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制香品,那正是莲生的特长啊。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够清晰嗅到的香气,李重耳却嗅不到,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她嗅过的香气,就能够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其实以她的鼻识来辨析,自己做出的味道,与那瓶中原有的香气还是相去甚远,然而以凡人的嗅觉来论,已经很难辨识出其中差异。
“你呢,喜欢吗?”莲生笑嘻嘻地望着李重耳,一只手指支在自己腮边:“我可是费了不少心血喔。”
其实这话完全不用问,李重耳的神情已经道明一切。那张俊秀的面孔上,终于愁云略扫,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望向莲生的眼神,明亮异常,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后终于还是,只化为微笑着的一句:
“喜欢。”
“喜欢就好,收着吧,或许我以后还可以制得更像些。”莲生欢然拍了拍手:“希望这香气好好陪着你,像你那飞天姑姑的护佑,一直都好好地陪着你!”
“会的,会一直陪着我。”
李重耳用力点头,点得那样肯定,那样深信不疑。举手将瓷瓶凑在鼻端深深吸嗅,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一缕缕荡至灵魂深处,似乎真的有神力,有异能,抚平胸中所有沟壑,让那满腔的郁气,闷气,愈饮愈愁的浊浊酒气,终于一点点烟消云散。
失什么魂,落什么魄,发什么愁,饮什么酒?
他是大好男儿,有天神护佑的幸运儿,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该争则争,该战则战,该守护的要用心守护,该承担的,要倾力承担。
圣上已经说了,明日朝会,再议他的请命。既然没有一口回绝,总还有一点机会。那么,快快回城安睡一夜,养精蓄锐,待得明日上朝,再尽力争取一回。或许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婚事,但是或许,可以左右一点战局,让这一腔热血泼洒沙场,也算圆了一点自己的毕生梦想。
握紧手中两个小瓶,仿佛握紧了两颗勃勃跳动、满怀慈悲的心,那样沉,那样暖,明知前路危机无数,此刻心中,只是一片宁定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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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堂中这最后一点灯火,终于熄灭。
杨七娘子都已经倚在柜前睡着了,楼上楼下静寂无声,再无一丝人迹。
李重耳解下腰间一对银鱼,撂在柜上,回头望向莲生:“走,我送你回城。”
莲生皱皱鼻头,为难地笑了笑:“都这个时辰了,我进不了城门了,今夜在这店里宿上一宵便是。”
“有我在,怎地进不了城门?”李重耳傲然昂首:“午夜之前,非但本王自己进出自如,从人只要亮出牙牌,往来也是无碍。”
“都道是皇子和亲王要奉天子手谕才能出城,怎地只有你进出自如?整日出出进进,九婴林跑得如自家后院……”
“嘁,我与旁人怎么一样?本王剿杀山贼有功,蒙圣上封为护军,协掌中尉,就是京城禁军。徼偱京师内外,正是本王职责所在。”
“护军是什么,是将军吗?”
“……是武将,守护国家的武将。我大凉皇子,年满十六岁后参与朝政,但是三位兄长都是文官,只有我是武将!”李重耳用力拍拍胸膛:“只有我!”
莲生若是稍微通晓朝政,就会知道李重耳这护军只是虚职,并不执掌实权,更不是什么将军;她自然也不知晓李重耳那满腔英雄梦,不懂为什么堂堂一个皇子,居然以做个武将为荣……然而早已见惯了这殿下傲慢自得的模样,如今见他终于摆脱满面愁云,又是一脸骄横,无论怎样,心中多少有些欣慰。当下只暗暗撇了撇嘴:“哼,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小爷也去做个将军玩玩!”
