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默默低了头。
虽然理解这份讳莫如深, 但是一想到自身前景, 不禁又是满心怅然。众人越是渲染香神殿的神妙, 越是令她心急如焚, 眼看着升级之事停滞不前,不知要何时才能亲自体验香神的灵验?九月一到,魂飞魄散……
届时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情形?莲生苦笑着叹了口气,怔怔凝望案上。
是像眼前这香品一样,魂魄如云如雾, 离身而去,只剩下一副躯壳,还是整个人灰飞烟灭,瞬间消弭世间?会痛吗, 会痛很久吗, 会留下一点记忆和知觉吗?十六年人生虽短,也浸润了无数值得留恋的记忆, 就这样随着魂魄一起消失了吗?或许世间万事, 本来就是虚无,欢笑泪水,最后都将成灰……
魂飞……魄散……
眼前飞旋的香雾, 忽然令莲生心中一动,正在择选香木的双手, 不由得失神地停在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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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缕香雾,自一个美人云鬓顶端,缭绕上升。
美人身着袿衣, 肩覆披帛,腰肢微曲,更显曼妙风姿。足下铜盘,仅有数寸方圆,而美人翩然立于铜盘正中,姿态优雅恬淡。
这里是甘怀霜的客堂,堂中一座香案,周围围满了人,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美人头顶的香烟。
“真的不会散落?”胖掌柜十一娘好奇地开言:“燃过的香灰怎能不散,你用了什么香材?”
下首的莲生恭敬俯首:“这美人是以六成杉炭加四成栗炭配制的炭剂塑成,中间掏空,填入香剂。所以燃尽也不会散落,只要不触碰,可维持数月不变。”
“好一个**香!”陈阿魏咕哝了一句:“亏你想得出来。”
唯有坐在上首的甘怀霜不言不动,双目微眯,只望着铜盘中的香品。
香火已燃至美人腰肢,未燃的部分色呈金黄,燃过的部分色作银灰,上下截然分明。那燃尽的香灰,果然不散,仍是一座完好人像,眼看着香雾不断升腾,萦绕美人身周,恰似云中仙子,飘然御风而行。
又过良久,整座香品燃尽,室中已经溢满暖香,舒适怡神。盘中美人,依然凝立,一身银灰颜色素雅,端庄,宛如一座精心雕琢的青玉摆件。
莲生敛裙起身,伸指在美人身上轻轻一触。
霎时间灰飞烟灭,美人无声无息地消散于虚空之中。
室中所有人都“啊”了一声。
“这个好,这个好!”十一娘拍案大赞:“快快登记上架,要赶工多造些才是,来日必然大卖,库存供不应求!”
陈阿魏也连连点头:“有形有味有意有韵,的确是上佳之作。莲生这个香博士做得,每次出手,均属不凡,真正是惊才绝艳,别说五品,就连四品……”
甘怀霜略一摆手,众人顿时止住了喧哗。
“登记上架,那是自然。”
甘怀霜缓缓开言:
“十一娘说得是,须要赶工制造,多存一些,必然供不应求。命店堂伙计记住,这款**香,不仅是以美人姿容取胜,绝代佳人瞬间灰飞烟灭,更有佛经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的意旨。”
“好好好,好好好。”十一娘喜滋滋地拍着胖手:“东家总能说出高妙道道儿来。”
“至于五品香博士,只凭这个,可还不成。”
一直端坐下首聆听的莲生,心中一沉,愕然抬眼,正对上甘怀霜的视线。那双锐利的眼眸里,有赞许,有期待,更有一丝不容置疑的严苛。
“莲生,这款香与你升级六品香博士的计时香太过近似,虽然样貌大异,但意境相同,都是从消弭形态入手,根本上都是取万物皆空的意旨。五品香博士已然不是寻常工匠,岂能以重复类似的香品升级,这一次,不能让你过关。”
