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妥当了。”来人半弯着腰,头低低的压了下去,声音也压得极低:“京城和京城周围几个州都查遍了,凡是在那年五月初五那日捡到的孩子,全部已经摸了个底,一共有四十六人,这批人里有七个已经死了,三个死在十岁之前,四个在十岁以后,其中有一个,是最近才死的。”
“最近才死的?”负手而立的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怎么死的?”
“回老爷话,病死的。”
“病死的?这么凑巧?就在这几日里头死了?”那人抬起手来,摸了摸胡须,一脸深思:“可着人前去查看了?”
“老爷,那个江州姓李的都头带人以捉拿逃犯的名义去那村子探查过了,确实是死了,李都头还用刀子砍了下尸身,他说血是暗红色的,不是装死,真是死透了的。”
“哦,如此甚好。”那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停顿了一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来似的,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那个李都头可看清了耳朵后边有没有三颗红痣?”
“没有红痣,李都头说特地俯身去看了,没见着。”
“那姓李的……可靠否?”
“老爷,他有把柄在我手里,绝不敢撒谎。”
“唔,这样看来死的那人确实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了。”站着的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徐徐开口:“另外三十九人,先查看下他们耳后有没有红痣,若是有,想个法子将他给弄死,绝不能放过,若是没有,也得想个法子将他们送去牢房里关着,务必查清他们经历的一切事情,有些人或许故意将那三颗红痣给弄没了,故此一定要彻底调查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手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老爷,知道了,属下这就着人去办。”那人躬身应着,慢慢的往后退了去。
“记住,切忌莫要露出半点痕迹,现儿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不能肆无忌惮。”那人深深凝望了一眼谦卑的手下,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你跟了我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
“老爷,您且放心,即便您不吩咐,属下也会想到这一点的。”
“唔,我自然相信你会办得很好。”那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来:“陆明,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曾失手过,我不相信你,天下便没有我值得信赖的人了。”
“属下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老爷给的,自然要竭尽全力为老爷做事。老爷务必请将心放回肚子里头去,属下肯定会将这一切都办好的。”
表了忠心,那人又弯腰郑重行了一礼,这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瞬间水榭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人走到窗户边上,看着那条黑影一掠而过,身手极为灵活,轻轻喟叹了一声。
“老爷,何故叹气?”水榭门边站着两个人,皆穿着黑色的衣裳,贴在那里站着,就如那地府里的黑无常,阴气森森。
“世事无常啊。”那人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背着手踽踽而行,从半开的门里走了出去,远处的一点灯光照着,迷迷茫茫的黄,隐没在幽幽的黑夜里。
静夜,死一般的寂静。
走廊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碧纱窗边删过了一个人影:“是谁?”
“我。”
从走廊那边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中年儒士,身边的书童提着一盏灯,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背着一个布囊,看上去慈眉善目。
“刘先生来了!”门边站着的中年汉子有几分激动,快步走了出去,朝那老者行了一礼:“刘先生,望穿秋水哇!”
老者摸了摸胡须,微微笑着颔首:“不好意思,老朽有些私事,耽搁了一日。”
“刘先生,咱们不说多话,你快来瞧瞧我们家公子。”中年汉子满脸焦急,手一伸示意老者跟着他进去,自己身子一转,就如旋风一般,步子橐橐的朝雕花门那边过去了。
推开雕花门,一种说不出的甜香扑鼻而来,墙角安放着一只鎏金铜兽壶,一缕熏香袅袅的从壶嘴里冒出,淡淡的白色,到了末梢转成了极浅的青色,慢慢散开不见踪迹。
鎏金铜兽壶的旁边有一张很大的拔步床,帐幔低垂,看不清床上那人的模样,拔步床之外,有两个丫鬟低头站在那里,看不清眉目,但是从身形上来看,都不属于娇弱型的,两人腰间缚着的腰带颇有些奇怪,一节一节,既不像玉带,也不像一般丝绸。
“公子回来这两日,有何异状?”那被唤作刘先生的老者上前一步,朝床上躺着的那人打量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还没醒来?”
“是。”一个丫鬟点头道:“公子是昨日回来的,一直没有醒来。”
“刘先生,是不是那药有什么不妥当?”守门的中年汉子有些着急,一步冲到了老者的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说了七日之后可以自己醒来!”
“胡三七,你别乱来!”送着刘先生过来的中年儒士上前一步,面有不悦之色:“刘先生自有把握。”
“哼,老兰,你莫要太相信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胡三七哼了一句,脸上的虬须根根竖起,显得有些凶恶:“刘先生,你快些出手将我家公子救起,否则……”
老者不慌不忙的看了胡三七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若是老朽想要加害你家公子,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胡护卫,你说是也不是?再者,不是老者自己来的,是你们请老朽来的,你家公子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是不是也难逃其咎?”
