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速偷瞧她一眼,见她并未疑心他的异样,不由地松口气,将被子盖得更严实,仰起脸为自己刚才一点也不男子汉大丈夫的流泪行为解释:“少夫人,我是太激动了,激动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所以醒来后兴奋得落泪了。”
白玉萝笑了笑,坏心思地往他那边靠得更近,手撑在被角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好像是挺激动的。”
傅抱青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死死攥紧被角,被窝下双腿微微曲起,耳朵透红,声音低下去,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少夫人,我这几天都能住章公馆吗?”
白玉萝点点头,不再逗他,起身坐到床边的梳妆台前,打开抽屉:“你为我受了伤,别人照顾你我不放心,我得亲自照顾你。”
傅抱青欢喜雀跃,笑得嘴都快咧开,尽量压着自己的情绪,假意推脱:“哪能麻烦少夫人照顾我,我一个人就能照顾好自己,不用了啦。”
白玉萝偏过脑袋看他,“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明日就送你回去了。”
傅抱青一愣,随即皱脸喊痛:“哎呦,我这手好像不太对劲,看来只能先麻烦少夫人一段时间了。”
白玉萝嗔笑着瞧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支票本,“抱青,这次谢谢你,我的性格你也知道,不想欠人恩情。”她将签好名的支票递到他跟前,半开玩笑的语气:“抱青,你收下这个,就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傅抱青怔住,郑重拒绝:“我不要。”
她蹙起细细的柳叶眉,“为什么不要?你替我做事,拿报酬是应该的,过几日,我再分个场子给你,全由你做主。”
傅抱青心里闷闷的,直勾勾地望着她:“我与他们不同,我心甘情愿,不是为钱也不是为前途。”
她搬了梳妆台的椅子到床边坐下,体贴地远离他捂紧的被子,“你不为钱不为前途,那你为了什么?”
傅抱青不说话,眼睛凝视她。
许久,他说:“少夫人,我是为了一个人。”
他等着她一脸惊讶地问:“为谁?”
可她只是淡淡笑了下,将支票和钢笔搁在梳妆台上,“行,那祝你圆梦。”
他痴痴地看她,语气坚定:“我一定会圆梦的。”
白玉萝起身往外去,出去的时候将门带上,他听见她在屋外和佣人交待:“去傅爷的家里,取他平日穿的衣物来,另外,他屋里的棉手巾不用拿去洗,直接丢掉,每天备新的换上。”
傅抱青整个人都红透,心里滚烫,身体更烫,脑袋埋进枕头里蹭来蹭去。
片刻,他低眸往下一瞧,犹豫数秒,迅速拿起床边叠好的棉手巾,骂自己:“傅抱青,你真是个没出息的毛头小子。”
在章公馆住了几天,傅抱青仿佛置身极乐天堂,他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白玉萝,她早上端汤给他,问他有没有好点,手还痛不痛了,又嘱咐他要好好休息,闲时下床去外面花园散散步。
夜晚他故意假装睡不着,在客厅等她。家里的佣人老妈子拿相思豆做手钏,摘了一篮的海红豆,他凑热闹,跟着她们一起串手钏。
细细的珍珠线穿过去,连起一颗又一颗的海红豆,年轻点的小佣人在旁边碎碎念叨,是在念心上人的名字。不知哪里传出来的“秘方”,说是在夜晚串相思豆,串一颗,念一声心爱人的名字,待来日那人戴上手串,就会感受到爱意,继而爱上送手串的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念完心上人的名儿,还要再念上一首诗,下咒一般,神神叨叨,好像真的只要这样做,就一定能获取心上人的爱慕。
傅抱青是念洋书长大的,信奉科学民主那一套,老妈子指了他,同那个沉浸情海的小佣人说:“傅爷懂的东西最多,你问问他,看你这样做有没有用?”
