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条件?”见他不答,傅嘏索性取了案头的那卷绢帛,哗啦一下展开。看到其上内容那一刻,他不禁愣了一愣,呆了瞬后方才喃喃道——“这、这乐城侯府的小娘子,竟悍妒到如此地步么?”
“怎么?”听了这句,原本立在一旁的夏侯玄也凑了过来,一眼扫过那卷上字迹,霎时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不纳姬妾,不蓄女奴。”
“你说,这算不算有意刁难奉倩,好教他知难而退?”静了稍时后,傅嘏皱了皱眉头,问。
——京城之中勋贵子弟们,大都是自小斗鹰走犬,长大章台走马,秦楼楚馆且寻芳,偎红倚翠是寻常。
而举凡有些身份的人家,不蓄几个歌伎舞婢,养几位美妾娇娥,难保不为人笑谑。
当年武帝曹操的铜雀台上,不知养着多少绝色,而待到武帝驾崩,文帝曹丕承位,当即便将一众美人收入了自己后宫……所谓上行下效,前后两任主君如此,也是大大影响了洛阳公卿贵戚们的作
何况,现今这世道,女子们尚且少见矜持,行止恣意……还能苛求男子如何?妻贤妾美,睦如姊妹才是天下男子的愿景。
就是出家的僧弥,有清规戒律约束。可僧人娶妻,僧尼互婚之类从不鲜见,那白马寺附近的舍里之中,又养了多少年轻貌美的梵嫂?
又如奉倩的长兄——敬侯荀长倩这般娶了武帝之女安阳公主,真正金尊玉贵,但公主也未悍妒到不许丈夫养伎纳妾的份儿上。难不成那位乐城侯府的小娘子,竟是比天家的公主还霸道?
“乐城侯出身军旅,一生戎马,秉性刚直浑毅……若当真要不愿结亲,定是一口推拒,断不会用这样的法子为难后辈。”过了会儿,夏侯玄方开了口,他对京中的宗室们毕竟了解得多一些,说话也有几分把握“他既提了条件,想必是认真考量过的。”
“只是,这样的条件如何应得?”傅嘏听罢,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君子不宿诺,若应了便是一生的事。将来,二人成婚之后若有个万一……譬如子嗣艰难之类,不许纳妾,难道要奉倩断后不成?
何况,两家门第相当,又不是招婿入赘,竟然提这样的条件,简直欺人太甚!
“这,便权看奉倩的意思了。”夏侯玄倒是淡定,话说间,目光已落向了荀粲的方向。
而荀粲正书罢搁笔,将那绢帛地卷了起来,重新收入函中。
“你……如何回覆的?”傅嘏见状,不知为何,莫名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应了。”荀粲淡淡二字出口,神色平静地阖上了木函。
傅嘏一时怔住,而后不由苦笑——他就知道,也只有奉倩这样清心寡欲的道士脾气,会应承这样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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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得到回信之后,不久乐城侯曹洪便允了婚。因为乐城侯府的小娘子明年三月才及笄,所以婚期便定了初夏四月。
斗转星移,岁月其徂,展眼间便己是婚期将届。
正式亲迎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九,即是明天,而今日便是新妇铺嫁妆的日子。
自秦汉时起,女子出嫁,父母便须为其准备妆奁。家境富裕的人家甚至大到床榻几案,小到梳镜笄钗一应俱全,往往还有绢布银钱,以便女儿日后嫁到夫家不必看人脸色。
而依时下大魏的婚俗,婚姻大讲排场,京中大族们甚至无财难婚。男子要大笔钱财下聘,而女子出嫁则需不匪的嫁资。
嫁妆一般都在婚礼的前一天送到夫家,京中公卿们送嫁都颇为豪富,以至于沿途许多人夹道围观。
而乐城侯府嫁女儿,更是满京城翘首以待的一场热闹——乐城侯曹洪何许人也?说来话长。
此人的出身曹魏宗室,与当年的武帝曹操乃是从兄弟。更传奇的是,曾于乱军之中舍身献马,救过武帝一命,而自己险些殒身,真正生死交情。后来,曹洪多年随军征伐,战绩彪炳,为大魏立下不世功勋。
后大魏建国,曹洪因功得骠骑将军,进封野王侯,进邑千户,并前二千一百户,位特进;后又徙封都阳侯。
而曹将军的豪富更是尽人皆知,武帝曹操当年甚至有过玩笑:“我家赀财哪里比得上子廉(曹洪的字)!”