李重耳阔步行在她前面,已经出了店门。迎面寒风翻卷,刮在脸上一如刀割。天地间漆黑如墨斗,点点皓白飞花自无边黑暗中飘扬而下,随风轻飞,宛转慢舞,正如一幅精美的图画。
下雪了。
李重耳的背影,魁梧,高大,一领猩红绒毡斗篷披在宽阔的肩头,在这茫茫黑白空间里鲜艳异常。他走到店前屋檐外,立住脚步,仰面向天,任那雪花飞落冠顶,飞落面颊,无声无息积在肩背,任那斗篷边缘翻飞,一层层随风漫卷,良久不言不动。
莲生知他心事重重,风花雪月,皆有所感,一时间也不去打扰,静静停下脚步,抱紧怀中竹篮,也歪头望向大雪飞扬的夜空。
碧玉骢轻声嘶叫,打破这安定的沉寂。
“来,上马。”李重耳解开缰绳,牵过马匹,伸手指了指鞍前。
莲生不由得嘟起了嘴巴。开什么玩笑?诚然敦煌民风粗犷,男女大防不甚严格,街头巷尾,常有男女并肩同行,然而要她坐到一个男子怀里来同乘一匹马,还是太过尴尬。
“二十里路,瞬间便到了,且将就将就罢。”李重耳自然也懂得她的心思:“不然要怎么乘骑?你不惯骑马,不坐鞍前,会跌下去。”
“谁说我会跌下去。你先上马,我坐后边。”
“不行!”
“怎么不行!”
李重耳对这奇异女子的指挥,向来只能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当下惟有率先踏蹬上马,莲生将竹篮交到他手中,自己跳起来抓住马鞍,纵身攀爬……然而这碧玉骢异常高大,莲生的头顶也未有马背高,手忙脚乱地爬来爬去,只扑腾得满头是汗。
“还说能行!……”
李重耳俯下身来,向莲生伸出手掌。修长的手掌,雄健有力,扣住莲生手腕,轻轻一提,便将莲生整个人提得飞起,如一只飞鸟翻向空中,正正落在李重耳背后。隔着厚厚的绒毡披风,摸到他腰间革带,小手紧握,牢牢扣住。
马蹄嗒嗒,越来越响,耳边寒风劲啸,碧玉骢已经向着城南朱雀门飞驰。
“还在吗?没跌下去吗?”李重耳不放心地大叫。
“在的呀。”莲生翘起手指,奋力戳动他的后腰:“在,在,在……”
墨黑的天穹浩荡,一团团雪花铺天盖地地袭来,胯下千里名驹,轻捷如电,一骑黑影穿梭于空旷的官道上,更衬得天地茫茫如画,情境疑幻疑真。
莲生将竹篮挂在鞍侧,身子蜷成小小一团,缩于那高大男儿背后,正躲过迎面劲吹的凛凛寒风。虽是娇弱女身,但遥望周围黑寂空茫,心头仍是一片踏实安定,面前这背影挺拔傲岸,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雄风、霸气,窝在他身后,一如置身于一堵厚实城墙下的安全感……
耳边浩浩风雪中,骤然传来一点锐响。
莲生膂力不在,耳力和反应力却是敏锐异常,心头未及思索,口中已然厉声喝叫:
“伏倒!”
作者有话要说: “足下蹑丝履”出自《孔雀东南飞》,不是我的创作,大家都知道的啦~~~
☆、第46章 午夜杀机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那李重耳也是身经百战, 闻得身后呼喝, 毫不犹豫地反手揽住莲生, 纵向马背一侧, 刹那间倒挂鞍边。莲生整个身体悬空,罗裙迎风飘飞,裙脚已然掠在地面,然而腰身被李重耳一条铁臂揽紧,牢牢贴于马身而不堕。
凌厉啸响撕裂空气, 一物破空而至。
寒光耀目,劲力慑人,自两人头顶飞掠而过,擦着碧玉骢的马鬃飞向前方。大雪中只闻风声尖啸, 那物一击不中, 竟又凌空飞转回来,夜色中匆忙一瞥, 似是一柄利器, 然而如此来去自如,竟如活的一般。
就在这一瞬间,背后一匹马已奔至近前。
马足应该是包了东西, 蹄声极低,纵然在这砂石铺就的官道上也没什么声响。马上一人, 全身黑色劲装,一顶黑色风帽,严严实实遮蔽头脸。
寒光暴闪, 划破漫天雪花,啸响愈发凌厉,宛若死神的呼吸。那飞旋的利器已被那人准准接在手中,猛向李重耳劈来。李重耳以双腿牢牢夹住马身,一手依然揽紧莲生,一手飒然拔出腰间长剑,就挂在这马鞍之侧,奋臂回击。
当的一声大响,两下里火星四溅,伴着皓白飞雪烧融夜空黑暗。这一击之力,刚健雄浑,使的是破枪的剑招,然而那人的膂力竟也非比寻常,硬接了此招,利器并未脱手。二马连镫,一路嘚嘚飞驰,飒飒剑花飞旋,招数连绵不断,火星寒光、金属交击的锐响,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密网,牢牢笼罩碧玉骢身周。
莲生一颗心呯呯剧跳,已然要跃出胸膛。李重耳左手揽着她,右手使剑,全靠腿上力道夹紧马鞍,对招极是不便,时辰一长,必落下风!女身娇弱,不能携手对敌也就罢了,怎可以白当一个累赘?