胡三七一愣,紫棠色的脸孔更是红了几分,他的手慢慢松开,一脸羞愧。
“说了好些次,让你行事前多想想,莫要粗鲁,可怎么就是改不掉这毛病?”中年儒士朝老者行了一礼,毕恭毕敬:“胡护卫也是担心公子,请刘先生莫要见怪。”
“呵呵,老朽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兰先生请莫要担忧,既然老朽答应了此事,一定会将它做妥当的。”老者拔步床边坐了下来,一个丫鬟赶紧撩起帐幔:“还请先生为我家公子诊脉。”
老者不再说多话,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了床上躺着那人的脉门上,好半日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听到轻轻的呼吸之声。
“刘先生。”胡三七憋了好一阵子,老者甫才张开眼睛,他便急不可耐的凑了过去:“我家公子没事罢?”
“无碍。”老者微微一笑:“各人体质不同,你家公子禁不住多睡了一两日也属常理。”他伸手从布囊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将这瓶子里的药给你家公子服下,灌一碗米汤,半个时辰之后他便会好了。”
“瓶子里……”胡三七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开口相询:“瓶子里头装的是什么药?”
“胡护卫,你可是大夫?”老者笑眯眯的望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只觉他既啰嗦却又有些傻得可爱。
“不是。”胡三七慌忙摇头:“刘先生,你准备收徒?”
“既然你不是大夫,那问我这瓶子里头是什么药又有何用意?我即便是告诉了你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呢。”老者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你放心罢,我不会害你家公子,想害他早就轮不到他活着躺在这里。”
他将瓷瓶的盖子揭开,倒出几颗细小的药丸:“为了让胡护卫放心,老朽先服几颗。”
“刘先生……”胡三七有些尴尬,但并未阻止,看着老者一仰头将那几颗药丸吃了下去,这才朝老者弯腰行礼道:“刘先生,胡某冒犯了。”
老者哈哈一笑:“难得有胡护卫这般一心为主的人,老朽敬佩得紧,哪里会觉得冒犯?”
“胡三七,你莫要再乱搅和了,让刘先生赶紧开方子,公子身上还有一道刀伤,醒来以后还得好好将养着些呢。”中年儒士朝胡三七摆了摆手:“你只需负责公子的安全便好。”
“兰先生,这位胡护卫可是粗中有细,倒也不必责备于他。”老者凝视着胡三七远去的背影,高高大大,犹如铁塔,不由得点头赞道:“这样的人,多多益善。”
第24章 真相清(四)
清晨的阳光有些淡,犹如碎金点缀在枝头,给初发的新花镶上了一条金边。清风微微吹得花枝乱颤,那细碎的阳光便从枝头坠落下来,在地上晃来晃去的动个不歇。
雕花门半开着,胡三七半靠着门坐着,脑袋不时的朝里边,嘴里嘀嘀咕咕道:“怎么还不醒?怎么就不醒呢?”
门里边的一个丫鬟吃吃的笑出了声音:“胡护卫,刘先生说了,公子大概要辰时才得醒,现儿还早着呢。”
胡三七挠了挠脑袋:“就不兴公子早些醒?”
丫鬟从门后露出了半张脸,嘴角带笑:“胡护卫这也太心急了些。”
“灵鹊,怎么能不心急,好不容易找到了公子,可还得闹这么一出,现在国公府和宫里头肯定都在挂心哪,若是公子早些醒,也好派人送信去让他们安心。”
“唉,你说得也是,娘娘心里头能不惦记着么?只盼公子快些醒来,也好让娘娘将心给放下来。”丫鬟叹了一口气,一只手轻轻的挠着门上的花纹:“只不过现儿也不是合适的时机,总要先将那边给摆平了才好说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周朝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大周朝了。”胡三七哼了一声,胡须又是根根翘起:“邪不压正,那些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公子,公子!”
屋子里传来呼唤之声,胡三七猛的站了起来,拔腿就朝内室冲:“灵燕,公子醒了?”
“我看他眼皮儿刚刚似乎动了下。”拔步床前站着的丫鬟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有着些许惊喜神色:“刘先生说辰时能醒,现儿已经是卯时末刻,我估摸着也该是要醒了,故此喊了公子两声。”
“哎呀,你这声音也太轻了些!”胡三七大步走到床前,气沉丹田,大喝了一声:“公子,该起床啦!”
这一声,恍如惊雷,只将外边树上的鸟雀都惊得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扑棱棱”的一阵响,数片树叶纷纷扬扬的飘落了下来,淡淡的绿色衬得碧纱窗更幽深了一些。
外边响动太大,床上躺着的人似乎真的被惊到,一只手微微的动了下,胡三七惊喜交加,猛的扑了过去:“公子,公子!”
