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濯新官上任,先请那几位要以死明志抵制他继任的大臣喝了茶。原本去时雄赳赳气昂昂的一众老臣,回来时就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提起新任宰衡卫大人便吓得面如土色,活像是见了鬼。好事者纷纷旁敲侧击询问,然而当事人俱是讳莫如深。
之后每每上朝,卫启濯都将在朝班上对他不敬的臣子分批请去喝茶,不消一月,所有的抵制声浪全部消散,满朝上下,上至股肱老臣,下至新晋进士,见了卫启濯皆是毕恭毕敬,连背地里也不敢说卫启濯半句不好。
一时间风向大变,朝堂风气为之一肃。
连永兴帝也好奇个中缘由,他以为这群人会闹上好一阵子,谁想到这么快就服服帖帖的了,但卫启濯并不肯透露太多。
萧槿也就此事问过卫启濯几回,卫启濯只道日后再说与她听。卫启濯前世也同样受到过这样声势浩大的抵制,但她总觉得他这一世平息得太快了,以至于让人禁不住怀疑他给那群大臣喂了迷魂药了。
不过这些事于她而言都没什么紧要的,她还有更值得关切的事,譬如转过年来的翌年就是她前世的终结点。她在卫启沨面前表现得不甚在意,只是不想受他牵制,心里实则还是畏惧的。毕竟事关她的生死,她不可能真的不关心。
然而她如今连自己前世的具体死因都不太清楚,卫启沨只说她是病死的,但是病症那么多,病因也千万种,卫启沨说了跟没说差不多。他就是故意按着不说,单等着牵制她。
她知道自己的这一桩心事跟卫启濯说了也没用,毕竟他几乎不记得前生事,告与他知道也只能徒增烦恼,让他跟着一起担心。
转年上元,卫启濯带着妻儿出城去祭奠了祖母,回府路上一道下车透气。在灯市上闲步时,他见萧槿仿似有些郁郁寡欢的意思。虽则她极力掩饰,但他还是瞧出了些许端倪。
卫启濯抱稳儿子,侧头看向萧槿,询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
萧槿笑着摇头道了“没有”,倾身去逗儿子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卫启濯仍旧盯着她看。
萧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搪塞过去,就听卫启濯忽然道:“啾啾是否在担忧大限之事?”
萧槿动作一僵,抬眼看他。她平日倒能藏起心事,但如今一家三口上元观灯,她就难免有些触景感怀,患得患失。
卫启濯踟蹰一回,道:“其实不必担忧的。我已经……已经知道了你前生的死因,你大可安心,我必保你无虞。”
萧槿一怔,瞠目道:“什么?你如何得知的?”
卫启濯敛了敛眸,犹豫半晌,方欲开口,忽闻人丛中有人朝他扬声高呼“卫大人”。
犹如滴水入油,人群瞬间沸腾起来,纷纷转目看向卫启濯。
风神若此又被称为“卫大人”的,全京师恐怕都寻不出第二个来,那么眼前这位必定是新上任的宰衡了,众人一时又敬又畏,竟有些不知所措。
卫启濯并不想被人围观,正在不豫之间,那唤他之人奋力挤到他近前,匆匆一礼。
卫启濯借着路旁灯火认出是衙门里的公吏,眉头微攒:“可是出了何事?”
那公吏凑到他耳畔如此这般低语一阵,卫启濯面色渐冷。他吩咐公吏暂且回去,转头低声对萧槿道:“宫里出事了,陛下晚间病倒了。”
萧槿一惊:“病倒了?难道是……”难道是藩王谋反可能会提前?
她也知道今年皇帝会病倒,然后益王将借此造反,但前世皇帝病倒是在七八月份,眼下莫非是以前了半年?
