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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岱川眼睫一抖。
    几个警察窥见了他的这个反应,精神一震,都直起了身来。
    他们也疲倦到了极致,拼到现在,眼看着二十四小时就要到了,方岱川父母和经纪公司都在斡旋,关键就在这一两个小时,就看方岱川嘴里能不能被撬出些什么。
    几个警察放快了语速:“你们在哪里认识?他什么时候来到中国境内?什么时候组织的这场活动?”
    方岱川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是探光太强裂,还是他太困倦,几个警察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曲曲折折的水光,被他死死摁在眼底。
    “我在岛上和他相识,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组织的,我们认识不过七天。”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
    “你放屁!”一个胖子大吼一声,甩出一打资料,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自己看看!雇佣兵集团训练十三年!黑手党教父的外孙!中度抑郁!药物成瘾!反社会人格!这样的人,认识七天就送你戒指上床操你?!你真把自己当他妈大明星了?!你以为李斯年是个包明星的富二代?!!”
    方岱川打开资料,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极平静,然而看不见的桌沿下,他手心攥紧,指甲死死嵌进了手心的掌纹里。
    “我不知道他有抑郁症,他表现得很正常,除了自毁自虐以外,我看不到反社会的人格。我也不知道他药物成瘾,他在岛上没有服用或注射过任何药物,要说成瘾,大概只有酒精了。”他强忍着心头一波又一波的绞痛,倏忽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李斯年手指会突然痉挛一般颤抖,为什么他灌很多酒,却不在乎酒的牌子产地,为什么他中了毒二话不说跳海,为什么他手指灵活动作轻灵,腰上一道横贯的长疤。
    他有抑郁症,他药物成瘾,他在雇佣兵集团受训十五年。
    他身后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已经默认了不会有人救援,不会有人理会,不论生死,孤身一人。
    李斯年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么?
    他突然笑出了声来,笑得前仰后合,难以抑制。
    这样一个人,在他耳边亲吻着,将一瓶护手霜塞进他手里,说:“川儿哥,会么?”声音里带着些宠。这样一个人,将戒指趁乱塞进他的衣兜里,会笑着下海撬开生蚝给他吃,会在床上生动地吻他。
    他不是认识七天就上床艹我,方岱川心想,黑手党教父的外孙,最好的雇佣兵,抑郁症患者,李斯年。认识我七天,他已经决定,死前要被我艹一次。
    “你们嫌我们相处太短,我却恨没有早点认识他,”方岱川伸手擦了一下笑出来的眼泪,“早知道,小时候就不该放走他,绑到我家去,和他一起长大。”
    他一边说,一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微笑着,眼睛里淌出细碎的光。
    第91章 之后·01
    方岱川最终还是被放出来了,在被拘留24小时,一天一夜的轮番审问,却没有丝毫结果之后。
    他父母早就得到了消息,就在派出所里头等着,不给见到人就不走,赖在派出所的大堂里。他们都是刑警,对警察审犯人那一套烂熟于心,一边着急一边心疼,让小周跑腿买了许多用得上的东西。
    小周心里有愧,人是她塞上车的,警也是她报的,乍见方岱川的父母,心虚得不得了,前前后后跑腿,毫无怨言。
    方岱川被放出来的时候,小周瞬间放声大哭。她这几天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提心吊胆,又惶恐不安,早在方岱川失踪的时候,她报案之后也已经被警察仔仔细细审问过一遍,只是没有这么夸张,方岱川从看守室一出来,小周几乎不能认出他,下巴上胡茬冒出来,脸色憔悴惨白,嘴唇上都是裂开的口子。小周内疚得整个心脏都缩成一团。
    方岱川有气无力地勾唇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顶,笑道:“别哭了,真难看,外面人肯定以为我真犯事儿了。”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喉口像堵了一层砂纸一般。
    “对不起,川儿哥,对不起……”小周哭得抽抽噎噎,几乎说不出话来。
    方岱川摇头笑道:“都过去,不怪你,是我自己没留意。”
    他父母立在一边,心酸得厉害,方岱川目光移过去,不敢看向父母的眼睛。他爸几大步走上前来,拍着他的肩,不住地拍打,骂道:“臭小子,臭小子,让我们发这么大的急。”
    妈妈打掉爸爸的手,吸了吸鼻子,搂住高大的儿子,抵在他的胸膛上,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方,对不住啊,我们这也是按程序来。”副局递给方爸爸一支烟。
    方谨点上烟,很凶地抽了一大口,手指都在打颤。
    外界对这件事关注度极高,方岱川大小是个明星,社会知名度摆在那里,没有证据,警察也没办法申请拘捕,按规矩,只能先暂时释放,另派人手监视居住,连同单元里送外卖和快递的小哥们都被拦下来一个一个登记。
    倒是很容易监视,因为方岱川哪儿也没去,在家里睡了一整天。
    方谨给儿子煮了饭。
    方岱川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睁开眼闻见了米饭的清香,厨房里传出来煎豆腐的声响,细小的油泡顶在豆腐上,又微微破裂的金黄色的声音。
    方岱川这才察觉到饿,他先去卫生间洗漱,搓了搓脸,又剃掉了胡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
    镜子里的青年瘦削沉默,脸颊都凹了进去,眼睛暗淡,毫无生气。
    那是方岱川吗?
