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种?”
甘怀霜微微一笑。“差得太远了。告诉你,小妹妹,连单香带合香,加在一起,敦煌香市共有香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敦煌本地三百五十六种,中原一百三十二种,西域九百七十九种……嗯,刚刚管事报来,最近三天又多了二十二种,还没有分别加进去。”
莲生张大了嘴巴。
“制香之学,博大精深,远非常人所能精研。我甘家香堂的香博士,要懂得识别全部的香料,就算只做杂役,至少也要懂得大半。你告诉我,你能识别几种?”
“我识得……”莲生脑筋飞旋,结结巴巴地开始数算:“茉莉,忍冬,檀香……嗯……豆蔻香,连乔线香,玉枕香,冰凝香……嗯……”
室内沉静,幽凉,但汗水自莲生额前颈下,不绝涌出,刹那间湿透了衣襟。
甘怀霜轻轻招手示意,侍立门口的胖掌柜十一娘,立即唤了个人进来。
是那天打扫店堂的女仆,三十来岁年纪,颧骨高耸,仪表粗俗,畏畏缩缩地进了门,蹭到阶下,面对室中的阵势,根本不敢抬头。
“苏合。”甘怀霜召过身边侍女,低声叮嘱几句,那侍女苏合飘然进入内室,取了个黑红相间的漆盒出来。
“乌沉,闭上眼睛。”
那女仆立即乖乖地将双眼闭得铁紧。苏合打开漆盒,随手取出一粒圆丸,掠过她的鼻端:“这是什么?”
乌沉微微一怔,探身深嗅一记:“三匀香。”
苏合又掂出一块香饼:“这个?”
“降真香。”
“这个呢?”
“郁金香。”
“这个?”
“苏方木。”……
莲生汗透衣衫,脊背一片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热情支持和宝贵意见!大部分评论中提出的意见,我都已经修改完善了,只是关于莲生为什么不求李重耳帮她进香堂的事,我觉得这个一定不能改,在这里也与大家讨论一下:
我觉得,求一个高官贵胄利用权势为自己办事,这是成熟社会人的思维,不是一个天真烂漫小孤女的思维。如果莲生对李重耳开这个口,她就不是我们的小莲生了,连她与李重耳的关系都发生质变了,不再是纯净的友情,带有一点利用的意味了。让李重耳请她喝酒、多买几坛酒求七娘子透露个消息,这都还是顽皮少年人能做的事。
另外也有两个原因,是后文陆续提到的:一个是香博士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技术工种,不是来个皇子让她做她就能做的,就像就算现在国家主席来让某医院收我做大夫,我也接不了这个瓷器活儿;二是莲生的终极目标是要向菩萨求香方,就算李重耳替她走人情让她进了香堂,自身技术能力不够,到了菩萨面前也是完蛋,菩萨才不会卖一个人间小殿下的面子。
所以我还是要让莲生靠自己,她也是心甘情愿地要靠自己,想都没有想过要乞求李重耳的帮助。
谢谢大家都好努力地帮小莲生想办法,替莲生拜谢大家啦~~~*^0^*
☆、第12章 决不放弃
漆盒中的所有香料,什么香丸香饼香粉香片,密密匝匝,起码百余种,而那乌沉只是个打扫厅堂的杂役,莲生亲眼得见,却是一嗅之下,所有香料辨识得一清二楚,没有一点点的犹疑!
难怪胖掌柜十一娘都不耐烦向莲生解说缘由,直接就将她轰赶出去……这身本事,莲生哪里及得?若非出身香料世家,从小熟识各种香气,根本不可能做到。莲生自幼在苦水井长大,又从未读过书习过字,仅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的名字,都足够她记上一年半载了。
一年半载之后,一切都已经……
“小妹妹,算了吧。”甘怀霜缓缓开口:“莫要看轻了我们制香之学。俗眼看香,不过是件玩物,满足口鼻之欲而已,而香道中人,当以香济世,凭此芬芳清阳之气,为众生驱邪扶正,疗疾养生,安心神,怡性情,补精血,抒意气,乃是一门妙手仁心的大道。”
她敛裙起身,手中团扇向身周轻轻一展,姿态淡然,却隐含着一份逼人的傲岸。
“甘家香堂在敦煌立下这份基业,并非偶然,我们所制的香品,熏用,佩用,饮用,服用,吸用,敷用,赏用,器用,不一而足,每一种都有无穷奥秘,常人修行百年,不能了悟半点。我同情你生计无着,但绝不能因此妄开方便之门。你在我店里买香的钱,全都退给你,以后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这里。”
莲生的呆怔中,甘怀霜已在侍女的扶持下离座,一身环珮叮当,香气缭绕,曼妙的身形,渐渐消失在幽长的走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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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识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
辛不离的失声惊呼,吓得正在院中蒸饼的辛陈氏都忙不迭地跑过来,持着炊勺探头进门:“七宝,怎么了?”
