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燕北最阔气最有档次的酒楼,就是他最常来一掷千金的地方。
李寻欢等了半天,没等到熟悉的小二声,却有一个同样也很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回应了他。
“这酒烈归烈,却不是这最贵最好的,我本以为你会点最好的那一坛。”
李寻欢豁然转回身,看到不远处浅笑晏晏的人,神色惊讶。
“谢姑娘?”
谢琬笑着应了。
“好久不见,李公子。”
“故人重逢,今日店里最好的酒,我请你。”
第4章 探花(二)
夜深了,酒楼大堂却依旧亮堂得如白昼。曾经有闲人数过这家酒楼屋顶上挂着的灯笼数量,足足有几十个,到了夜晚,全都点上,恢弘气派得很。光是这一点,燕北就找不出第二家比得上它的。
在足足坐得下八人的四方桌,桌上摆满了足年的泸州老窖,下酒菜也有,但比起空坛的数量则显得有些无人问津。
平常这时候,酒楼早已半打烊,今天却因为坐在大堂里拼酒的两个人破了例。
毕竟里面有一个,就是他们自己的老板。
几时歇业,说来还不是老板一句话的事情。
李寻欢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这使他近日来流露着惫色的脸焕发出光彩。他仰头喝了一口酒,叹道:“今夜过后,我才知道平日里在你这酒楼喝的酒都算是白喝了。”
谢琬哑然一笑,伸出碗来和李寻欢对碰。
“说得仿佛平日我店里的伙计诓骗了你,拿劣酒以次充好似的。”
李寻欢摆了摆手:“谢姑娘手底下的人自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只是无论什么,都经不起比较。在没喝这几坛泸州老窖之前,我觉得往日我在你这喝的竹叶青就已不错,但恐怕今后,我就贪心得入不了口了。”
“若是别人,那没什么可稀奇的。可李公子你,我却不觉得你是个和贪心沾得上边的人。”
李寻欢喝酒的动作顿了顿,掩饰去他短暂的失态后,笑容重新挂在嘴边。
“我李寻欢也是凡夫俗子一个。再者说,我还是个酒鬼,酒鬼对摆在自己面前飘着香味的好酒怎么会不贪心?”
闻言,谢琬也跟着笑了笑,似乎对这个由她挑起来的话题在男人的心里产生了怎样的痛苦毫不知情。
【谢琬:啧,男人啊,死要面子的哦。】
系统只默默听着,没有发声。
也许是夜深,唤醒了白日里强压在心头无处排解的苦闷,也许是和故人不期而逢的感慨,李寻欢喝得又快又急。
酒量再好的人,这么喝多少都会有些醉意的。
灯光晃花了李寻欢的眼,他比平常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所看见的只是桌对面的人柔和得有些失真的脸庞轮廓。
他又眨了眨眼,这次看清了谢琬的眼睛。
这是双无论什么时候都流淌着温柔的眼睛,能抚平浪子内心深处的痛苦,变得平静宁和。对于李寻欢来说,这双眼睛里的温柔出现的时机犹若雪中送炭,再珍贵不过了。
他叹息了一声。
曾经风流倜傥的俊儿郎,却在这短短两三年自己给自己的眉心刻上了深深的刀痕。
李寻欢问:“前几年你去哪了,竟没有你一丝消息。”
三年前,他被人在邯郸大道重创险些丧命,被路过的龙啸云所救,后两人结拜为兄弟。后来,他邀龙大哥榻下作客……命运至诡,便有了今天的结局。
他来这镇海楼日日买醉时,本想与酒楼老板也是知音痛饮,却不料被掌柜告知,老板只匆匆留下便条,此后偌大中原,杳无音信。
虽然知道对方一定会问到,但话题真到了这,谢琬还是忍不住苦笑。她当初完成任务后挥挥衣袖走得不要太潇洒,可哪想到若干年后还有这么一出等着她。
自己给自己收拾残局,憋屈。
“当初收到一份信,于我而言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不得不走。只是不曾想到后来竟有那么多波折,中途甚至失了忆,过往全然忘了,等往事重新想起回来时,已经几年光景了。”
当着人,谢琬说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甚至把先前失忆的桥段拿出来循环利用了个彻底。说完,还自嘲笑着叹气。
这番颇为唏嘘的说辞引得小李探花跟着叹息,过了一会,他安慰道:“但总归还是回来了。”
谢琬轻声应了声。
忽然,李寻欢听到温柔的女声道:“这些日子,我听说了你与林姑娘的事。”
仅仅是一个称谓,就让李寻欢整个人颤抖了起来。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会信,小李飞刀李寻欢竟然会因为仅仅听到一个名字而怕得颤抖起来。
谢琬觉得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里的痛苦愈发浓重了。他甚至连喝酒的碗也舍弃了,直接端起了酒坛子,大饮了半坛,牵动了他一直没有好的咳疾。
“咳咳咳——!”