当下奋力张开手臂,咬牙在身周摸索,终于抓到一物松松软软,是碧玉骢鞍下的鞍鞯。娇弱的小手,立时拼命抓紧,牢牢攀住,让李重耳的手臂松得一松。
头顶利器翻飞,招招致命,杀气愈来愈烈,令这寒夜中的黑暗都沉沉冻结。骤然间力道催紧,那黑衣人也纵身离了马背,双手持那利器凌空下劈,是算准了李重耳悬在鞍侧难以回击。剑气中,寒风里,隐约可见黑面罩下双眼射出的凛凛光芒。
杀机烈烈的光芒。
死亡的光芒。
一记劈下,却劈了个空。
是李重耳左手脱离了莲生的负累,当下力道陡增数倍,连人带马向前纵跃,于这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这致命一击。黑夜中猩红斗篷如火焰般飘舞,李重耳已然纵回鞍背,手中缰绳急挽,刹那间强行将碧玉骢马头勒转,正面对着那人,
“什么人?”李重耳厉声喝问。一柄长剑当胸横持,将莲生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那人寂然不答,黑影凛然一闪,竟然再次纵马冲上,挥舞利器迎头劈来。
那碧玉骢乃是千里名驹,李重耳若是催动马匹放开四蹄疾驰,那人未必追得上,然而黑夜遇袭,来者不善,那只飞旋的利器数丈内来去自如,一味闪避只怕更多后患。霎时间热血翻涌,一腔胆魄不减反增,怒喝一声,也迎头驰上,只听当当当一串大响,兵刃如暴风骤雨般交击,蹄声剑声,于这荒野之间,远远传了开去。
此时若是身边有酒,纵然冒着暴露体质的危险,莲生也要一饮而尽,与李重耳并肩对敌!然而此刻全无用武之地,唯有被这伟岸的身躯护在身后,做一个被人保护的废人。急切中也不及多想,一眼望见悬在鞍后的竹篮,当即一把掀开布帕,抓起那篮中松塔,向着对面那人飞掷。
小手娇弱无力,原本可以杀敌的暗器,掷出去徒有准头,毫无损伤。然而一片刀光剑影中,纵然小小异物,也足以扰乱心神。李重耳武艺精熟,此时正面对敌,长剑凌空劈刺,灿若滚滚流星,那人已然难敌,此时又是一堆不知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掷来,那人左遮右挡,顿时招数微乱。
高手对决,要的就是这细微的一乱。
剑招一盛,刹时刺入那人肋间。
这全力一刺,身形暴纵,莲生已然抓不住李重耳后腰,瞬间手脚齐舞,仰面朝天跌向地面。
对面那人,带伤忍痛,举臂奋力挡格李重耳的进袭,手中利器绞在长剑之上,一时间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呼啸着落入远处茫茫雪地。
顿时气焰大挫,在李重耳连绵不断的后招猛攻下,也无力还击,双腿奋力一夹,连人带马向官道下的灌木丛驰去。灌木丛连绵数丈,暗夜中不知深浅亦不知有无埋伏,李重耳勒住缰绳不再追赶,只呼喝数声,眼见着那人消失在无边黑暗中。
漫长的官道,又恢复了空旷静寂。
“你怎样?”李重耳飞身下马,扑到路边,抱起滚在泥泞里的莲生,急切打量:“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莲生狼狈地爬起身,顾不得一身的雪粒泥土,也赶忙细看李重耳脸上身上:“你呢?没伤到吧?”