傅抱青一怔,舔了舔嘴角,手里的动作没有慢下来,串一颗,心里念一声“白玉萝”,嘴上敷衍道:“没用,这玩意能顶啥用啊。”
他一鼓作气,串了七八根手串,小佣人抱怨,“你把我的红豆都串完了。”
傅抱青嘻嘻一笑,将手串收好,背过身,喃喃念诗,做法似的,神情认真严肃。
等白玉萝回来,他瞄着她提着的手袋,待她将手袋一放下,周围没人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手串放进她的手袋里。
他想过要直接给她,可是又担心太过直白,她决计不会戴它。反正今晚大家都在做手串,他不留名,她或许会以为是哪个老妈子小佣人悄悄塞给她的,反正大家都爱她敬她,有好东西想要与她分享,也是情理之中。
他手上的伤已经好全,他没有理由再在章公馆赖着不走,今夜是他在章公馆的最后一晚。
她刚刚已经和他打过招呼,淡淡的眼神,和看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她回屋歇息,不会再出来探他。
傅抱青忧伤地站在门边朝她住的房间方向望了许久,最后回到房间,拿出纸笔,趴在她的梳妆台前,给好友写信。
“慎之,你绝对猜不到,现在我在哪里给你写信。我在她的房间,她的梳妆台前,有我送的香水。”他写着写着停下来,拿起桌上的玫瑰香水往信纸上喷了喷。
“你闻闻,这是她的气息。是不是很香?她本人比这还要香百倍。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不再失眠了,我躺在她睡过的大床,每晚都好眠。慎之,我真嫉妒她的丈夫,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男人?他简直坏透了蠢透了,娶了她却又丢下她。慎之,你不要嫌我恶毒,我希望那个笨男人已经死得透透的,如果他没死,我发誓,只要他敢回来,我一定会毙了他。是的,我现在学会开枪了,她教我的,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伏击的事告一段落,傅抱青的伤好了之后,他立马重新投身到繁忙的事务中。
傅抱青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稚嫩青涩什么都不懂的小伙子了,为了离白玉萝更近,他开始学她的手段,她想要的东西,他都会为她拿下来。
他们有枪,他有脑子,他毕生的聪明才智,全都被激发了出来,毫无保留地奉给她。
傅抱青很有理想抱负,他要做她身边的一把手,谁都替代不了,他要让别人一提起白玉萝,就想到他傅抱青。
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过去的富家少爷身份,在她身边的每分每刻,他将自己当做卖命者,指定买主,只她一人。
白玉萝前去码头接人的时候,傅抱青想跟着一起去,她不让,让他去忙别的事。
他知道,今天章辜民回来了,她是要去找章辜民算账的。
白玉萝没什么耐心,不等傅抱青反应过来,她已经坐上车,“我这边的事情一完,就让李大去接你,晚上大家一块吃个饭。”
对待自己的人,白玉萝向来亲近,时不时地就凑一桌,吃吃喝喝地闹一晚。
傅抱青最喜欢这种热闹场合。从前没有感受过的江湖豪情,如今全都体会了。
“今晚到我那去吧,我来准备。”
白玉萝点点头,不再看他,指挥司机往前。
码头。
章辜民一下船,遥遥望见章家的人,他心里一咯噔,提着皮箱继续往前。
本来应该是他的人来接,如今却换了白玉萝的人。用脚趾头想都想的到,肯定是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
章辜民懒得逃跑,和白玉萝打交道的这些日子,他早就摸清楚她的脾性。
这个小寡妇做事,滴水不漏,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绝对万无一失。
李大上前来请他:“二爷,这边请。”
重重人影散开,他往前看,看见她穿着天鹅绒暗红色旗袍,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港口风大,她的帽子被吹倒,她哎呀一声,将帽子取下,捋了捋头顶,话家常一般,转过头同他说:“小叔公,你挡着点风,长这么高大,总要有点用处的啦。”
