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文铜钱!
一个蒸饼一文钱,一升粟米十文钱,一坛黄酱二十文,一匹上好的素绢也不过七八百文!
莲生早已过惯了一百文铜钱打发一个月的日子,平日给人做工,浣衣、缝补、打杂、放牧,同时做好几份活计也赚不出半吊钱。如今将这沉甸甸的一千大文抱在怀里,感受着烈日照耀下,那份金属的冰冷与火热,心中的激荡,翻腾,险些要化作狂歌热舞,就在这光天化日下抒发出来……
“……我看好这套银针,已经一年多啦,现下总算攒够了数……”席棚中的莲生,兴奋犹未消褪,喜气洋洋地挥着双手,四周的破败与黯淡,因她的欢声笑语,处处都散发着热烈的光芒:“瞧你只有几支毫针和长针,还都是铁的,每天磨磨磨,不然就锈了,这套针是精钢镀银,再也不会锈啦!……”
辛不离仰头望着她,看着她的欢喜,她的热烈,他那澄明的黑眸,渐渐变得迷离、模糊,似笼罩了一层湿雾,唇角微微牵动,却良久没有出声。
“怎么了,你,你为何不高兴……买错了吗?”莲生眨眨眼睛,紧张地敛起笑容:“刘记的手艺,不会有错啊,他说这九种针具可供一切针灸所用,一个医师只要有了这套针具……”
“没错,没错。”辛不离仓促地低下头,凝视着手中针囊,微微吸了一下鼻子。“你这点钱,也不是容易赚的,怎能这样花掉?这两个月来你为了进那香堂,劳心费力,人都瘦了,也不给自己买些好东西补补身子……”
“哎,没错就好。”莲生莹白的小脸上,重又溢满笑意,放心地拍了拍手:“这,才是最好的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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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的心里,早有一个梦想。
要凭自己的本事,让亲爱的人们都过上好日子。
自幼无父无母,又早早失去了张婆婆,莲生的身边已经没有至亲,她深深爱惜、牵挂和感念的,就是苦水井的乡亲们,是辛陈氏一家,是曾经收留过她的王大娘,秦二婶,常分她一口粥饭的霍家姊姊,纪家公公……尤其这不离哥哥,现今就是她最亲爱的人,是他让她知道,这世上什么叫温暖,什么叫爱惜,什么叫守护,什么叫相依为命,患难与共……
身旁有这样一个人,有这样的宠爱,才能让莲生在十几年的苦水井生涯里,在无边无际的凄风苦雨里,仍保有一颗明朗的心。
若有可能,她也愿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他,将自己燃烧成一团火,守护他,温暖他,帮他度过所有的凄寒。但梦想只是梦想,莲生并不知道这愿望如何才能成真。世道太难了,能给苦水井的孩子走的路,太少了,做官要论门庭,从军要凭武功,经商要有本钱,务农要有土地……她和他,有什么?一贫如洗,仿若那枯竭的井底,只剩一层烂泥。
身边多少乡亲,一生就这样过去,在垃圾中,席棚下,终生苦求一口最基本的饭食,最后静悄悄地倒在尘埃,到死都挣不出一块能埋尸骨的坟地……
然而命运早早地将她送上绝路,反而激发了她拼死抗争的决心。为了保住自己的精魂不散,五识不失,她倾尽所有,奋力一搏,终于让这茫茫前路,略现一丝光明。
就算最终寻不到续命的香方,就算寿命只余一年半载,又怎样?或许她可以用点时间,为不离哥哥换取一份生计,纵使自己将来魂飞魄散,也多少回报一点他爱护她的恩情。
席棚四面漏风,烈日自天棚射下,一道明亮的光芒正罩在辛不离头顶,他却全然不顾阳光烤炙,任由那汗水在面颊流淌,晶亮的黑眸只痴痴盯住那几支银针:“真好,真亮,真直!铁针哪里能比?那次在回春坊,孙老先生教了我手法,可是我自己没有针,只能用削尖芦苇杆来练习。这回一定要好好练习精熟,再去回春坊找他求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
能有这样的一刻,花费多少辛苦,抛却多少血汗,都是不枉。就算求不到什么香方,寻不到什么前路,能有现在这一刻,一切都已经值得。
