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陈烟岚又端上一道烧黄鱼,浅笑嫣然。
她今天化淡妆,挽起长发,整个人素净了不少,有种雨落桃花的婉约美。
而江浸夜对她已然耐心尽失,语气冷硬地说:“我们父子俩说话有你什么事儿?还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了?”
陈烟岚僵了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渠鸥赶紧过来救场,“这大过年的,你就少说两句。人家烟岚啊,这些年帮了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吃顿饭怎么了?”
江浸夜冷笑,决定就趁现在,跟他们清账。
“没错,这女人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说着,从衣兜掏出那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这些年,我和你妈妈走得很近,她视我如己出,你的很多事情由我负责……”
经由机器录制再播放的嗓音多少有些失真,却毫不妨碍在场除了江浸夜外的其他人,迅速辨认。
他们纷纷一刹变了脸色。
陈烟岚惊恐地伸手去抢,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江鹤繁按住胳膊,动弹不得。
渠鸥双手捂住嘴,一脸随时可能晕厥的失态。
江震寰则捏紧了拳头,皮肤撑起发白的骨节与暴突的青筋,叫人触目心惊。
家里的餐厅与客厅连通,偌大的空间静得落针可闻,窗外偶尔一两下短促的炮仗声敲打人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您不是老糊涂,只是抽不出空,宁可听信别人,也不愿多看我一眼。我曾经为此沮丧,逃避了很久,直到有人教会我‘如果你不走过来,那就换我过去’。所以我现在让您好好看清楚,我是不是别人嘴里说的那么不堪。”
江浸夜声线不稳,微微发颤,竭力保持平静。
可平静之下,铿锵有力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这些年的控诉。
江震寰那张脸绷了许久的威严,此刻终于垮下,露出苍老的神态。
他哑着嗓子问:“教你那句话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呼~下章夜叔就回去啦~
☆、51.
江浸夜直视父亲的双眼, 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相当的个头因为江震寰的老态初显,而使江浸夜气势上压过一筹。他微抬下巴, 俊逸的眉毛舒展, 上扬的嘴角带一点讥诮,“你们真以为她只是想嫁给我吗?太小看她了。”
说着, 他从怀中抽出一叠文件, 啪地摔在餐桌上。
“这些都是她勾结崇喜股东的证据。或许您眼中崇喜的业务不算什么,但谁知道这个女人的野心有多大。她一张热脸巴巴贴了那么多年, 就为拿下一个根本不可能喜欢她的人?也就您二老对她这么放心了。”
陈烟岚极力绷住的镇定,在目光触到文件封面的那一秒就溃不成军。要不是身后的江鹤繁撑住她, 她恐怕早就腿软倒地。
她万万没想到, 江浸夜从第一天进崇喜, 就有随身携带录音笔的习惯。
更没想到一个失势的少东家,不但未如预想的那样失意沉沦,反而精密谋划对她的报复。
“我不过给自己留条后路。”陈烟岚面色颓败, 低头哽咽着说,“总不能让我人财两空。”
“够了。”
江震寰掌着黑檀木椅背, 拉开坐下,颤声说:“今天除夕,先吃饭。”
陈烟岚缓了一口气, 两腿打颤地也要跟着坐下,余光瞄到江震寰伸来的食指,错愕地对上那双混着厌恶与愤怒的鹰眸。
“你吃完了赶紧走。”
眼看一顿团圆饭就要以闹剧收场,渠鸥抬起手背, 揩拭眼角的泪水,委屈地看向江浸夜,“就不能吃完再说吗?你既然心里憋着火,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我还以为你要闹一辈子别扭……”
江浸夜没说话,吐出这口攒了多年的怨气,心中却丝毫不觉得畅快。确如渠鸥所说,要不是他们心不齐,外人也不会有机可趁。
被江震寰下了逐客令,心高气傲如陈烟岚,必然待不下去了。
她离开后,厨师上齐菜,也回家了。
江家四口围坐餐桌前,于一片举箸取食的动作中,各怀心事。
按往年桌上的惯例,人人依次敬酒,说两句吉利话,每回从年纪最小的江浸夜开始。但他此刻兴致缺缺,瞧见江鹤繁递来的眼色,提着一瓶白酒离席。
渠鸥着急地喊:“你上哪儿去?”
“上外头吹吹风。”
“不像话!”江震寰放下筷子,眉间蓄起愠色,片刻又消散,对妻子说,“你十分钟后出去看看,我记得外面还在下雪。”
他说着,叫江鹤繁把ipad递给他,想要再看看那篇新闻。
门外的院子里,江浸夜穿一件单薄的蓝灰色条纹衫,一半扎在皮带里,敞开的领口歪着。他仰头灌下几口酒,看向漫天飘落的雪花,忽然笑了。
这么多年,他不过在和自己怄气。
没出息。
但今天仍然值得庆祝,为正名自己,为与家人和解,为揭下陈烟岚的面具。
江浸夜喉咙深处窜上一阵燎火的辛辣,随即大笑着高举酒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了厚厚一层的雪中。
后来他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地,索性四仰八叉地躺下。
洁白的雪粒铺天盖地从深蓝色天幕降下,受体温融化的雪水浸湿衣领,带着冰凉的刺激入侵脖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于是缓缓闭上眼。
意识的最后一刻,是远处渠鸥歇斯底里的尖叫“小夜!”