但,谁知后来竟因这钱财招了祸。先帝曹丕当年为太子时,曾向叔父曹洪借钱而不得,因此怀恨在心。黄初七年,先帝借曹洪的门客犯法一事,将曹洪打入大牢并欲处死。
幸得卞太后从中斡旋,曹洪才免于一死,被贬为庶民,唯归还了家财。
便短短五个月后,今上即位,又拜曹洪为后将军,更封乐城侯,食邑千户。
所以,如今的京都,若论豪富,整个洛阳城谁家比得乐城侯?尤其听说,这回出聘的是乐城侯最为珍爱的小女儿。
众人翘着而待中,长乐侯府的大门在卯时早早启开,比寻常人家足足早了半个时辰,礼乐开道,而后系着红缯的妆奁便一抬接一抬流水似的铺了出来。各样黑地髹漆的紫檀木床榻几案,各色金玉的钟鼎兽尊,各式的琉璃盏,水晶盘,琥珀枕、象牙梳……一抬抬地晃了人眼。
十里红妆,半城喜庆,那一份轰动了整个洛阳城的嫁奁,直到许多年后还被京中的老人们津津乐道,咋舌不已。
而此时,在街市重楼之上,傅嘏与夏侯玄二人凭栏聘目,看着下面大道上流水似的嫁奁,神色也难掩惊诧。
“这等阵仗嫁女儿,我长这么大可还是头回见。”论起来,京都乃首善之地,公卿遍地,朱紫云集,他们两个又都是勋贵子弟,皆阅历不俗的,可耐不住这回也着实是意外不已“看过了这嫁妆,京中不知有多少人要羡煞奉倩了。”
“只是,盼着那乐城侯府的小娘子脾气千万莫太厉害。”说罢,他又有些为好友担心道。依时下婚俗,女子的嫁奁极其重要。嫁资丰盛的新妇可对夫家颐指气使,而奁具俭薄的则备受轻鄙。
这么大手笔嫁女儿,乐城侯未必没有下马威的意思。
而一旁的夏侯玄却是凝着眉目,静静听着,神色有些凝重:“兰台,有一事……我始终心头不安。”
“何事?”傅嘏听着他这语气,不由转过头问。
“自奉倩与亲以来,我一直留意着乐城侯府的事。这嫁妆之中的床榻箱奁之物……皆都是近几月以来才四方求购而得的。”他看着下方的嫁妆队伍,缓缓说道。
“这……有哪里不对么?”傅嘏凝了眉头,有些不解。
“我险些忘了,兰台你家中并女儿,所以大约想不到这些。”夏侯玄微微失笑,而后道“我家阿菡才不到三岁,阿母已然开始在备嫁奁了。尤其重要的家俱,因为上等的木材并不易得,所以都是有了合适的便早早留着。”
“你见过京中谁家女儿快出嫁了,才匆匆购置家俱作妆奁的?”
傅嘏亦是神色一皮,双眸有些微缩起来:“照这么说,除非是——”
除非是——这个女儿,以前根本没有打算嫁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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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荀家迎亲的队伍便到了长乐侯府外。
☆、 第118章 荀粲与曹氏女(四)
荀粲一袭古礼的玄衣纁裳,在侯府门前下了马,夏侯玄与傅嘏作为傧相随在左右,身后是长长一队礼乐。周遭早已拥满等着看新妇的男女老幼,数十个扎着总角的伶俐小童笑嘻嘻在挤人群最前面,着待会儿抢喜钱。
两扇丈许高的青铜门左边绘着神荼,右边绘着郁垒,虎首衔环的青玉铺首在向晚时分的夕阳里熠熠泛着柔红的绯光,赭红色的藻席自庭院一路铺到了门前石阶,平添了几分喜庆气象。
他们只待了不多时,便家丞模样的老者率了一众仆妇在前开道,打扮干练的年轻仆从抬着装钱的竹箧,到了门前便大把大把地抓着铜币撒了出去,密集的玎玲声响伴着铜黄色的泛光,引得周遭的童子们哄抢起来——
围观的士庶百姓看清了那落地的铜钱,也瞬时间有些燥动了起来——这喜钱,竟是今岁新铸的五株钱!
五株钱在两汉时,是天下通用的钱币,一直流通了三百多年。直到汉末董卓专权,废五株钱而铸小钱,造成民间物价飞涨,借此聚敛囤积了不可计数的钱财。到后来董卓被诛,曹操为相,废董铸小钱,恢复了五株钱。可到了先帝曹丕手上,又一次下诏废了五株,让百姓为谷帛等物交易。时日一久,便有不法商贩囤积粟谷,将绢织得很薄,以此来牟取暴利,朝廷虽严刑峻法,但仍屡禁不止。直到今上即位,司马芝才向朝廷建议恢复用钱,由此五株钱又行于世。
由于这政令去年冬才颁行,新币刚刚铸好不久,才甫在市面上开始流通,所以大多数百姓还未见过。
这乐城侯府竟是整箧整箧地抬出来做喜钱,同昨日里那震动整个洛阳的嫁妆一样,为新妇排足了排扬!