“辛神医,你先给我针一下试试?”莲生笑嘻嘻地凑上前,扭过半边脸给辛不离看:“看,嘴巴都起了痘痘呢。说真的,最近还真是邪火攻心,只吸食花香都补救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币制:历朝历代的币制和物价都不同,为了阅读方便,本文中取了个整数,大约是一两金等于十两银,一两银等于一千文,也就是一吊钱。一文钱换算为现在的一元钱。
以前常在武侠小说中见到用银子交易,其实直到宋朝,银子仍是官方专用,纳税、上贡或是赏赐之类,并没有进入民间流通。老百姓买东西大多还是用铜钱,就算是买房买地之类的大宗交易,貌似也没别的选择,就是推着一车铜钱去付款,或者用绢帛也可以交易,比较轻便。所以钞票和银票的发明真是造福人类啊。
民间用银子交易貌似是明朝才开始普及的,武侠小说和传统戏曲受明清传奇的影响很重,所以里面无论什么朝代的人,生活方式都是明清风。
我还特地买了本《敦煌古代钱币研究》,看看敦煌古代人用什么铜钱,事实是敦煌币制极乱,四海八荒的铜钱都通用,不但中原的能用,北方少数民族的也能用,西域各国的也能用,波斯银币一样能用,敦煌本地政权也在发行不同种类的铜钱,出土的钱币五花八门一本书都写不过来。不愧是丝绸之路上的商贸之都啊。
关于这个“九针”,只是古代的用法,现代针灸已经不用这些了,貌似大多只用毫针。我个人不怎么信中医,但是真的挺信针灸。当年牙疼得要死,被大夫在腮帮子上插了几支毫针,立即就不疼了,真是有它的奇妙之处。
☆、第16章 来途去路
辛不离的视线自银针转开,望向莲生的脸。圆润光洁的小面孔,肌肤紧实,细嫩,晶莹如玉,虽然罩着一层极细的茸毛,仍反射着明显的光点。颈中透出的清香,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尤其势不可挡,一缕缕钻入鼻端。
辛不离微微向后侧了侧身。“哪里有痘痘,没有。”
“有啊,有,看。”莲生赶忙凑得近些,就在辛不离眼前咫尺,伸出一只手指,用力点动自己腮边:“在这里,看不到么?我都摸到了啊。”
光洁的面颊被指头戳出一个个小坑,瞬间弹回,如一只煮熟的蛋清,雪白,光滑,细嫩,爽脆……
辛不离陡然起身,整张面孔飞快地燃红,仿佛凑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枝火把,一炉炭。“何必……何必要针灸?针灸对你,效用有限,远不如吸食花香,疗治百病。”
“试试你的针啊!以你的手段,定然好得更快!”
辛不离用力抹去满脸的汗水,也似乎要一并抹去那片火辣辣的红热。手忙脚乱地离开坐席,退到草棚一角,燃起灯火,捡出水盆、布巾,为那套新针擦洗、炙烤:“治痘痘……需要针刺几个穴位调理。你躺下,我……我试试看。”
莲生熟络地躺倒在辛不离的破席上,小手枕在脑后,愉悦地荡起双脚:“以后也不用买香了,在香堂做工,每日都嗅着各种好香。早知道有这般好处,应当早些年就用些苦功,考去他家啊。人哪,不到逼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
“是你本事大。”辛不离一边烤着银针,一边真心实意地点头:“你编的那歌谣,就算我读过书,也是甘拜下风。”
“也是你帮我修改,还帮我背下来。”莲生嘻嘻笑着,伸手指指辛不离绘在板壁上的那幅经络穴位图:“编成歌谣,真是好记多啦,你记穴位也不妨这么记,嗯……阿是安眠与八关,百会伴星与臂间。地机地神地五会,承光承扶与承山。关元俞,腹通谷,尺泽冲阳与风府。中肩井,下地仓,天池鬼堂上迎香……”
连日连夜的苦读没有白费,她现在识得很多字了。
“你……”辛不离的惊异,难以自抑:“你真是不同一般!这份玲珑心思,无论如何不像苦水井的孩子!”
莲生仰头凝视着棚外的阳光,唇角依然翘着,却不自禁地微敛了笑容。
不是苦水井的孩子,是哪里的孩子?
自己的身世之谜,仍不知飘荡在这世界哪一个角落。老者说,一人只能问一事。此番问了修身续命的法子,以后便没机会问他身世了。还有第二人能帮她解说么?还是一辈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下去,再也不问此生为人的来历?