“我也没有……”
寒风烈烈,大雪飒飒飞扬,黯淡夜色中,唯有这彼此挂牵的两双眼眸散发湛亮微光。李重耳鬓发散乱,被汗水粘在面颊,一时也顾不得拂开,方正面庞上,早已没有了平日的桀骜骄横之意,一双眼只紧紧望住莲生,带着满腔焦虑,担忧,势不可挡的关切与爱惜:
“是我不好,没顾到你在后面……”
“你全力杀敌,哪顾得了那些!”莲生握紧拳头,极目四顾:“现下怎么办,我们要去追杀吗?”
“不要。你待在这儿,不要动。”
李重耳起身环顾四周,凝神倾听片刻,只闻茫茫旷野,风声呼啸,数丈方圆内丝毫不见人影,这才纵身奔向远处雪地,寻找那人失落的利器。遍地皓皓白雪,倒是甚为好找,一眼便已看到一柄黑黝黝的卜字形兵器插在雪中。
是一柄小巧精致的手戟。
“马上回城,此地不可久留。”李重耳疾步奔回:“这回你坐前头。”
语气坚决,斩钉截铁。再无违抗余地。
莲生乖乖地爬起来,张开双臂,任他抱上马背。李重耳飞身上马,坐到莲生身后,掀起那领绒毡斗篷,将她整个人裹在自己怀中。
嘚嘚蹄声响起,骏马重又飞驰。
“刚才……那是什么人?”缩在温暖的怀抱里,裹着厚厚的绒毡,莲生肌肤回暖,心神稍定,这才涌起满腹惊疑:“是设伏打劫的山贼,还是路过的强盗,如此大风雪的天气,竟然守候在官道上?”
“是刺客。”身后的李重耳,简短回答。“不是第一次了。”
莲生诧异地仰起头,望着李重耳的面容。
漫天飞雪,飘扬身周,然而被这武人身上散发的勃勃热量所逼,落在他面庞的瞬间,便已融化无踪。狂风如刃,劈头盖脸地扫来,那肩背却依然挺直,头颈依然高扬,一双晶亮的黑眸,仍然散发着锐利的光彩,薄唇坚定地抿紧,凛然凝望前方。
莲生心里,油然生出一点从未有过的敬佩之意。
这殿下,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当此飞来横祸,临危不乱,果断坚决,三下五除二杀退强敌,护着她全身而退。听他语气,早已习惯这种遭际,虽然眉宇间有些担忧,却毫无惧意,令怀中拥坐的她,心头也安定坦然。
难怪他每次出行,必然前呼后拥……难怪什么舆服志规定,皇子出行必然要千人仪卫……原来他们要面对的凶险,远不是莲生这样的平民所能想象,那些仪卫要承担的,不仅仅是宣示声威,更是保护性命周全之重责。
心中不由得满是惭愧,想起自己屡次三番地讥讽他随从众多,迫得这个要面子的殿下削减了一半随从,平时去九婴林中比武的时候,身边只带那辅护都尉一人……何等凶险,何等危机四伏?一旦有个闪失,岂不是莲生的过错?
原来这世间诸事,都不能仅以自己的一点识见来评判,每人都有不同的人生,有各自要面临的不同前路,不同责任,不同困境,不同的危难与风险……
碧玉骢脚程极快,朱雀门转瞬即至。城门守卫见是韶王殿下亲自叫门,哪敢怠慢,急忙启开城门。李重耳就于马上指挥军士们向城南官道搜寻刺客,胯下碧玉骢脚步不停,流星般驰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