辛不离双手连摇,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卷:“没事,没事,阿娘放心吧。”
辛陈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瞬间转了一脸慈爱的笑容,望向辛不离对面的莲生:“莲生,等会儿别走了,一起吃饭吧?婶娘蒸了菜饼子,还有……”
“谢谢婶娘!”莲生忙不迭地跪直身体,毕恭毕敬地施礼:“嘻嘻,我都闻见啦,还有腌荠菜和醋粥!口水都流下来啦,我最爱喝醋粥!……”
待得阿娘离去,辛不离方才镇定了心神,瞪圆一双乌溜溜的眼,半信半疑地盯着莲生:“人身十四条经络,四百多个穴位,我记了半年多才记熟,要记住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还需要一一辨识,怎么可能做到?”
“甘家香堂人人都会做!”莲生赌气地翘着嘴巴:“我底子薄,是差得远了点,但多下功夫,也不见得就做不到。”
辛不离沉吟片刻,清澄的眼眸闪动,神情相当复杂。
这小妹子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坚定地要去甘家香堂做工。素知她生性执拗,立下的志向就一定要实现,虽然搞不清这志向的来由,也只好倾力帮她。只是,听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差得有多远,是甘露大街到云龙门那么远,还是敦煌到波斯那么远?”
“哼……也没太远。”
“你现在认识多少种了?”
“……三十多种了。”莲生闷闷低头。“是差得远了点。”
自幼嗜食花香,莲生对于香气,其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旁人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她是过鼻不忘。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香臭,只要她嗅过,便都深铭于心,随时可以翻查。就算是极其细微的,常人留意不到的气味,只要掠过她的鼻端,也立时被她发现。
上月与那韶王殿下打的第四场架,李重耳刚刚走进九婴林那片空地,便已经被她发现异样,当即大手一挥,将他与霍子衿二人,遥遥阻于数丈之外。
“站住!别过来!你嘴巴里香喷喷的是怎么回事?”
李重耳浓眉一扬,诧异地伸开双掌,凑在嘴边呵了一下,努力闻闻气息:“这么远都闻得到?圣上这回赏赐的鸡舌香,可比以往浓郁得多啊。”
“什么鸡舌香?”
李重耳漫不经心地扁扁嘴:“乡野儿,不识得贵重宝贝。”
那鸡舌香乃是西域贩来的贵重香料,只有大食、波斯、三佛齐和细兰诸国出产,浓香馥郁,长久不散,因形如丁字,又唤丁子香。前朝汉代,恒帝曾以鸡舌香赏赐身边侍中,令其上朝前含在口中,以驱口臭,后来在朝臣中蔚然成风,成为上朝必需的礼仪。大凉君臣,也皆以口含鸡舌香为风尚。
李重耳虽然爱洁爱美,却并不留意香料,自恃也没有口臭,从来不大取用鸡舌香。前几日父亲神宗李信刚刚赏了一斤鸡舌香,新鲜运到,一时好奇,就噙了一颗来打架,不想还未待走到近旁,已经被那乡野小儿闻出来。
“吐掉吐掉。”莲生坚定地挥着手臂,态度不容置疑:“吐远些。以后来打架,不准带香料。”
李重耳不明所以,反而越发起劲地吮起鸡舌香来,白皙的面颊一鼓一鼓,挑衅地吐着舌头:“你的规矩还真奇怪。含个鸡舌香有什么碍事?”
当然碍事。
太碍事了。
闻到浓郁花香,莲生就要现原形了。
为保万全,每次和李重耳约架,都约在这空旷无花草的场子里,免得不小心被熏得现了女身。这鸡舌香虽然不是花草,但香气之浓郁,远胜寻常花草百倍,莲生绝对抵御不住。若不是老远便闻了出来,待到比武中途,李重耳嘴巴一张,吹气如兰,莲生在拳脚奔袭的途中霎时间化为女身,明眸皓齿,纤腰一握,罗裙凌空飘飞……那是什么情形?画面实在太美,简直不敢想象。
“快吐掉,快吐掉。”莲生已经退到场边,随时准备拔足奔逃:“小爷就是受不了香喷喷的玩意。大好男儿,娘们儿唧唧的含着一颗香……下次是不是还要擦香粉来!”