这番话听来,确乎有理,然而莲生为这款香品付出无数心血,最后还是因“魂飞魄散”的感悟,才制成这般神妙变幻的形态,并不是与计时香一脉相承。此时听得甘怀霜驳回升级请求,再大方,再坚强,也有满腔委屈,不能自抑地涌上心头:
“回东家,这款香与计时香差异甚大啊。不能算重复类似吧?香品千变万化,终归同根同源,岂能全无相似之处……”
“五品以上的香博士,自然能每款新品,各各不同,不然我为什么要给香博士分品级?”甘怀霜神情淡漠,语声却甚坚决,毫无通融之意:
“且不说与白妙手中那些神品相比,单说二品香博士花夜来,你不是也在向她学制香么,你看她出产的那些新品,可有重复类似?暖阳香,兰泽香,姜脂香……”
莲生心中一动,口唇微张,瞬间又紧紧闭上。
这三款香,分明都是莲生制作的啊。
虽是在花夜来香室中出品,但花夜来只提了简单的方子,是莲生重新配制香材,调节剂量,一点一点试制出来。
那暖阳香是以各种温和中正的香花香草,取冬日艳阳之平和暖意,燃之使人身心和暖,筋骨舒畅;兰泽香是以芙蓉为主香,佐以荪草、泽兰等多种芳草,意境清雅,引人灵思大开;姜脂香则是纯正的姜花香气,以姜花花瓣和以养颜油膏制成凝脂,为妇人妆扮做面脂用……
花夜来最大的贡献,可能只是为香品取了名字。
然而莲生能有今天,最关键的一步,是花夜来教给了她制香的基本道理,才令她开了灵窍,她感念这份恩情,愿意倾尽全力帮花夜来做一点事。这几款香品最终都由花夜来挂名,莲生并无异议,此时听得店东提起,虽然心中略动,也只是闭口不言。
甘怀霜的眼力何等敏锐,一瞬间已看出莲生脸上并无敬服之色,当即冷笑一声,淡淡道:
“才做到六品香博士,便已经这样不虚心了,只怕以后进境有限呢。”
她扬手向身后一招:
“苏合,去把天香纯露取来,教她见识一下真正的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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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是花姊姊的香品?”
莲生蓦然自座位跳起,全然失却了适才的大方从容,伸手指着案上香品,声音都发着微颤:“是花姊姊交来的?”
甘怀霜唇角轻扬,淡淡一笑。
“这回懂得了吧,所谓上品香博士,不仅香品精纯,更要有超乎常人的灵巧心思。这一款天香纯露,可谓惊才绝艳,不仅甘家香堂从未有过,整个敦煌香市也从未有人出产。以往香界都艳羡西方大食的耶塞漫露,自从花夜来制出天香纯露,我中华香道终于有了可堪比拼的神品,这般成就,岂是只会重复旧作的工匠比得?”
莲生只盯着案上的香品,双手紧握袖中,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一只装饰繁美的漆盒,盒面以精致的雕刻镌着错金龙凤,内中铺满丝帛,缀以金丝,灿然耀人眼目。重重金光中,精心置放着一只细长青瓷瓶,瓶口已然打开,满室都清晰闻到那浓郁的茉莉花香。
那是决然不同于任何香丸、香饼的香气,是直接淬炼的,极度精纯的花香。一瓶置案,恍如满室都已铺满茉莉花海,铺天盖地全是茉莉,漫山遍野的茉莉。清晰可见那柔嫩的花瓣,润滑又娇脆的质感,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晨露,在花瓣上微微颤动,水光耀目,灿若繁星……
周围众人,也有数人从未见过这款香品,禁不住都好奇地上前窥看。只见那瓶中,清澈见底,盛载的不是香油,亦不是香膏,只是一瓶水,澄明透亮,貌不惊人的一汪水。
却仿佛盛载了整整一座茉莉花田。
“这……真是神品呀。”陈阿魏啧啧赞叹:“是怎样制出来,以一汪清水蕴涵如此纯正的香气?都道耶塞漫露冠绝天下,这款天香纯露,也毫不逊色吧?”