不问,也罢!比来路更重要的,始终还是去路。
恍然回到那春花盛开的鸣沙山顶,遥望三危山的佛光,喜滋滋地喊出自己的心愿:吃最香的花,饮最醇的酒,打最猛的架,赚最多的钱,做最强大的英雄,过最豪气的人生……爱……最好看的郎君!……
这志向是傻了点……理应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制出自己的香品……
也曾在自己的草庐中试过多次,精心地研磨了几味香材,细细调和,嗅起来味道相当不错,然而要把它制成香饼,这其中需要一个媒介。试过了粟米面、小麦粉、糯米粉……都不成,米面揉合的饼饼,烧燃起来有呛人的烟气,显然不能用来熏香。置于陶坛中窖藏,也极易腐坏,没过三天,已是厚厚一层绿毛,别说熏香,本身都已经臭得令人掩鼻。
要如何才能将这无形无质的香气收入香品?那都是制香世家秘不传人的技艺,不是她这苦水井的小孤女可以学到。
长路漫漫,仍是无边无涯……
脸上,臂上,腿上,几处要穴,都已经扎了一簇簇的银针。辛不离手法轻柔而沉稳,着针处毫无异感,莲生仰望着头顶天光流转,悄然敛起心中暗影,只管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松说笑:
“……师父乌沉最可怕了,每日来查验我的活计,严厉得紧,伸手到处揩抹,若有一丝余灰都要责打,好在我做得干净……我们那店东甘怀霜,竟然是个美貌女子。你不知道她有多果决,多爽利,唔唔,多漂亮。我要是能像她一样漂亮……”
“她不会有你漂亮。”手捻银针的辛不离,低声开言。
莲生吃吃地笑起来:“哎呀,不离哥哥,你什么时候也会扯谎哄人了呢。”
“你啊,我说你长得太好看,须多加小心,防范坏人,你始终不肯信。你以为朱贵、吴大器他们一直追着你欺负,是因为什么?赵督邮与冯别驾的公子强要买你做妾,是因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看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太脏太破啊,”莲生惊奇地眨着眼睛:“还能因为什么?朱贵他们么,哼,他们就是坏人啊,见人身份低贱,就欺上头来。”
辛不离轻轻摇了摇头,俯身在她面前,静静凝视她片刻,将手中最后几枚毫针,缓缓刺入她柔润皎洁的腮边。“那些祸端,都是因为你太好看。你从来都不像是苦水井的孩子,容光太过惹眼,倒像是壁画上的飞天,只差一身漂亮衣裳。”
莲生恍如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不离哥哥,我看你像壁画上的佛,只差一道神光!”……
破败的席棚,开裂的棚顶和墙壁,四下里射入一道道光柱,笼罩着这一对说说笑笑的少年。光柱中浮尘流散,萦绕在两人身边,仿佛身处一个缥缈的梦境,真实又虚幻,动荡又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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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夏夜,与白天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旭日西沉之后,空气中的炽热立即消敛于无形,清凉夜色如深湛的湖水,悄然浸满了整个空间。暴晒一天的肌肤,每颗毛孔中的汗水都已被压榨一空,此时终于在晚风抚慰下,得到一点难得的舒畅。
莲生已经告辞回家,辛不离也抱着自己从不离手的医书,出了屋门,借着宜人的清风与月色,坐在院中细细攻读。
小小院落里,早已挤满了人:阿爷,阿娘,带着外甥回母家探亲的大姊,大兄一家五口,还有尚未娶亲的二兄、三兄、没出阁的二姊……大人说笑,孩子嬉闹,吵得树上乌鸦惊飞,土坯墙上的泥灰都扑簌簌掉下来。
然而辛不离早已习惯,双眼努力辨认着月光下模糊不清的书卷,恍若周围全无人迹。
“七宝。”辛陈氏摇着葵扇,凑近儿子身边,轻轻为他驱赶蚊虫:“也不点个油灯。这样要把眼睛熬坏的。”
“没事的,阿娘,今日这一轮满月当空,明亮得紧。”
辛陈氏微叹了一口气。她岂不知儿子为了省油,日日都是这样趁着月色攻读,就算不是满月,再乌云滚滚的阴天,他也不会去点油灯。家中贫寒,让儿女们从小都这样吃苦,心中百般酸楚,却也是万般无奈。
“莲生这就走了?不留她多坐会儿。”
“她忙得很,还要回去琢磨制香,我帮不上忙。”
