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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看向对面的卫承勉, 竭力压着脾性道:“大哥纵是帮不上忙,好赖是否也告诉一声,启濯与沨哥儿究竟有何抵牾?怎就闹到今日这般地步?大哥与启濯父子情深,最是了解启濯,应是知晓内中情由的。若真是沨哥儿做了什么错事,弟也好对症下药。说到根儿上,到底也是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死结?何必闹到不可收拾?”
    卫承勉直是摇头;“二弟莫要再问了,我是真不知晓。我也曾问过启濯,但启濯对此缄口不谈。二弟也知道,启濯也是个倔脾气,他不肯,我也没辙。”
    卫承勉说话时面上神色如常,心里却是冷笑。
    卫启沨如何都不干他的事。儿子昨日就跟他说了,他今日应当会被皇帝召入宫里,旁的什么都不必管,只管看戏就是了。
    卫承勉弟兄两个到得乾清门时,正遇见同样应召而来的卫启濯。卫启濯往卫承勉这边望来时,嘴角漾起一抹淡笑,看得卫承勉莫名其妙。
    卫承勉总觉儿子见今对他越发好了,好得他总觉得儿子是在补偿他什么,虽然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太子朱汲练完今日分内的字,才收了笔,就见内侍曹安神色古怪地进来一礼。
    朱汲心觉诧异,问曹安可有何事。曹安踟蹰一回,鞠腰道:“老奴受人之托,特将一封书信转达于千岁爷。”说着话捧上一个信封。
    朱汲一扫,见那信封上竟无字,愈觉困惑,随手接过拆开。待他将内中尺书览毕,神色便是一滞。
    他缄默少刻,问道:“不知曹伴受何人所托?”
    曹安低声道:“这书信是辗转到老奴手上的,将信递进来的是荣公的二弟。”
    朱汲低头对着手中书翰沉吟半日,轻声一叹,取来一幅回纹锦笺,执笔落下几字,翻出个信封封了递与曹安:“将这手札交与他。”
    曹安应诺,领命去了。
    朱汲对着殿外残秋景致出神片刻,屈指轻叩案面。
    卫启沨这个人,还真是有些意思。
    卫承勉与众人一道出来时,已是落日时分。卫承劭双目红肿,神情恍惚,甫一打殿内退出就险些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卫承勉担心他会情绪失控当场找儿子的麻烦,即刻张罗着将人抬到宫外马车上送回府去。
    他回转身见儿子竟还直挺挺在他身后杵着,含笑挥手:“哥儿若有未忙完的事,赶紧回衙门理一理,晚间莫归家太晚了。”
    卫启濯敛神一笑:“衙署里的事都理得差不多了,父亲若无事,不如与儿子一道走一走,东华门外那条街卖有不少零嘴和小玩意,咱们且走且买些回去。”
    卫承勉连连点头:“甚好甚好,给我小孙儿捎带些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命车马从人缀后跟着。
    卫承勉想起适才在殿内的争执,又想起皇帝最终的决定,仍觉有些不可思议,禁不住道:“你说,你那堂兄当真会被谪戍至云南归化当个驿丞?亦且一贬十年?”
    “为何不会,”卫启濯转眸,“父亲觉着儿子下手太重?”
    卫承勉摇头:“这自然不是,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是在想,这事究竟能不能成,你二叔岂会看着他一手栽培起的儿子就这么废掉。”
    “这事成不成,二叔说的可不算,”卫启濯见父亲直是盯着他看,淡笑道,“父亲莫要再问了,我是不会说我这般整治卫启沨的缘由的。”
    “那成,你不说便不说。我来问你另一桩事——我怎生觉着你近一两年对我一日好似一日,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捅了什么篓子不敢告诉我?”
    “那若是儿子真捅了什么篓子,父亲会如何?”
    卫承勉叹道:“自是帮你收拾了。你是我儿子,我不帮你帮谁?”