“耶塞漫露以浓郁见长,留香持久,咱们这款天香纯露以纯正见长,中正平和,还有养身之功效。”甘怀霜语声淡漠,却抑制不住一丝隐隐的自傲:
“敷用香肌养肤,饮用清心安神,连婴孩用来也是有益无害。假以时日,要做到耶塞漫露那般浓郁持久,想必也不是做不到。”
“相形之下……”十一娘看看莲生,又看看案上散落成灰的**香,略带怜惜地摇了摇头:“莲生姑娘,你的香品确实还差得远啊。”
莲生的脑海中轰鸣阵阵,已然乱成一团。
虽然这瓶香水早已改头换面,做了如此豪华奢侈的包装,但香入鼻端,那意境、韵味、细微的气息,已经教莲生认得清楚,这就是她当初胡乱摸索着制作的花水,只不过那次用的是忍冬,如今换成了茉莉!
花夜来当时的评判,至今还回响在她的耳畔:
“……这只是小孩子的玩意,算不得正宗的香品。须知香道也是道法,要分正道与魔道,你不懂香,乱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呈到店东那里,岂不是教她看低了你,弄得不妥,连杂役都没得做了……”
这番话听来有理有据,当时便教莲生羞红了脸,决心丢弃这乱七八糟的水水,好好走个正道。谁能想到,花夜来自己,竟然依样画葫芦地重制了一款,交与东家,说是自己的作品?
作者有话要说: “**香”是我自己的创意,基本原理来自古方中的金猊香、玉兔香,以炭剂为壳,制成各种小动物形状,中间填塞香剂,燃尽后的香灰不散。
☆、第53章 盗版者死
坐于上首的甘怀霜, 见莲生呆立案前, 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却不禁蹙紧了眉头。
莲生天赋异禀, 灵思过人,甘怀霜一直赏识,然而这孩子过于急功近利,整日只想着升级求神,却是修行香道的大忌。满拟拿出这瓶天香纯露, 定可以震慑得她心服口服,从此专心磨练,制出更多巧妙香品,却不料莲生面色奇异, 双眸一霎不霎地瞪视着这瓶香品, 心中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请教东家,这瓶香品, 是花姊姊创制的?”莲生终于哑声开言:“她说是她创制的?”
“还能有谁创制?”甘怀霜已经有些不耐烦:“花夜来为了让我中华香品胜过那耶塞漫露, 殚精竭虑,才制出如此神品,单是这份志气, 就没几个人做得到。”
“那……为何没有在店堂里见过,也未听花姊姊提起呢?”
“制作繁难, 来之不易,不能上架售卖,只作为贡品送往玉宸宫。花夜来一向行事低调, 不愿多作炫耀,自然不会到处提起……这有什么不对吗,你为何用这种口气逼问?”
甘怀霜对待莲生,一向颇有长姊般爱惜回护之意,此刻却语声凛凛,神情也越来越是严厉。
莲生这心中,又是委屈又是茫然,诸多困惑,绞结一团。想起花姊姊对自己的温言笑语,各种耐心的点拨与勉励,若说她会瞒着自己,剽窃自己的香品去争名夺利,实在不像花姊姊为人,然而天香纯露就在眼前,就是自己的作品,绝对不会认错,其中症结是出在了哪里,是哪个关节她没有搞明白?