内院之中又一阵人流涌动,却是傅母和一众仆婢侍儿拥着新妇出来了。待那个发绾云髻,一身端重玄纁的纤纤少女渐渐近到众人眼前时,原本喧闹烦嚣的人群竟霎时间不约而立地静了下来——
那少女约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姿纤弱,看上去幼柳拂风似的单薄。肤色是近乎微微剔透的白,一身沉敛肃穆的礼服包裹之下,仿佛墨黑绸缎衬着一块莹皎白玉,直是明肌似雪。她五官极为精致,仿若冰琢雪妍一般,没有一丝瑕疵。
两弯颜色略淡的纤眉下,那双眼瞳黑白分明,好似点漆,干净得不带一丝凡尘烟火气……
——水沉为骨玉为肌,造化天成使绝色。
惊鸿一瞥,令人心悸的脆弱与美丽。
夏侯玄与傅嘏离离更近,也怔怔看着,几乎凝神屏息,直是担心一口大气儿便吹散了眼前的水玉人儿……
“月中姮娥仙子,不知可及得这般颜色?”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傅嘏低低惊叹“以往京中那些芳名远播的美人丽姝,如此一比,简直都成了明珠瓦砾。”
“难怪这么多年乐城侯一直将她深藏闺阁,若我有个这般仙姿绝色的女儿,也不免担心旁人打她主意。”夏侯玄接口道——这等绝色,只怕是圣人也会动了心。
“所以,该说奉倩好眼光呢,还是好艳福?”傅嘏目光不由落向了身旁的荀粲,语气里带了几分戏谑。
自那绝色无伦的新妇出来之后,便吸引了周遭所有目光。众人最初的震愕惊艳过后,便爆发出不绝于耳的赞叹之声,喧哗闹热,沸反盈天,而更多的人则被这不寻常的动静从四面被吸引了过来,愈聚愈多,眼看就将侯府门前的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可以预见,不消半日,新妇的倾城丽色便会同昨日那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丰厚嫁奁一般轰动整个洛阳城……
而荀家七郎荀奉倩,简直一举赢得了满京城的艳羡。
荀粲的目光,自那一身吉服的少女映入眼帘的一刻,便一霎不移地凝在她身上。他留意到她被身边傅母牵的手一直握得极紧,微微咬着原本就淡色的唇,努力镇定却仍旧透着分明的无措,尤其四面的赞叹声喧闹着响起之后,她便垂了眼睑,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开始下意识地拢紧……像个有些怯生的孩子。
少女就这么站在绘着青漆郁垒神像的那扇门前,半天也未移步。身畔的傅母抬眼看着不远处纷纷围聚过来,目光热切地胶凝在新妇身上的人群,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按说,现在该她牵着新妇走到新郎面前,可……娘子她这般犯怯,自己又怎敢勉强?
少女垂着眼睑,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身前,她看着这人一双黑地朱绣的云头履。而下一刻,男子修长有力的手便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纤白小手。
“莫怕。”她一惊,本能地想挣开,却被他温和的语声和掌心的温度安抚了下来。
荀粲本不是温和耐心的人,但此刻面对着这般一个怯生生的小人儿,却是下意识地语声柔缓下来“我会陪着你。”
感觉到她略略放松了些,他将掌心里有些发凉的那只纤柔小手握紧,温和地牵着她,一步步走到了髹着朱漆的穹顶双辕马车前,扶她踩着踏石上了车,看着少女在车中的藻席上安稳地跽坐了下来。
而后,新郎上马,礼乐开道,一路向荀府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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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的婚礼相比两汉,多了钟鼓礼乐,更为喧哗热闹些,而其他的仪式并没有多大区别。
同牢,合卺,共食之后,便是洞房花烛。
荀粲从前堂回新居时,已然是人静时分了。室内几盏青铜羽人灯照得澈亮,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少女十分安静,听到他的脚步方抬眸看了过来,一双眸子仿若点漆,纤密的睫翼扑闪了下,又飞快地垂了眼睑,微微咬唇。
就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怯生生模样。极娇稚,极脆弱,却又令人心悸的美丽。
“你闺名唤作什么?”荀粲走近了些,在她近旁坐了下来,温声问。
“曹莹。”
☆、第119章 荀粲与曹氏女(五)
“庚帖上写,你是四月十六的生辰,闺名唤作小莹?”荀粲走近了些,在她榻边香蒲叶织成的莞席上揽衣跽坐了下来,温声问。
“嗯。”少女似乎仍有些无措与紧张,原本平置在膝头的双手无意识地十指绞在了一起。
“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他温淡地笑着点出了这名字的出处。
莹者,玉色也。明亮灯华下,眉目如画的娇稚少女安静乖巧地跽坐在榻上,早已卸了钗环,冼净妆面,一挽柔黑的长发只用一支莹白剔透的雀头玉簪松松绾着,粉妍冰琢也似的一尊玉人儿,当真衬得起“如玉之莹”。
“阿父也说过,这名字是取自《国风》中这一首《著》。”玉人儿乖巧地点头,语声虽然轻低,却是十二分的清稚,宛若莺啭一般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