李重耳虽然满腹的不高兴,但打架事大,手痒难忍,终于还是吐出口中的鸡舌香,随手丢到数丈之外。“你才娘们儿唧唧!这样在意一颗香,半里地外便闻出来。长的那是什么鼻子?……”
“喂,这是对你阿爷说话的口气么?”
“你……找打!”
“来,看谁打谁……”
莲生的鼻子,就是这么不一般。
有这等本事,这等信心和志气,莲生本来发下宏愿,纵使拼掉半条小命,也要把那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硬背下来。数日来,日日在香市中转悠,到处认真吸嗅,那所有的香料,所有的气味,还真是一一入脑,依稀都已经有个概念,吃亏就吃在,大字不识几个,根本记不住那么多香料的名字。
甘松,菊花,丁香,芝兰……这些都还好说。
三柰?百濯?广藿?荼芜?茵犀?馝齐?薜荔?……给香料起这么古怪的名字,一定都是故意整人的!
时至今日,才终于后悔没有用功苦读。苦水井的孩子虽然没有学塾可上,但只要自己有志气,读书识字的机会还是有的,像辛不离,就是捡别人丢弃的旧书识字,去垃圾堆里翻字纸识字,在和尚念的经里、艺人唱的变文里识字……如今的他,能够给苦水井的乡亲们治病,靠的是什么?不过就是破烂的一本医书,江湖郎中的只言片语,药肆里看来的药性药名,壁画里画的人体经络穴位……
而她莲生,说起来,真是自惭形秽。热爱的是上山打虎,下水擒蛟,闲没事儿的去九婴林里逮个豹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坐下来识字。
“这是荪,可以驱虫的香草……不是孙子的孙。龙涎,涎就是唾液的意思。”
这几天来,辛不离从香市抄写了各种香料的名字来教她,帮她把各种不同的气息,与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特别浓郁的那种是龙鳞香,昨天在天佑堂里嗅到的是龙脑香。多伽罗与多摩罗是两种不同的香。不对,你说的是兜楼婆香,天竺来的那种……”
月光下,草庐边,两人头凑着头挤在一起,费力地自那一块块树皮上辨析一个个模样差不多的方块字:
“这是什么?”
“狗……狗头香。”
“不是狗,是拘,拘物头香!”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啊!”……
辛不离用力搓了搓脸,抹去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水,也抹去心底泛出的一点无计可施的抓狂。——光有耐心都不成,要教会这懵懂无知的小妹子,得有佛心才成啊。
“看起来差不多……”莲生心虚地咬着手指,盯着那两个孪生子一般的方块字。搅成一锅粥般的脑海里,所有方块似乎都已经长出手脚,互相撕扯着打成一团。
人这脑海,想必是天注定的容量,有些擅长,就一定有些不擅长。她能记住丁香与砂仁香的微妙差别,区分松香和柏香的不同味道,然而胡荽与荜拨这两个名字是什么鬼,明天发日香难道不是明日发昏香,白芷原来并不是白纸,白术其实也不是白竹,还有拘鞞陀罗树,牛头旃檀香……这是人话吗?……
“龟甲香。沉光香。石叶。……”
月过中天。辛不离早已回家,莲生一个人在草庐里,手撑着头,借着草庐一角泄下的月光,努力记取树皮上写满的名字。
“莎草根。甘松。益智。……”身形已倦得摇晃,小脑袋已困得低垂,一堆堆的方块字,再次混作一团:“狗头香。明日发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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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掌柜,这是什么香?”香市喧哗的人群中,辛不离低眉顺眼地询问。
坐在柜边,头裹层层包巾的胡商瞄了瞄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白眼香!快些走开,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白眼香。”辛不离赶紧低下头,悄悄以一根木炭,一笔一划地在手中树皮上记下名字:“真有这种香么?莲生,你说,这胡人莫不是在骂我?……”
连问几句,不见应声。转过头看,却原来是莲生已经困极,站着就睡着了,整个人半靠在他的脊背上,小脸挤歪在一边,口水将他背后衣衫都沾湿了一片。
“醒醒,醒醒。”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辛不离轻轻摇晃背后的小妹子:“过来闻闻这个。”
莲生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懵懂地瞪视四周:“什么什么,在哪里……我又睡着了?”
“你太困了。”辛不离爱惜地望着她的憨态:“三天三夜没睡了,这样下去可不成。”
“可是我记住五十种了。”莲生握紧小拳头,骄傲地数算:“那么一千七百八十五种,只需要……只需要……”
“一百零七天。”辛不离凝视着她惺忪的双眼:“你打算三个月不睡?”
“其实……其实记住味道很容易,我只是记不住名字!”莲生高高翘着嘴巴,满怀不甘地指着面前的驼队:“像这个味道,我一嗅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