面前那傲然端坐的店东甘怀霜,平素就是不怒自威,此时眸光如刀,气势更加逼人,令莲生心中不自禁地有些怯意。然而此事若是含糊过去,只怕对花姊姊、对自己都不公道。当下深吸一口气,跪倒案前,朗声回道:
“莲生不敢逼问,只是其中可能有些误会……这款香品,其实是我创制的。”
室内气氛,霎时间降至冰点。
十一娘张大了嘴巴,望望莲生,望望置于案上的天香纯露,又望望周围众人。众人也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视线相触,瞬间交换了无数言语,最终都以不置信的眼神望向莲生。
甘怀霜依然端坐不动,双眸微眯,眼中光芒闪动,惊异,错愕,疑虑,厌憎,交缠不休。
“莲生姑娘,将别人的心血据为己有,可是香界大忌。你说这种话,真不怕咬了舌头。”
“那是我的心血!是我自己想的,自己做的,努力了好久才试制出来……”
“哦,你努力了好久才试制出来。”
甘怀霜缓缓点头,上下打量着莲生的面庞,神情中渐渐盛满了失望,如那燃尽的香灰般黯淡无边的失望。
“真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天真烂漫,竟然是当面扯谎。说得这样可怜,这样逼真,若不是我早知真相,多半要被你蒙骗了去。我甘怀霜,原来也有失神走眼的一天,一直道你聪明懂事,却原来心思如此卑劣。”
“我没有,我说的是实话!”莲生也急了,奋然挺起了胸膛:“其中详情,东家可能不清楚,我可以从头……”
“详情我不清楚?”甘怀霜的语气,变得异常严厉,眸中光芒,越来越是锐利如刀:
“你是不是以为店东高高在上,整日只在堂中议事,从不理会制香的详情?真不巧,荟香阁,凝香苑,都是我常去之地,这款天香纯露,是我亲自坐在花字香室里,眼看着花夜来历经多日,一步步试制成功!如今你见有利可图,便想据为己有?早知道你急于升级求神,但那要凭自己的本事,若想走捷径,起贼心,我甘怀霜第一个不容你!”
“花姊姊一步步……试制成功?”莲生心里越来越乱,声音也越来越高:“不可能,这其中必有误会。东家讲的道理我也都懂,但是这款香品真是我的心血,莲生绝未说谎!”
甘怀霜双眼微眯,唇角冷冽地抿向一边,向着身后侍立的苏合,略摆了摆头:
“唤花夜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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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怀霜一生,最憎抄袭翻版。
甘怀霜的父亲甘兴珠,不仅是甘家香堂掌门人,更是名震天下的制香圣手,十年前曾创制一款香品名唤“瀚海洗心香”,甫一问世已经艳动敦煌,众多香铺都心服口服。敦煌香市有五年一度的名香大会,齐聚天下香商比拼香道,乃是香界最为尊崇的赛事,甘兴珠本拟凭瀚海洗心香一举夺魁,为敦煌赢得香都名号,却不料在名香大会举行之前,被人盗去香方,高价卖与了波斯人。
那一场赛事上,波斯商人率先祭出新品“法尔西香”,香气撼人心魄,意境超凡脱俗。这款香是照扒瀚海洗心香的香方,又略加变化,添了几味波斯香材,令外人识不出来历。但那瀚海洗心香乃是甘兴珠呕心沥血创制,宛如一个母亲对于亲生孩儿,所有细节了然于胸,这点小小伎俩,岂能无所察觉?一嗅之下,立即便识出法尔西香是瀚海洗心香的翻版。
然而制香之术,错综复杂,这等似是而非的抄袭最令人百口莫辩。那场名香大会,最终以法尔西香夺魁而告终,敦煌蝉联数十年的香都名号,也被波斯王城苏蔺城夺去。甘兴珠羞怒交迸,当场吐血晕倒,此后便犯下了咯血之症,后来年仅五十多岁便匆匆离世,也与这次惨败有关。
名香大会之际,甘怀霜年龄尚小,但她自幼事父母极孝,更是一直跟随父亲制香贩香,整件事从头至尾身历,惨痛切肤,终生不忘。护送吐血的父亲回家路上,望着父亲哀切的面庞,不甘的自语,满腹冤屈无处申诉的眼神,唇边锥心刺骨的滴滴鲜血,甘怀霜小小的心灵里已经牢牢记住一件事:此生都以翻版盗方为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