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听着这句祝祠,睫羽却是微闪了下,而后才抬手接过,神色自若地抬眸看向他,一双澄澈无染的眸子里尽是如常的无邪笑意:“嗯,愿饮过此酒,往后祛除病邪,寿享期颐。”
话甫落音,便以袖掩口,将这喻意长寿的酒酿一口仰尽……
用罢了朝食,少女自袖囊中取了两粒蜡黄色的药丸出来,那药丸约是拇指大小,分别用一根鲜艳的红绦从中间穿过,丝绦末尾还缀了粒小小的白珠,看上去颇是精致。
“喏,却鬼丸,一人一颗,近日出门的话一定要戴上。”她说着便将那药丸模样的东西放到了他掌心儿里,是有些微凉的润泽触感。
时下元旦人们出门时要备却鬼丸,以驱逐恶鬼,避免邪气侵身。这却鬼丸由蜡和雄黄制成,男左女右,佩于臂上,也蔚为风尚。
只是,荀粲元旦一整日都并未出门,在家陪着她趁着天晴歆赏雪景,到了晚间更是在庭中置了榻,与她拥着厚厚的裘衣等着看灯火——
元旦这一日,朝廷会有规模盛大的朝会,自半夜便开始便燃起燎火,华放齐放,一起迎接旭日东升。这一年的元旦,也是荀粲与曹莹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那晚,她缩在他怀中,仰起小脸目光眨也不眨地与他一起看着那照亮半城的璀璨灯火,眸子里仿佛都坠入了灼然炽亮的火光,暖意如脉滋蔓,仿佛一直浸入心底……
新年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些,一恍眼便已是七天,这一日,是正月初七,人日。
“奉倩你瞧,是彩缎的人胜好看,还是金箔的好看?”寝居中,小莹左右手各拿着拿着一只剪作美人模样的人胜在妆镜前比划,问一旁凭几斜倚,笑看妻子理妆的荀粲道。
今天是正月初七,人日,早上吃过了七菜羹,然后要戴人胜,许多女子还会制作华盛分赠亲友。
她一惯心灵手巧,这样的细致活计每每都做得精巧无比。
“拿过来与我细看。”荀粲眸子里尽是笑意,略招手向那厢的少女道。
从她手中接过了两只人胜,端详了片时,选了那只彩的人胜道:“坐到这儿来,我替你戴上。”
“金箔的更细致些,但,彩缎人胜与你今日梳的迎春髻却是相得益彰。”因为不是头一回动手帮她簪发,所以他动作已然谙练,十分柔和地将那只彩缎的美人系在了她髻间,直衬得乌发更青,红缎更艳。
这般情形,若是教荀家众人或是亲友看到,只怕会齐齐咋舌罢?谁曾料想,性子清冷,目下无尘的荀奉倩,有朝一日会似这般柔情缱绻,与妻子闺中画眉,簪花绾发?
“好看么?”小莹不着急照镜子,却是先回头看他,晶亮着一双澄澈眸子问。
“小莹自然是怎样都好看的。”他说得温文又认真,如同成婚以来的每一次赞美。
小姑娘果然就得了饴糖的孩童般笑了起来,一张致无伦的小脸儿神情灵动,眸子熠熠发亮。
“郎君,乐城侯府来的急信。”有些突兀地,家仆自门外传来了一声禀报,打散了屋中的氛围。
荀粲与曹莹闻言,神色齐齐一凝。
他接过信函,抬手启开,取出了一卷缃黄色的绢帛,其上言简意赅君侯病危。
曹莹身子陡然间微微一颤,面上霎时间几乎褪尽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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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四年,五月,洛阳。
又一年榴花吐艳,榛榛绿叶间,照眼的花儿烨烨如火,绚丽纷繁,黯淡了庭中所有风光。
少女原本懒懒倚在室中曲几上把玩着一串绿琉璃珠,偶然间抬眼,这一树灼灼榴花便映入了眼帘。看着它片刻,她忽然就有些沉默,而后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了室中睡榻侧的那只小竹几,几上放着两只如真物大小的玉石榴,黄玉为皮,红玉作籽,颗颗晶莹剔透,几乎能以假乱真……这是新婚之时,他们收到的贺仪之一。
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所以一直被看作多子的象征。
多子么?她眸光微凝了一瞬,而后低低垂了睫羽……
这一天晌午,她进书房时,荀粲正坐在案后阅着一卷《南华经》,随手自案头的铜盘中取了一块胡桃饼,小咬了一口
“不要——”少女却是陡然间向这边疾步过来,一边大声止道。
荀粲被一惊,呛得刚刚嚼到喉头的糕饼也咳了出来“咳咳,咳”,他咳得脸色都开始涨红。
她紧张得一边抚着脊背替他顺气,一边赶忙将案上的茶盏递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荀粲总算是缓过了面色,不由握住了她的手,不解道——“怎么……这饼,有什么不妥么?”
“这、这是昨日的饼,忘了撤下去,已不新鲜了。”她答得十分匆促,因为紧张,目光有些闪烁。
“那……亏得小莹提醒了。”他仍眸子里仍是带了浅笑,温和地道谢。
“你……不是不喜欢吃胡桃的么?”她垂了睫,小声问。
☆、第124章 荀奉倩与曹氏女(十)
“这、这是昨日的饼,忘了撤下去,已不新鲜了。”她答得十分匆促,因为紧张,目光有些闪烁。
“亏得小莹提醒了。”他温声道
“你……不是不喜欢吃胡桃的么?”她低低垂了眼睑,小声问。
“只是方才一时兴起,见这胡桃饼做得精致,想到小莹你这么喜欢,所以好奇尝尝罢了。”
他随意的回应仿佛让眼前的少女一瞬间缓和了紧绷的心弦,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所以,她错过了丈夫眼底的疑虑——
小莹身边的婢子,都是当初陪嫁带来,个个谨慎妥帖,怎么可能忘了将昨日的点心撤下去?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她这般失态?
当年,乐城侯病逝之时,见着小莹数日之间憔悴到弱不胜衣的模样,他原以为日后会需许久来弥平这丧父之痛。但,一向荏弱的少女这回却是出乎意料地坚韧,葬礼后不久,便好像从伤痛中完全走出来了一样,恢复了往常无忧无虑的烂漫笑容。
“自小,阿父便一直为我操心,希望我能平安喜悦。如今他不在了,我更应该照顾好自己,让他安心才对呀。”她这样说着,神情是罕见的平和。
荀粲意外的同时,心里莫名起了几分不安,而这份不安,因为今天胡桃饼的事又加重了几分——小莹,你到底在掩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