“太子派了内官过来传话儿,”卫启濯叹道,“如今内官还等在家中,咱们得快些回去。”
如今尚在孝期中,不论是往常还是节庆,卫启沨都谨言慎行,极少出门。他听闻内官急急跑来找卫启濯,便预感是出了事,即刻派丹青去打探。索性来的内侍是常来卫家这边走动的,丹青塞了些银两便隐约探知了个大概。
卫启沨闻听后面色一沉。
皇帝在正旦朝贺上就瞧着气色不佳,大约那时候便身体染恙了,只是未说而已,今晚兴许是病况加重了。太子应当是担心藩王趁机作妖,这便将卫启濯召入宫计议对策。
如果藩王造反提前,于他而言实非好事。
卫启沨心神不宁,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蓦然坐到书桌前,挥笔写了一封拜帖,命人备车,直奔曹国公府丰家。
萧槿也知晓个中利害,归家后先哄儿子睡下,也未换上寝衣,只随手捞了本闲书坐在床上,一面等卫启濯回来一面心不在焉地翻书。
时交三更,她甫一听见外间传来隐约的人声,就搁了书就趿上鞋子去开门。
她打开门扇的瞬间,正瞧见卫启濯背对着他跟明路交代事情。卫启濯听见门轴转动声,回头瞧见萧槿披了件大氅立在门口,长话短说,打发了明路,几步上前一把揽住她:“仔细着凉。”
他将门关严实了,一转身就对上萧槿凝注的目光。
“情况是不是很严重?”萧槿唇角微抿,“你是不是很快又要出门去了?”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卫启濯对上萧槿的目光, 只觉一颗心都要化成一滩水,又听她这般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略一踟蹰, 道:“并非十分严重。我赶到之后便去查看了陛下的状况, 当时陛下尚在昏睡, 面色很是憔悴, 不过我倒觉着兴许跟上回一样, 慢慢调养一阵子就能缓过来。只是上元十日假后,陛下兴许要辍朝一两月休养,届时太子代为理政, 也正可让太子历练历练。”
“只是这也是藩王作妖最好的时机,”卫启濯顺手捞来一个袖炉递给萧槿,“陛下此番病倒, 太子自是烦郁。不过我觉着早点反也是好事, 横竖是要反的,早反早省事。”
萧槿接住袖炉低下头,心道这倒是真的,不过省事的那个人应该是你,反正你当初一个月就把楚王活捉了, 即便这回再带上一个益王, 估计也多花不了多少工夫。
卫启濯见萧槿面色颇显不豫, 俯身包住她的手:“我纵然要出门, 也不会离开很久, 两月时间足够将事情处置妥当。”
萧槿偏头;“我才不信, 你上回就骗我,你说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就回来,结果呢,你一去就是半年。”
“上回是事出有因,又正赶上陛下有心试我,这才有所延迟。”
萧槿撇嘴:“我不管我不管,你出门我就不高兴。”
“那怎样才能高兴?”
萧槿想了一想,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晃了晃:“除非你……除非你每回都按时回来。”
卫启濯失笑道:“我还道你要说除非我永远不出门。”
萧槿小声道:“我倒是想这样说,可惜不可能。”
“我下回若是再食言,你可以罚我。上回我说我若是逾期归来,敦伦时就让我在后面,你至今都没罚我。”
萧槿很好奇他是如何在说这些不可描述的内容时,还能保持一脸正色的,老太太弥留之际回忆他的年幼时光时还说他其实十分腼腆,她当时满腔悲痛,未曾细想,如今瞧着他眼下这副模样,觉得她跟老太太看见的可能不是一个人。
萧槿憋得面色涨红,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没说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前世死因的。”
卫启濯顿了一顿,道:“那我先问啾啾一个问题——若是我忽然变成前生的我,你会如何?”
萧槿绷起脸:“你怎会忽然变成前世的你?你说什么胡话。”
卫启濯顿了一下,目视灯火:“你也知晓,我从前偶尔会做一些关于前世的梦,我前几日做了个噩梦,梦见了你前生的死,只是头先并未告诉你而已。”
萧槿惊喜道:“真的?那太好了,你应该早早说与我知道的。”
卫启濯沉默须臾,倏而抬眸望向萧槿:“啾啾可曾发觉自打祖母过世后,我的性情就有所改变?”
萧槿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我么?”
“当然,我甚至比从前更爱你,我那会儿瞧着你情绪不稳定,一直特别心疼你,”萧槿盯着他看,一字一字认真道,“你怎会去想这种问题呢,你不论怎么变,在我眼里,你都还是你。”
她说话间又是一滞,担心他仍旧沉浸在卫老太太那件事的遗憾里,舒臂拥住他拍了拍,又吧唧亲他一口,软声轻语道:“不要难过,不要去想那些了,都已经过去了。”
卫启濯被她这么哄孩子一样抱着,很有些哭笑不得,俄而拉下她的手臂:“祖母那桩事我确实一直引以为憾,不过一年多下来,我已经缓过来不少了。”
“那就好,”萧槿摇摇他的手臂,“那你快说说我前世是怎么没的?”
卫启沨从曹国公丰家出来时,已近四更天,但因而今正值佳节,大弛夜禁,街市上仍是熙来攘往。
卫启沨眼望街上流水一样的行人车马,只觉自己是与世隔绝的,眼前的热闹与他没有一丝干系。
若是藩王谋反提前,那么他的计划将全盘被打乱。这回若是不能借机打压卫启濯,那不知何时才能再度寻见机会。而卫启濯如今提前平息了朝臣的群起抵制,不消一年就能站稳脚跟,等卫启濯的地位稳固下来,他再想做些什么就不容易了。
而且,他前世并没有比萧槿多活多久,他所拥有的往生记忆至多只能再帮他两年。
卫启沨着一身银白貂裘,在寒风里迍迍而行。他又不禁想起了温家。
他前世遭受重创之后虽则性情大变,然而实质上还不算走向极端。真正令他走向极端的,是他后来发现真相之后的崩溃以及萧槿的死。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那样憎恨旁人,他知道他自己也是有错的,但那些人也应当付出代价。
温锦身败名裂被处以极刑,温德被皇帝厌弃贬官,梁氏精神恍惚被当做疯子禁闭起来,这些就够了么?