谢琬赶忙替他顺气,似乎对他如今这样感到十分无可奈何。
“好好的怎么喝得这么急,这里总不会有人和你抢酒喝。”
这一大口酒灌得李寻欢原本三分的醉意顿时到了五分,他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又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佳人的脸庞,半晌后,喃喃道:“也对,这里不会有人和我抢酒喝……”
等止住了咳嗽,李寻欢背上的柔荑也移开了。他睁开眼,与对方泛着淡淡担忧的目光对上。对方也不偏不倚毫无闪躲,只是关心地说道:“空腹喝酒易醉,你先吃些菜,我去吩咐厨房做完醒酒汤。”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镇海楼的美人老板谢姑娘一贯如此温柔体贴。
既担心他宿醉后难受,也心思妥帖地绕开了那个令他失态的话题没有再问。
她从来都是这样温柔,他知道的。
李寻欢叫住了谢琬:“不必,不会喝醉的。”
谢琬不赞同地蹙着一双远山眉,可她人温柔,连反对都带着几分委婉。
“喝醉了的醉鬼也都是这么说的。”
男人却只是喝酒,仿佛真的怕有人要和他抢酒喝,实则却要把内心成全了别人美意后的酸楚一同咽下,不为也不敢外人知晓。
李寻欢摸了摸被酒液浸润的嘴唇,对谢琬说道:“同我喝一杯吧。”
谢琬又气又无奈,可还是坐回了原位,端起酒杯后喃喃道:“仿佛我刚才和你喝的不是酒一样。偏不长记性,有哪次喝过我了?”
果不其然,该醉的还是醉了。
谢琬看了一桌子歪七倒八的酒坛子,再看了看桌上趴着的那个不省人事的醉猫,内心肉痛了一把自己的美酒库存。
【谢琬:唉,无敌,是多么寂寞。】
这么多年了,也就在喝酒上,能体验一把独孤求败的感觉了。
【系统:……】
最后系统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系统:有几次还不是靠我救场的。】
【谢琬:爱您!赞美您!】
系统:……不想说话了。
店里的伙计们已经休息了,只剩下掌柜自己留下来供谢琬差遣。掌柜姓钟,是谢琬身边的老人了,当初跟着她从京城来到燕北,对谢琬忠心耿耿,和谢琬相处里也有几分长辈的影子。
约莫十数日前,钟掌柜收到了羊城来的信,落款竟是几年未有音讯的小姐,惊得钟掌柜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信的内容,确认是小姐亲笔,又有她的私印,这才舒了口气彻底放下心来,并派人沿路接应。
一连跑坏了几匹马,昨日谢琬才回到燕北境内。
白日里座无虚席的奢华酒楼在此刻只招待着大堂内唯一一桌的客人。钟掌柜打发时间的账本已经算了两遍了,抬头见李探花已经醉倒伏在桌上,而自家小姐默默看着对方不言不语,掌柜放下账本,内心悄悄叹了口气。
“小姐?”
见来的是钟掌柜,谢琬笑了笑:“麻烦钟叔了,把他扶到房间休息吧。”
钟叔眉宇里满是慈祥。
“怎麻烦的,钟叔力气大着呢。”
说着,便扶起李寻欢往楼上客房安顿。
楼梯转角,钟叔往下望了一眼,小姐还坐在原位,继续捧着没喝完的酒杯自饮自酌。钟叔想到他手上扶着的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李探花的事是让人唏嘘,可他心疼他小姐啊。
能让这样一个不缺钱不缺名的男人买醉,除了女人还能是什么。可小姐却愿意陪着自己喜欢的人因为他喜欢的人买醉。
在钟叔心里,早在跟着自家小姐从京城来到燕北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小姐怕是这一辈子喜欢的都是这个探花郎了。
还不知道钟叔心里这个天大误会的谢琬在人都走后摸出了系统给的匕首,对着明亮的灯光晃了晃,百无聊赖地盯着刀锋上冷锐的光芒。
系统有些不解。
【系统:李寻欢醉了,为什么不趁机捅他?】
谢琬玩着匕首,笑了笑:【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呢,李寻欢哪里是这么好对付的。】
系统有些不服气,它通过身体各项体征检测出来的明明是李寻欢醉了。
谢琬弯了弯嘴角。
【统儿,有些事不能只依赖数据。】
【而且,李寻欢这种人,就算真的醉了,下一秒也能醒过来。】
笑得温柔的姑娘拿匕首拍了拍桌面,木头上顿时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不急,会有机会的。】
第5章 探花(三)
酒香带人入梦,李寻欢躺在酒楼最柔软舒适的床褥中睡着了。这一觉一直到天光大亮。梦里久违的没有沉闷,没有苦痛。
只有因为故人而忆起的鲜衣怒马、年少轻狂。
两人初识并非在燕北,而在京城。
那年李寻欢一举得中探花,少年郎相貌俊朗,风度翩翩,一时在京城引得名声大噪、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