章辜民抿抿唇角,他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此时垂眸睨她,望见她秀挺的鼻尖和红唇的薄唇,娇气精致,画笔描出来一般,眉眼间蕴了江南的水与北方的山,山山水水,每一样皆是绝色。
他也曾享受过和她年纪一样大的女子,尤其是近半年来,越发喜欢点十九二十岁的书寓姑娘,得是丹凤眼,小红唇,烫卷头,说话嗲嗲的,尝完之后,身心舒畅。
章辜民冷着脸脱下大衣,无情无绪地替她披上,双手滑过柔弱肩头时,一把擒住,凑过去侧脸狠戾,缓缓道:“好侄媳,嫌风大还来码头接你小叔公,可见你一颗赤诚孝顺心,小叔公真是感动。”
她踮起脚,礼尚往来,贴着他的耳朵:“啧,小叔公,你现在就感动成这样,等会还不得激动得落泪呀。”
章辜民抿起凉薄的唇角,放开她,重新站定,望向远处的汪洋大海:“得了,说罢,又想到什么好法子作践你小叔公了。”
白玉萝遗憾地叹口气,低头从手袋里掏东西,声音又轻又软,“老家伙就是无趣,连吓唬人的事都不让人做齐。”
章辜民眼角一跳,瞪过去:“白玉萝,你说谁老家伙呢。”
白玉萝头也不抬,继续在手袋里找东西,“生气啦?稀奇事,原来大名鼎鼎的章二爷,竟然会计较别人说他老。”
章辜民瞪红了眼。
她翻来翻去,故作玄虚,将手袋里的口红翻出来,丢他手里,腾出空间,总算找到她要拿出来的东西。
一份小小的罢免书,有商会所有元老的亲笔签名与印章。
她将刺杀的事告知他,捂嘴轻笑,幸灾乐祸:“你瞧瞧你,三十几岁的人了,连手下都管不好。”
章辜民脸色铁青。
她得意洋洋地凑上前,仰起脸,尽情欣赏他脸上的神情。
章辜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罢免书撕碎。
她在旁边鼓掌:“撕,尽管撕,我备了几十份,够你撕。”
章辜民猛地将她掐住,他的手掌拢住她细长脖颈,手指颤抖,咬牙切齿:“白玉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要赶他出商会,等于让他放弃二十年的辛苦拼搏。
她这是要他的命。不,比要他命还要难受。她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他气急败坏地看着她,她脸上笑意未减,亮盈盈似一湖秋水,只是湖面结了冰,不带一丝温度,她回望他的眼神,语气一如既往软糯:“小叔公,你觉得是你快还是我快?”
章辜民怔住。
冰凉僵硬的枪口正抵在他胸膛前。
她的手袋里,随时都放着一把枪,他竟然忘记了。
他发愣的瞬间,她毫不留情地朝他手臂上蹦了一枪。
章辜民痛得弯下腰,几乎跪倒在地上。
“白玉萝……”
不等他说完,他的手背已经被她踩在脚底下,她攫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缓缓拂过他的颧骨,指腹在他脸上画圈圈。
“我是个聪明人,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与聪明人谈事,本不该如此粗鲁野蛮。”
章辜民眼皮一跳。
白玉萝离得近,几乎与他面贴面,她领口的扣子开了三颗,露出细瘦锁骨,那一小寸露出的白嫩肌肤,像上好的玉石,余光一黏上,便再也移不开。
章辜民实在痛得紧,脑子里嗡嗡的,喘着气问:“你想怎样?”
白玉萝努努嘴,“你觉得我想怎样?”
章辜民露出苦涩的笑意,“你不会赶我出商会,因为你怕我狗急跳墙,豁出一切另立门户从头做起。”
白玉萝:“继续说。”
章辜民:“我继续待在商会,对你而言,利大于弊。”
白玉萝挑了挑眉:“所以?”
章辜民深呼一口气,许久,他声音低沉,往外一字字吐话:“你要我彻底臣服于你。”
白玉萝势在必得,却还是假惺惺地问上一句:“你愿意吗?”
章辜民笑得几乎都要出眼泪,“我有的选吗?”
白玉萝放开他,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她等着他的下一句。
章辜民想要握拳,却发现自己痛得根本没有力气,他垂头在地上闷了许久,左臂上的枪口处鲜血往外冒,一点点滴到地上,渐渐形成一小滩血渍。
她的耐心也就一分钟,伸出鞋踢了踢他,“欸,喊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