卫启沨袖中双拳笼攥。
他要的,是温家的彻底败落。
正月二十一是节后恢复朝会的第一日,但永兴帝病况未得好转,无奈之下命内侍传旨辍朝一月,政事暂由太子代为处理,宰衡辅政。
至此,皇帝缠绵病榻的消息传开,朝野人心浮动。但有卫启濯坐镇,诸司运转有条不紊,太子也温恭有礼,早晚往乾清宫存候侍疾,百官这才渐渐安心办事。
一干臣子原以为一月之后皇帝就能恢复视朝,然而引颈等到二月下旬,却等到了皇帝仍旧辍朝的旨意,这回直接告假到四月。
一时间臣工惶惶,议论纷纷。
但卫启濯却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他晚来归家的路上遇见谢元白时,还神色如常地让他给礼部尚书传话儿,限后日将南郊祭祀的仪程递上来。
谢元白忙忙应是之余,心中不由感喟万端。
卫启濯与他是同榜进士,只卫启濯是状元他是探花,之后两人的际遇便可谓天差地别。他原本还觉着卫启濯一路跃升至侍郎已是不可思议,没成想皇帝去年竟然钦点他继任宰衡。那些不看好卫启濯的老臣在短期内纷纷俯首,皇帝病倒后他又能独当一面,不服不成。
谢元白原本对于当年被卫启濯压了两头的事有些耿耿于怀,毕竟卫启濯当时才华不显,若非中了顺天府解元,根本没人留意到他。但他后来渐渐发现,卫启濯这种不世奇才,连中三元是实至名归的,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这些年跟卫启濯也积累了不少交情,往年三节两寿时都有走动,不过卫启濯每回送礼总会附带上各种名贵药材和食材,他总觉怪怪的,也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皇帝卧病,卫启濯也无甚惶急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难道就不怕万一皇帝有个好歹,即位的太子不会如而今的皇帝那样看重他?
谢元白疑惑间,忽听卫启濯问道:“我听闻吏部近来要往随州调派一名知州,人选是否定的曹国公家公子?”
谢元白一愣,道:“似乎是这么一回事。我昨日在六部班房跟吏部的几位同庚闲谈时,也听闻了这件事。”
卫启濯没有多问,只是微微点头,便岔开了话头。
谢元白心下疑惑,卫启濯一日万机,怎会关心一个知州的调动?况且吏部几个堂官昨日才商定的事,为何这么快就传到卫启濯耳朵里了?
谢元白越想越觉得后脊背发凉,心中对卫启濯的敬畏更甚。
到了四月下旬,永兴帝告的第二回假也到了期限,但并无恢复视朝的意思。端午前夕,永兴帝仍旧命内官传旨,再辍朝一月,并且未明言一月之后便恢复视朝。
一时间京师谣言四起,臣民对于皇帝此番久病猜度不休。
十日后,太子将几个风传谣言的臣子查办下狱。
五月二十二,江西按察使忽然一身狼狈奔逃至京,得见太子后,道出惊天音讯,益王已于前日起兵,以皇帝连月辍朝实属太子及其党羽包藏祸心、图谋弑君所致为由,欲清君侧、除奸佞,并往各地发散檄文,痛斥太子不臣、不孝之心,直指太子朱汲因多年等不来父皇驾崩,急于嗣位便做下如此行径,其作为实属倒行逆施,应遭天下人唾弃,朱汲其人更不配为储君,万死不为过。
与此同时,益王集兵号十万之众,亲自领兵,火速北上,开赴京师。
消息一出,众皆咋舌。病况才转好不几日的永兴帝闻讯气得大骂益王业障,命太子择帅平叛,将益王捉拿回京。
五月二十四,太子与群臣计议后,又征得皇帝同意,任孟元庆为总兵,调兵十五万,挥师南下。
五月二十七,益王克抚州、取饶州,直逼安庆,南直隶战火将燃。
五月二十八,经过连日昼夜不息的调度,兵部集结兵马粮草已讫,孟元庆连夜誓师出征。
七月初十,益王在与孟元庆对阵时叫嚣着楚王已与他结为同盟,结果逼反了楚王。楚王于封地武昌起兵,也号称统兵马十万,开拔北上。孟元庆左支右绌,只好请求朝廷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