灵鹊与灵燕两人看着那宽阔的后背,又相互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胡护卫,你且让开些,莫要将床给压坏了。”
“你们俩又来骗我了,这床是上好的黄花梨做的,怎么会坏,怎么会坏?”胡三七一鼓眼珠子,腮帮子也跟着鼓了起来:“你们就是想骗我走开,是不是?”
“胡护卫,之所以我们姐妹这么说,是因着……”灵鹊笑嘻嘻的走了过来:“这些服侍洗漱的事情,自然是我们来做,胡护卫若是想替公子换衣洗漱,我们姐妹也是愿意的,刚刚好能偷懒。”
胡三七看了看床上那人,撑着床板站了起来:“我先出去等着,们来给公子换衣裳。”
他大步走了出去,靠着门站着,眼睛望向了碧蓝的天空,此时日头已经过了树梢,阳光金灿灿的洒在了地上,玉阶前的草地,一片翠金之色,那萱草妩媚的招展着细叶,恰似胡三七刺客的心情。
“老天有眼,公子终于醒来了。”胡三七双手合十,嘿嘿的笑了起来。
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们是谁?”
声音里有几分惊讶,却没有恐惧。
“公子,你莫要慌,我来给你说清楚。”胡三七慌忙冲进了屋子,朝坐在床上的年轻人抱了下拳:“请公子原谅在下鲁莽之举,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胡大叔?”那年轻人惊呼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你再莫叫我胡大叔了,喊我胡三七便是。”胡三七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我确实姓胡,可这大叔却是不敢当的。”
“胡大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为何处?我的爹娘弟妹呢?他们人在哪里?”年轻人趿拉着鞋子站了起来,眼睛打量了一下房间,脸上有一丝茫然:“胡大叔,那日我和你一块去打猎,回家以后就觉得有些头晕,后来全身发烫,慢慢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醒来我就到了这里?”
胡三七站在那里,手脚似乎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低头碎步走到了那年轻人面前,一个壮汉此刻看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公子,我把实情告诉你,你可不能生气。”
“你说,我不生气。”年轻人抬了抬眉毛,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不是栖凤山那边胡家村的猎户吗?怎么……”
“公子,栖凤山那边没有个胡家村,我也不是猎户,我是骗你的。”胡三七抬起头来,眼神真诚:“我是奉命去接公子回家的。”
“奉命接我回家?”年轻人更是莫名其妙了:“我的家在青山坳,我爹娘不过是个庄稼人,怎么会下命令让大叔来接我?”他看了看胡三七,猛然打了个寒颤:“胡大叔,那你之前接近我,可是有预谋的?”
胡三七瞪着眼望着他,看上去很无辜的样子。
“公子,莫非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崔老实和他婆娘没跟你说,你是他们捡回来的?”旁边站着的灵鹊和灵燕间胡三七期期艾艾说不明白,有些按捺不住:“公子,你本来是一极富极贵之家的公子爷,只是造化弄人流落到了那穷乡僻壤,现儿时局已经比原先有些好转,故此公子的家人这才来接公子回家。”
“我……”年轻人有片刻的发呆。
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就被堂兄弟骂野种,哭着回去找爹娘询问,两人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别理他们,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真的吗?”他擦掉眼泪,抬头期盼的望着爹娘,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发僵。
爹娘是老实人,不会撒谎,见着他们的神色,他心里已经明了:“爹、娘,他们说的是真的,是不是?”
爹没有回答,娘只是默默流泪。
“大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是我们的孩子,咱们是一家人。”
这是爹最终说出来的话。
他抱住了爹的腰:“爹,你就是我的亲爹,我才不听那些人胡说呢。”
粗粝的手掌摸索着他的脑袋,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他抱着崔老实,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他再也不会因着听别人提起“野种”这两个字而觉得难受,他有爹有娘,虽然他们没有什么能力,虽然家里很穷,可他们养育了他,爱护着他,这就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山拗渐渐再也无人提起这事,而忽然,今天有人却说到他不是崔老实的儿子,多年前的记忆又重新被勾了起来。
“不,我就是我爹我娘亲生的,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年轻人回过神来,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竟然被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这与他的穿着打扮极不协调,仿佛是黑暗的房间里有一颗珍珠在熠熠发光,看得灵鹊灵燕两人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
“公子,我们没有胡说,这事情是真的!你的耳朵后边有三颗红痣,是不是?”胡三七慌忙抬起头来,两眼有热切之光:“公子,你莫要以为我们是骗你的,这是真的,你那亲娘是……”
“胡护卫,这事儿让我来与公子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