提起这小妹子的名字,低头凝视医书的辛不离,眼神中微微地有些甜蜜又有些空茫,一瞬间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辛陈氏堆满皱纹的脸上,渐渐浮起慈爱的笑意。
“唉,日子过得真快。还记得你第一次领莲生来家,才三岁半的小女娃,脏得跟泥堆里挖出来似的,一张小脸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了,也不知你是打哪儿把她捡回来……”
“打巷子南头那个枯井边,老槐树底下,王大娘门前。”辛不离低声开言:“王大娘病了,没人照看她,饿得坐在门槛上哭,我就领她回咱们家……”
“真可怜。张婆婆过世后,就是东一家西一家的剩粥把她拉扯大。要是咱们能一直养着她就好了,可是那年……”
辛陈氏用葵扇掩住面孔,没再说下去。辛不离也一时黯然。
那年饥荒,苦水井死了不少百姓,辛不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姊和幼弟饿死在席棚……再多一张嘴,实在养不起,只能又把莲生交给了邻居贾家。贾家又交给了顾家,顾家交给汤家……莲生九岁那年,收养她的汪家打算把她卖掉,多亏莲生机灵,逃在尼姑庵里……
“……一个女孩子,这样孤苦流离,实是比咱们有家有户的都更不容易。”辛陈氏幽幽长叹一声:“稍微性子弱点的话,都不知会沦落到什么样子,要不卖身为奴为妓,要不早就寻了短见了。人家硬是熬下来,如今水灵灵一个大姑娘,真招人喜欢。我看敦煌城里就没有姑娘比她更好看,只不过是没法子精心打扮……”
辛不离想起刚才与莲生的对话,不禁嘴角微微泛出一丝笑意。“还好,她也不在意这些。她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好看。”
辛陈氏也微笑点头:“这姑娘,真憨。你说她像壁画上的飞天,瞧把她笑得那样子。”
辛不离愕然睁圆双眼,望着母亲,霎时间双颊红涨,一直红到颈间:“阿娘!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
“还用我偷听啊。”辛陈氏举起葵扇,爱怜地戳着儿子额头:“咱们家那板壁破得,大缝子都能直接钻个人过去,阿娘在房里缝补衣衫,你们就在隔壁又说又笑,教我怎么办,难道把耳朵堵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称呼:老读者可能已经发现,前文中莲生和李重耳的赌誓“输了跪着叫爹”改成“跪着叫阿爷”了。当然是“跪着叫爹”读起来更带感,不过想来想去,唐代以前都还没有“爹”这个称呼,就算是架空文,也还是尽量规范一点吧。
当时对父母的称呼倒是也有很多种,“阿爷阿娘”“阿父阿母”,也有称父亲为“耶耶”“大人”“哥”的,本文采用了“阿爷阿娘”的叫法。《木兰辞》中说“爷娘闻女来”“阿爷无大儿”,指的就是父母,与本文故事发生的年代一致。
☆、第17章 少年情怀
“啊……阿娘你……我……”
辛不离脑海中钟鸣磬响,嗡嗡嗡一片混乱,拼命回想着适才与莲生的对话,想到自己真心实意地夸赞莲生漂亮,夸她心思玲珑,这小妹子天真娇憨,根本不在意他的夸赞,然而听在母亲耳里,想必早已读出另一层含意……
辛陈氏望着儿子目光闪烁,满脸通红,一副随时想挖个洞钻进地下的神情,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害臊什么?你喜欢她,我早十年就知道了啊。”
“我没有!……”
“咄,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阿娘?”辛陈氏嗔怪地啐了一声:“你啊,一门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把她的事儿看得比自己的事儿还重要,阿娘全都看在眼里呢。你也到了喜欢姑娘家的年纪了,这有什么,阿娘也喜欢那孩子啊,模样俊,性情好,又能干,十全十美的好媳妇,要是你能娶她,那简直是天神的庇佑,阿娘只是……唉,只是为难……”
辛不离低了头,凝视着脚下干裂的土地,手中医书早已被无意识地攥成一个圆筒,紧紧地卷了又卷,卷了又卷。
“阿娘,你别说了,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阿爷病着,地还押着,二兄三兄未娶,二姊未嫁……家境未安,轮不到谈论我的亲事。”
一阵苍凉的静寂,悄然笼罩了母子二人。
身边仍然喧哗,大人小孩吵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