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长庚签名时还有些犹豫,他是朝廷命官,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算不算逾矩。不过最后他还是签了,这份请愿书只字未提魏眆,只是力证宣子昂是个襟怀坦白,大直若屈之人,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然后方长庚拿着请愿书去找找了梁培——没错,就是会试阅卷时将他的卷子提到第三十二名的大理寺少卿梁大人。至于方长庚为什么会知道,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梁培此举的恩情足以让方长庚叫他一声恩师,他又一飞冲天中了榜眼,自然会有知情的官员把细节透露给他。
总之方长庚知道后立即备礼上门拜访,和梁培交谈后觉得十分投缘,其间他还提到了徐修,梁培只知道方长庚的夫人是徐修的外孙女,没想到他还拜于徐修门下,顿时不肯再接受方长庚称其他为老师,还告诉方长庚他一直十分敬仰徐修,询问徐修如今的状况。
方长庚不久前才收到徐修来信,便说徐修身体还算康健,梁培听了很是欣慰。
当他把请愿书交给梁培时,梁培还吃了一惊,以为方长庚不会掺和到这件事里面。不过他看到方长庚的签名后也没说别的,只是告诫了他几句,然后就在上朝时把请愿书呈给了皇帝过目。
后来事态的走向和徐闻止分析得差不离,几个带头弹劾的考生也被羁押审问,有在刑部打杂的同年说已经有人招认是出于嫉妒诬陷宣子昂,至于最后皇上怎么定夺,还得等上几天。
除却还担忧这件事,在翰林院的生活还是比较舒服的,除了上午必须上班,下午的时间是可以自己支配的,不过晚上需要有一人值班,以防宫里突然有什么事交代下来要他们办。
假期的名目也很多,除了固定的每隔五天休息一天,各个节气日都有休假,而且很多时候都是皇帝说了算,比如天气恶劣,休假;有特殊天象,休假;皇帝突然说某天是某位名人的诞辰,休假……
方长庚比较关心的是探亲假。
因为京城的官员有不少是南方人,回家的话在途中就要花费很多时间,所以根据距离规定了不同长度的假期。比如少于一千里的假期四十天,在一千到两千里之间的五十天,以此类推。
像从京城到方长庚家近四千里,就有七十天的假期,不过不是每年都有,三年一次。出于人道主义,皇帝允许官员第一年回家探亲,然后就按照三年一次的规定执行。
方长庚总结了一下上京时的经验,只要加紧赶路,加上水路速度比较快,可以在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话就能在家待二十天左右,听起来还可以。
一个月后,一度在朝廷内部引发动荡的作弊案终于有了结果,带头诽谤的考生杖责二十,终身不得参加科举。而魏眆因皇帝不信任他十分气愤,还写了篇文章暗讽昭武帝,把昭武帝给惹毛了。兼他年事已高,皇帝一道圣旨就让人告老还乡了,听说魏眆傲气地很,没什么怨言就接了圣旨,不日就要出发。至于宣子昂,虽然洗清了冤屈,但中状元的喜悦早就消磨殆尽,在狱中也吃了很多苦,皇帝亲自召见问他有什么想法,宣子昂直言想回绍兴,皇帝似乎觉得亏欠,还想给他安排一个绍兴的官职,还是被宣子昂拒绝了。皇帝虽不太高兴,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并赏银千两,让他坐专船回乡。
宣子昂离京那天,方长庚去送他,发现仅仅一个多月没见,宣子昂看上去像老了十岁,再联想到当日他们三个一同过午门时的风光,着实让人有些心酸。
“你这眼神,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像丧家之犬?”宣子昂笑道,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方长庚思索了一下:“那倒不是,我方才刚见到你时确实有些怜悯,不过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昨天还听到有人在背后嘲讽我是千年老二,总之怎么样都会有人给你添堵,随心就好了。”
宣子昂失笑:“你还真是坦诚,我半辈子都为了功名奔波,如今经过这么一遭终于看开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就怕我夫人见到我这副样子吓坏了。”
方长庚摇头:“皇上已经为你正名,难道还有人不服你的才华吗?当初你那些同乡都十分忧心你的情况,也可见你的为人和累积的好名声,在我看来,这比当官难多了。”
做坏官容易做好官难,进了官场身不由己的事自然会多起来,谁知道能坚守多久做官的本心和原则呢?尤其是像宣子昂这样的人,恐怕他宁愿辞官也不想屈服。
宣子昂感慨:“与你为友是一件幸事,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回去虽仍是白身,但却觉得自己满载而归,你信不信?”
方长庚收起笑:“信!”
