且还是只能发愁罢了。
又说那边清让口言驱鬼去,实则跑去了城中最高一栋楼的楼顶,躺在瓦背上晒太阳。暖融融的阳光从他的四肢百骸渗透进去,让他少有血色的脸蛋红扑扑的。
大白天的哪有鬼捉,清让捧着昨天晚上徐平给自己买的小食,细嚼慢咽的品查其中滋味。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他师父早已经过了吃饭的时候,但是为了清让也会做些饭菜,只为饱腹,味道古怪极了。等清让能自己做饭了,他师父就再不动手,连带着后面让清让吃得都少了。
修习了法术后清让倒是很少觉得饿,但也不代表他不喜欢吃好吃的。如今他身上带着常人百八十辈子骄奢淫逸都花不完的钱财,小算盘噼里啪啦的都打在了吃上。
不过清让也没忘了自己这次下山来为的是什么。最要紧的要是先找到自己的家人,解了自己这古怪的体质,否则再不久他就该身死魂魄转为鬼王了。
羞愧到天色发黑的徐少爷嘱咐伙计关了铺子们,自己也不知怎么老挂念着清让,于是转转悠悠到了昨天见到清让的夜市上。
他才走几步,还不到人多的地方,墙角里忽然就闪出一个妖艳女子,娇滴滴的看着他,“公子,奴家出门同家里人走散了,怕路上有坏人,你能陪我回家去吗……?”
她声音软媚像要渗出水来,眸光之中闪出烁烁的神彩。徐平一愣,不知怎么心里酥酥的,开口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就见一只手从那女子身边伸过去,一下揪住了那女子的耳朵尖。
“你想干嘛?”清让的声音忽然响起,让徐平骤然回神察觉到自己刚才的状态像是给什么迷了似的。
“痛痛痛!”女子的声音一下变了,眼睛里闪着水光,那人耳朵竟一下子变成了尖尖的狐狸耳朵,身后也冒出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来。
她对清让毫无招架之力,双手着急忙慌的要包住自己的耳朵,很没骨气的认错,“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揪我耳朵啦……”
清让回头看了徐平一眼,心道:这阳气足的男子果然是香饽饽,一不留神差点儿给狐妖捉去。
徐平给他瞧这一眼,看到的就是清让的痛心疾首:瞧你这色中饿鬼,怎么见着女子就把持不住?
“我没有想跟她走!”他赶紧躲到清让身后,小声的给自己正名。
清让松开揪住狐狸耳朵的手,呵呵的看了一眼小媳妇儿模样的徐平,道:“我眼神挺好的。”
第八章
小狐狸站在一边悄悄往旁挪步子,待挪到墙根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清让忽然回头用目光锁住她,“哪儿去?”
小狐狸嗖的一声站直了,眸光水灵灵的看着清让,“没,没有呀。”
她蓬松的尾巴轻轻地摇摆着,两个耳朵尖也颤动不休。
前两天还是个不信鬼神的普通人,此时接连见鬼见妖,徐平竟也没有什么特别意外的情绪。一切妖魔鬼怪在小道长面前不仅没有丝毫招架之力,更没有一点可比性,徐平的注意力全放到清让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