    方岱川应该一直是精精神神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眼角瞥到一边架子上的工具箱,里面一把剪刀横放在其余工具之上,刀面锋锐。
    “吃饭啦!”妈妈敲了敲洗手间的门,在门外强笑道,“肯定饿了吧,快出来,你爸给你做了泡饭。”
    方岱川愣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方谨做了蟹黄泡饭,鸡蛋烧豆腐,都方岱川爷爷的拿手绝活,方岱川小时候最爱吃的饭,每次爷爷一做泡饭,他能多吃两碗。
    蛋黄里打进醋和姜末,炒得微焦,和煎豆腐一起炒,出锅前撒一把嫩生生的葱花。牛油热锅,剥好的蟹黄和秃黄油一起下锅炒香,吊了一下午的鸡汤滑进去煮热,然后将热汤浇到晾凉米饭上。
    方岱川心不在焉地吃饭,隔着袅袅热气,爸妈强颜欢笑的脸让蛋黄梗在他的胸口,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好吃吗?”方谨小心地问道。
    方岱川点点头,实际根本没吃出什么滋味。
    三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饭,饭桌上一时只能听见碗筷碰撞声。
    妈妈搛了一筷子空心菜,塞进方岱川碗里:“吃点菜,别只扒饭。”
    方岱川心不在焉地塞进了嘴里:“我想我爷爷了。”
    方谨和蒋婕对视了一眼。
    “想了就去看看他,”蒋婕笑了笑,给儿子盛了碗汤,“吃完饭咱们就去。”
    爷爷还住在那个小胡同里,他养了条狗,屋檐下面挂了一溜鸽子窝。方岱川从车里钻出来,远远地几辆警车也停了下来,监视着他。
    “爷爷!”方岱川大声叫道,他爷爷这两年耳背,得大喊才能听见。
    老头回过身来,精神倒是挺好:“呦!我的川儿来啦!臭小子还记得来看我!”爷爷也大声喊道。
    童年记忆里悠长宽敞的胡同,如今看来又窄又暗。
    混乱的电线把窄窄一线天空切割得更支离,胡同靠墙放着电动车,还有从外面骑回来的小黄。邻居家在窗户之间拉起绳索,衣服床单,和女主人的内衣、婴儿的尿布混着晾在外面。
    卖橘子糖的小贩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咱家邻居……我小时候,住过一个外国小孩儿,爷爷你还记得吗?”方岱川试探道。
    爷爷笑眯眯地往空地上扔玉米粒儿,他的鸽子们咕噜噜地飞下来吃,颈子一探一探地:“记得,那还能不记得?你小时候可喜欢那小孩儿了,天天去人家家里,回来闹你妈,要你妈给你生小妹妹,说也给我生个外国小孩儿玩。你妈说她生不出来外国小孩儿,气的把你揍了一顿。”
    方岱川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儿了,听爷爷提起来,有些窘迫。
    “那小孩儿小时候老受欺负,他爸妈都不在家,一个人住,怪可怜的。你从小好打抱不平,大虎和舟子欺负他,你就去揍他们,人家比你大好几岁,你天天挂着两管鼻血回来。”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门口的大黄狗听见了动静,早早迎出来,绕着爷爷的腿转来转去,耳朵支棱在脑袋顶上,吐着舌头要食儿吃。
    方岱川看着爷爷给大黄狗撕火腿肠,一边喂它一边从头到尾抚摸他,大狗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咕声:“那爷爷,他们家后来……为什么不在这儿住了,你还记得吗?”