宣子昂沉默了一会儿,半天后才用力拍拍方长庚的肩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以后去了绍兴记得通知我。”
方长庚连连点头。
送走人以后,方长庚发现他这一年里经历了太多分别,这回送宣子昂,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伤感了。他不由得想象了一下和徐清猗分开的场景,然后立即打住,这个还是不行。
第113章 生产
转眼半年多过去, 方长庚已经完全融入了京城公务员的队伍, 只是比一般人忙一些, 成日埋在纸堆里, 下午也很少休息在家,多半是在翰林院度过。
冯廷书就比他会享受多了, 如今他家已经举家迁到京城, 双亲健在,儿女双全,可谓人人称羡。
其间周其琛开了一间书坊,因为本金不足格局较小,但已经渐渐起步。方长庚曾经不是没想过与他合办,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放弃了。一来他怕兄弟间因为钱的问题产生矛盾纠纷。虽然两人关系非常好, 但他一直坚持认为人性中有些东西不可挑战, 尤其涉及到钱财之物,必须划清界限。之前他和王复一同买地, 明年开始就能收租金, 方长庚也不打算过问他平时是如何运作的, 账本也不会仔细看,就是希望不影响彼此之间的信任感。
二来,他现在的确不用太担心收入问题。倒不是说他的俸禄有多高,一个正七品的官, 年俸也不过九十石米, 加三十六两银子, 再加上额外收入——养廉银九十两, 一年下来不过一百二十六两。九十石米也就是六千五百公斤左右,按照一个人一年吃一百八十公斤左右,这些也只够三十五人吃一年的。这些全部加起来,在京城日子也只能过得紧巴巴,所以说“穷翰林”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他们的隐形收入很多,尤其是一些商人很喜欢请他们写幅字画幅画,或是有什么喜事请他们去吃酒席之类的。方长庚不怎么去,除非是有不好不去的理由,例如是他朋友的亲友,或是与梁培有交情等等,总之就是人情面子上过不去,他才会出面。后来帖子多了方长庚大多都以修史为由拒绝,态度比较诚恳,尽量不得罪什么人,生怕给自己留下隐患。
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他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在很多同年看来竟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翰林院的人出了名的难搞,一个个都自命不凡,清高得很,对于商人大多嗤之以鼻,很不给面子。所以方长庚完全算得上和蔼可亲,没有任何架子,这也使得他在京城的商人买办那里比较受欢迎和好评。
方长庚也会卖画,他只擅长画荷花,渐渐地倒也有了名气,不少人循声而来,“求”他作幅画收藏。后来他让袁丰告诉上门的人,说一个月最多只画一幅,这样就少了很多困扰。
他倒不觉得这算贿赂,人家并没有求他什么事,还有些商人纯粹是附庸风雅,热衷于和文人打交道,总之这些算正常的社交。相比和一些官员你来我往,他还的确更喜欢和那些直爽的商人接触。
时日长了,方长庚也认识了京里一些盐商茶商,与他们关系还不错。
这天方长庚和往常一样散值回府,明天是休沐日,同样是他生辰,顾老夫人说要好好办,为他行冠礼。
方长庚不在乎这些,事实上他几乎没过过生辰。不过既然是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今年又有几件大喜事,庆祝一下去去冬日的冷清也无妨。
当晚方长庚抱着徐清猗入睡,这几天来她越发睡不安稳,平躺或是侧躺都觉得不舒服,脚背肿得连特意新做的绣鞋都穿不进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怀孕以后的女人更容易胡思乱想,昨晚徐清猗居然红着眼睛问他会不会嫌弃她没有裹脚,不像京里那些贵妇都有一对金莲,把方长庚搞得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也不敢有一点急躁和不耐烦,怕徐清猗难过。饶是这样,也是直到半夜才把人哄好。
今晚徐清猗喝了血燕窝后就睡着了,方长庚松了一口气,心想今晚能好好睡一觉,眼睛一闭就见周公去了。
半夜里听到隐隐约约的□□声,方长庚猛地惊醒,连忙去查看徐清猗的情况,这一看瞬间就彻底清醒了,立即拉铃叫蕊儿和丝雨,一边问徐清猗:“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
徐清猗丰润了一些的脸颊泛红,额头细嫩的皮肤上满是细汗,半闭着眼睛咬唇道:“有些疼……”
方长庚见她还有力气说话,忙安抚了她几句,然后下塌飞快地穿上衣服。
两个丫头都胡乱披上外衣就冲了进来,一看眼前的情状,丝雨立即跑出去叫吴奶娘和前几天就已经住进来的接生婆。
“没事的,忍一忍,人马上就来了。”方长庚看到徐清猗向他伸手,三步并作两步坐到榻沿,用自己手掌把徐清猗的手紧紧包裹住,一边深呼吸了好几次,紧张得脖子青筋都蹦起来了。
徐清猗忍着疼痛笑:“你怎么……比我还害怕……”
方长庚努力挤出一丝笑,十分坦然地就承认了她的话:“我这人本来就胆小得很,因为这个还总被你笑话。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教我骑马,那时候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人胆量真小,一点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
徐清猗突然叫了一声,喘了口气,然后努力笑着白了方长庚一眼,软软地说:“我可没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