    卫启濯敛眸。
    “不过你打小就省心,就是性子太沉静,我头先还担心你闭囿于此,幸好你后头性子逐渐活络起来了,”卫承勉说着话思及亡妻,眼眶顿时泛起红来,“你娘去得早,我总怕你心里结下死结,总怕教养不好你和你……”
    他话头扯到卫启泓身上便就此收住。他不会再原谅卫启泓,他已经给了他太多机会。且不说卫启泓从前干的腌臜事,光是当初卫启泓将他推倒撞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头一个反应居然是恳求他不要将此事说出去以免影响他的仕途,就足以令他寒心。只他想着父子一场,又看在亡妻的面上,便将那件事揭过不提。谁知卫启泓后面是真的想让他死了。
    “父亲。”卫启濯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卫承勉心绪正自阴郁,听见这一声唤,即刻回神转头,问儿子叫他作甚。
    “儿子往后都会竭尽全力孝敬父亲,父亲也不必为旁事烦恼,只管安享天伦便是。”
    卫承勉见儿子神色郑重,倒是一愣,欣慰之下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背:“你原本就是个孝顺孩子,爹每回瞧见你都觉着心下大慰。”
    “总是觉着从前做得不够,”卫启濯止步,眼神幽微,“儿子往后会加倍待父亲好。”
    卫承勉忽而触动不已,抱住儿子哽咽道:“我就说,我儿除了脸皮厚些,旁的都没得挑。不枉我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将你教养大。”
    卫启濯身量比卫承勉还要高出不少,一低头就能望见卫承勉鬓间的斑斑白发。
    他在父亲背后轻轻拍抚,心头思绪万千。
    前世父亲的死始终是他心中一块不愈的创痛。他之后一直引以为憾。他满心愤懑,他知道父亲的死并非意外。
    最终他也的确报了仇。不过,今生他还想再报一次。
    卫启沨得知自己将要谪戍云南的消息,依然十分平静。
    出发前一日,他被放归回府。卫承劭抱着他哭了半日,表示明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被带走,一定竭尽全力保下他。
    卫启沨宽慰父亲一番,却是一再强调不要再去为此面圣。
    卫承劭爱子心切,几十岁的人哭得险些背过气去,闻言拉着儿子不住道:“父亲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父亲拼了这条命也要留你下来!”
    卫启沨缄默须臾,挥退左右,道:“父亲若真为儿子着想,就听儿子一言,莫要再为此事奔走。”
    卫承劭哑着喉咙问他为甚,他踟蹰少顷,道:“因为父亲而今做这些都无甚用处。不仅无用,还会为父亲招来麻烦。陛下那日将父亲、大伯父和四弟召去御前征问调停,已是尽了心,之后且有一阵子不想听见我这桩事,父亲若再去求,恐怕会惹恼陛下。”
    卫承劭听儿子提起大房父子两个,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你那堂弟哪来这般恶毒的心,此番定要置你于死地!那日在御前我见陛下似有调停的心思,本是极力转圜斡旋,争奈那卫启濯能说会演、咄咄相逼,我那兄长竟也只在一旁瞧着。你不知,我当时急得了不得,搬出老太爷来,请求陛下容情。争奈陛下对你那堂弟信任有加,到得后头已听不进我言,我惶遽不已,几乎一口气没上来晕在御前。”
    卫启沨默了默,温言宽慰道:“不打紧的,父亲莫急莫慌。”
    皇帝在那日将他召到乾清宫东暖阁讯问时,实则已经对他恼得很了。此番肯将大房父子两个并父亲一道叫去调停,可见父亲这几日是如何为他奔走的,这已是父亲所能坐到的极致了。但父亲又岂会是卫启濯的对手,无论心眼还是手腕,父亲都不可能斗过卫启濯。
    卫承劭泪如雨下:“怎能不急不慌,你此番一去,凶多吉少,还要遭人白眼,父亲怎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卫启沨将卫承劭拉入屋内,掩好门窗,压低声音道:“父亲可照着儿子所说,去给太子送信了?”
    卫承劭一顿点头:“父亲都照做了。可……可东宫向来明哲保身,如何会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去为你说情?”
    “儿子那封信里并未请求太子为儿子求情。”
    卫承劭一怔:“那你写的甚?”
    “儿子只是请太子在儿子谪戍期满之前,派人来云南接儿子回京。”
    “你……你这是何意?”
    “儿子从前帮过太子不少忙,太子应当也能看出儿子可做他身边得力近臣。况且,儿子还曾做过东宫讲官,太子算是与儿子有些师生之谊。当年儿子假意暗中投靠朱潾,还帮太子逃过一死。这些情分兴许不足以令太子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为儿子说情,但让太子在事后搭把手却是足矣。太子头先又说过可应儿子一件事,儿子之前一直未提,如今提出这个请求,丝毫不为过。”
    卫承劭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臂:“即是如此,你为何不早说?我儿对东宫有这般恩情,东宫又素性仁厚,怎就不能为我儿说情?”
    卫启沨沉默一下,道:“若是极力去求,东宫兴许真会试上一试,但这般挟恩图报,父亲让东宫作何想?他日东宫登基,纵儿子有命回京,父亲以为东宫还会重用儿子?”
    卫承劭浑身一僵,连道是自己急糊涂了。
    “况且,即便东宫开口,儿子也毫不怀疑卫启濯会出来搅局,他既打定主意,便绝难罢手,不若暂躲风头,避其锋芒。只要儿子熬过这段时日,他日回京,若东宫已嗣位,说不得还会对儿子另眼相待,认为儿子禀性坚韧,可堪大任。”
    卫承劭老泪纵横,直道那可是十年,谁知十年之后会如何。
    卫启沨的目光在虚空里凝了一下,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呐呐:“这怕是她的意思,既是如此,我便遂了她的愿又如何。”
    卫承劭且哭且叙话,忽然想起太子还回了一封信,急急翻来拿与儿子看:“东宫可愿援手?”