    爷爷想了想:“不知道,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家男人死了,小孩儿也不知道被哪个亲戚带走了。他家不是坐地户,外来租的房子,跟咱们街坊们也不熟,谁知道搬哪儿去了?”
    方岱川叹了口气。
    “人家走了,你还哭了次鼻子,”爷爷说着说着乐了,“把人家家门拍得山响,非说房东把那小孩儿藏了,叫人家还你。房东哄你说,他回国了,大了就回来找你了,这才把你哄住。”
    方岱川鼻子一酸,好险没哭出来。
    “小时候真好,还能跑到别人家去哭鼻子,”他小声嘟囔,爷爷耳背,听不见, “他又被人藏起来了,这回,不知道还能不能还给我。”
    爷爷给他炒了鸡蛋烧豆腐,年纪大了,口味退化,手脚也不利落,豆腐煎得有点糊,盐也放多了,但是方岱川还是吃了很多。
    “说起来,前儿,我还做梦梦见你了。”老年人胃口不好,吃得少,爷爷点了锅烟袋,一边抽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孙子狼吞虎咽。
    方岱川嘴里塞了一嘴豆腐,抻着脖子咽了,随口问道:“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你在一个岛上拍戏,我去看你,你说爷爷我想你了,我给你找了个外国媳妇儿,”爷爷抽了口烟袋,美美地砸吧了砸吧嘴,“我说外国媳妇儿好啊,长腿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你说不行,我媳妇有毛病,不能生。我叹了口气,说,唉,那怎么办,你从小就喜欢混血小孩儿,这下讨了外国老婆也不能生混血小孩儿了。”
    方岱川愣了。
    爷爷盯着他手上的素戒,似笑非笑,一脸了然的样子:“后来我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大黄陪着我在院儿里坐了半宿,天快亮的时候,我也想通了,嗨,反正我这么大岁数,怎么也看不到你生孩子了,看你讨了老婆,我也知足了。等我下去了,我就跟你奶奶带话说,咱们川儿出息了,讨了个外国媳妇儿当老婆。”
    方岱川不说话,低头猛塞了一大口饭。
    爷爷开了瓶黄酒,泡了人参海马什么的药材,爷俩在院儿里一人满了一杯。
    “川儿啊,”爷爷跟他碰了碰杯子,“爷爷这么大岁数,不求别的,就想你开开心心。你遇见了什么烦心事儿,就来找爷爷说叨说叨,别难为自己,工作呢,也别太拼。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实在要不上,也就算了,跟你没缘,就别太执着,”他说着,一口闷了一盅酒,看着方岱川叹了口气,爱怜地说,“看把我的川儿瘦的。”
    第92章 之后·02
    方岱川从爷爷家出来,溜达在旧日的小巷,天边一线火云,染红给电线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方岱川极目而眺,青蓝的天际线上擦出的浓红色的色块,像分别那天的海天火焰。
    胡同口的美发店放着音乐。
    heard a song come through
    and when i was looking for you, i sing blue
    (歌声四扬,我唱着蓝调歌声找寻你)
    too long on the dark side
    trying to find the light
    (就像在如此漫长的黑夜,我努力寻找光明)
    这是生死之别之前那夜,缠绵之后李斯年躺在他身边,低低地哼的就是这首歌。旋律如在耳畔。
    方岱川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发现自己仿佛手里握着一把钥匙,离真相之锁只差一步。他低头快步走进理发店。
    身后的两个刑警也快步跟上。
    “小哥是剪发烫发还是做造型?”前台小哥抬头一看,双眼倏忽一亮。
    方岱川深吸一口气,手指都在颤抖,他指着电脑桌面上的音乐播放器:“现在放的,是什么歌?”
    “《colour to the moon》,民谣大师allan taylor的知名曲子,您也喜欢吗?”小哥目光在方岱川的腰和胯上微微一转。
    方岱川没理会他,低头抖着手指输入搜索框,打字的时候几次拼错了单词。
    界面的蓝色线条走到了最后,歌词弹了出来,占据了满屏。
    你不过是后街嘉年华上的余兴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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