唉,妈你那么容易激动,对身体不好,影响内分泌……
*
春节七天假期,屿安下了三天雨。
人人缩手缩脚地蜷在屋中,连骨头缝都透着湿冷的寒意,像嵌满了冰渣子。
初四这天总算放了晴,深色的木地板泡在温暖的阳光里,看着很想就地打个滚。丁馥丽一大早哼着歌打开门窗,通风散气。
陶禧穿着高领羊绒衫,长发还挤在衣领里,她一边揉眼,一边下楼,“妈妈,早。”
“早啊,桃桃。”
丁馥丽从厨房端出热好的三明治、鸡蛋和牛奶,又找来一把梳子。
陶禧捧着三明治小口咀嚼,她就站在女儿身后帮忙梳头。
托着一把柔凉细软的黑发,丁馥丽惊叹:“桃桃,你头发长得蛮快,这都要齐腰了,过完正月去剪了?”
陶禧嘴里塞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干嘛要剪,就留着呗。”
“新年新气象嘛,而且妈妈看你……”
好像换了个人似地,好像下决心要闯出一片新天新地跟过去告别似地。
丁馥丽深知女儿不过看着温顺,这么一说,怕是又要激起她的逆反,便生生截住了话尾。
但陶禧听出来了,不在意地大嚼两口,说:“为什么人想改变,就非去剪头发不可,这是哪里来的规矩。搞这么隆重,全都是形式上的。我才不要为了别人,剪自己的头发。”
母女俩哪个名字都没提,但彼此清楚,一字一句说的全是同一个人。
丁馥丽原本愁苦不堪,打算过年找间寺庙烧香,见陶禧一夕之间觉悟脱胎换骨,笑得嘴都合不拢,
“好好好,不剪不剪,我们桃桃剪不剪都是美人。”
梳好头,陶禧也吃完了三明治和鸡蛋,端起杯子喝牛奶。丁馥丽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问:“那你今天要不要和妈妈出去逛逛,初四街上挺热闹的。”
陶禧摇头。
想起她前三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丁馥丽困惑,“你哪都不去,起这么早干嘛?”
“我约了人。”
“哦?约了人啊……”
见丁馥丽眼珠子转动着精光四射,陶禧赶紧起身,用一句“是个女的”浇灭她心中的八卦火焰。
其实陶禧今天约的,是林知吾的师兄孙蕴巍,曾聊起的那家新公司便是由他创办。
林知吾后来带陶禧和孙蕴巍见了一面,算是不那么正规的面试。
那是工作日的午后,咖啡店里人头寥寥。
孙蕴巍穿一件卡其色休闲外套,坐靠临街的落地窗,沐浴在初冬的暖阳下。见到陶禧,起身向她挥手打招呼,和煦笑容瞬间冲淡了她的紧张。
他身材高大,笑时弯着眼角,眉间有种开阔的俊朗和豪气。
“我听师兄说,你们做人工智能的芯片。”
孙蕴巍双手交握身前,笑着点头:“不仅是芯片,也提供行业内整体的接口和sdk(软件开发工具包)。我们想要打造最好用的深度学习平台解决方案,还有最高效的整体系统。目前着手开发的,是无人机和服务器,这两个行业的核心产品。”
陶禧对这家名为笛铺科技的公司兴趣盎然,连咖啡也顾不上喝,与他你来我往,聊了整整一下午。
旁边的林知吾竟然半句也插不上话。
临走时,陶禧问多久可以去上班,孙蕴巍说年后,因为公司要搬到科技园南区,暂时耽误几天。
当天,孙蕴巍就把陶禧拉到新公司的微信群里。
除夕晚上,孙蕴巍在群里连发八个红包,遭到众人哄抢。陶禧从未露面,便一直潜水,看着他们热闹。
谁知孙蕴巍单独给她发了一个,并邀请她初四上午去新公司看看。
陶禧道过谢,欣然应允。
从地铁站出来时,扶梯缓缓上行,陶禧一抬头,瞧见孙蕴巍向她招手。他穿一件深褐色羊绒大衣,描出肩膀宽厚的轮廓,颇显沉稳有型。
陶禧笑着露出几颗璨白的贝齿,“老板过年好。”
“……”孙蕴巍失笑,“不用这么严肃。”
陶禧倒有些无措,“那师兄的师兄……该叫什么……”
“你就叫我孙蕴巍,或者我的英文名simon。”
“simon?孙蕴巍?”陶禧清秀的双眉拧结,她为这种事情纠结烦恼的样子,逗得孙蕴巍转头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