    卫启沨低头看信,少焉,敛眸道:“父亲宽心。”
    萧槿听闻卫启沨谪戍云南的消息时,觉得卫启濯真是个人才。
    首先谪戍的地方足够偏远,左近又多四夷土官,人口环境复杂;其次驿丞掌驿站车马迎送,无品级,随便哪个小官都能踩上一脚,还要鞍前马后地伺候人,受气赔笑是家常便饭;再者,十年戍期足够摧毁一个人的仕途与意志,甚至届时能否活着回来都未可知。
    卫启沨只是个文臣,自小泡在诗酒茶花里,又是世家公子,饫甘餍肥,养尊处优,到了那里,不知能在那里挺几年。何况他这样心高气傲之人,从正四品的京官陡然变成未入流的受气小吏,若是不想开些,很可能还没被折磨死,就先被活活气死。
    总之,卫启沨很可能会回不来。
    萧槿觉得她很应该去送送卫启沨,亲眼看看这个前世毁她半生的人而今何等落魄不偶。
    卫启濯特意跟皇帝打了声招呼,挑了个锦衣卫千户,带着百余人马亲赴云南押送卫启沨。
    翌日卯正,天光未亮,城门初开。萧槿与卫启濯坐在马车里,头一批出城。
    马车出了南面的崇文门,一路往南,到了预定的地方才缓缓停下。她今日起了个大早,眼下窝在温暖的马车里,不一时就泛起了困意。卫启濯见外面人马未至,为她披了大氅,拥她在怀让她小憩片刻。
    迷蒙间,她不知睡了多久,卫启濯将她唤醒,低声与她说人已经到了。
    萧槿掀起帘子打算往外看时,又听他在身后道:“你不能看太久。”
    萧槿睡眼惺忪,回首流眸:“我就瞄上几眼,等他走了,我再去睡个回笼觉。”
    美人初醒,宝髻堆云,粉晕桃腮,秋水横波,不胜娇慵。
    卫启濯一把将她捞到怀里,低头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好。”
    卫启沨而今并非囚徒,但也无甚自由,押送他的千户挑了几个力士一道围坐马车内,团团看着他,一众手下在外面打马跟随。
    那千户提前得了指示,知道宰衡大人今日要亲临送卫启沨一程,故而一出城就直奔事先指定的地儿去。
    宰衡指定的地儿是北京城南的聚燕台。聚燕台为一高埠,广三四十尺,位于京畿采育镇东南二十里。每岁秋社,群燕辞巢之日,京畿城村燕群必各将其成雏聚于此埠,数以千计,呢喃不止,二日方息,随后乃去,为话将别,壮观非常,故曰聚燕台。
    如今已经立冬,燕去台空,卫启沨被两个力士押下马车后,入目便只望见一片萧瑟景象。
    他一转头就瞧见卫启濯从对面一辆华盖红髹马车上下来,远远朝他走来。
    卫启沨的目光却并不放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马车。
    萧槿在红锦靠背上靠坐片刻,没见着什么动静,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睃看。
    锦衣卫诏狱久负盛名,卫启沨在里面待了一个来月,大约是尝了不少苦头,如今容色憔悴,形销骨立,身上裹着几件绒衣也瞧着单薄得很,似乎风一吹就能直接将他送到云南去。
    只卫启沨落得这步田地,也依旧不卑不亢,在卫启濯面前,始终挺直腰背,神容冷淡。
    卫启沨与卫启濯身量相当,兄弟两个相对而立,气势互迫,确实是经年累世的宿敌光景。只是卫启沨时乖运蹇,气度已逊。
    萧槿瞥了卫启沨一眼,冷冷一笑。待要收回目光,却见他忽地看了过来。
    萧槿并未在意,随手放下帘子。谁知外面骤起骚动,及至她再度掀起帘子一角往外观望时,卫启沨已经奋力奔到了距她三丈的地方。
    卫启濯疾步上前,一把拽住他,心念电转,命一众锦衣卫退到远处,暂去饮马。
    等众人散去,卫启沨盯着已经落下的帘幕,嘶哑着嗓子连声喊“槿槿”。
    萧槿静坐少顷,起身出了马车。
    “槿槿,难道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卫启沨的声音竟带着颤抖。
    萧槿神色漠然:“我应该有话要说么?”
    卫启沨嘴唇翕动,半晌喑哑道:“哪怕是骂我。”
    萧槿哂笑:“骂你?我从前把该骂的都骂过了,我也想不出还有词能更贴切地骂你。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顺道问问你——你头先刻意与我弟弟套近乎,意欲何为?你的刻意拉拢太过明显,吓得我弟弟都以为你对他存有非分之想。”
    卫启沨沉默一回,道:“我对岑哥儿格外好,主要是因为你,但我也承认我是有私心的。我想将岑哥儿拉到我身边,再慢慢让他为我办事,因为你们都不会防着岑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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