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娘娘在上,保佑我与……”陆申的语声,从未有过地纤柔娇细,听得屏风后的众女子目瞪口呆:“与葛郎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身边那男子,想必就是葛郎了,背影极其文弱,足足比陆申瘦了一半,也接着她的话头拜道:“保佑我与申娘早结良缘,白头到老……”
屏风背后的小姑娘们全都看傻了,个个挤眉弄眼,拼命捂住嘴巴忍着笑声。陆申与那葛郎沉浸在情爱之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身后响动,见四下无人,就于那护佑姻缘的圣母娘娘像前,交执着双手,倾诉了一番衷肠:
“多谢申娘为我精制的桂花酱,加入胡饼之中,果然异香扑鼻,每一担挑出去,片刻就卖得精光,这些日子获利极丰,入秋前必然可以攒下房产,迎娶申娘,申娘对我这番深情厚意,无以为报,待得成婚之后……”
那壮硕粗鲁的陆申,在这男子面前全然成了个羞怯怯的美娇娘,双颊飞红,低眉顺眼,细声回应:“妾与葛郎,何分彼此,能够以妾身一点微末技艺,助葛郎一臂之力,正是妾的心愿与本分……”
轰隆一声暴响,大殿屏风被挤翻在地。
陆申与那葛郎愕然回头,只见满殿飞扬的尘灰中,一大群花红柳绿的小姑娘欢笑着四下逃散……
如今瞧着大堂中的情形,显然是姑娘们早已将昨夜那情形飞传荟香阁内外,所有香博士们,连同当时不在场的杜若和莲生在内,人人皆知那“桂花酱”的典故。陆申愤愤握拳,瞪视着满堂笑得打滚的众人,恶声喝道:
“做工不认真,传话倒传得快!你们还没成年的小姑娘,上元夜跑去圣母娘娘庙里求姻缘,当心我也告诉你们爷娘!”
“求工长开恩,放过小的吧。”莲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都去葛小郎那铺子里买胡饼,尝尝你制的桂花酱……”
陆申脸上一坨坨横肉颤动,横眉立目地绷了半晌,终于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大嘴笑了。
“呸,你们这班死丫头。不是我自夸,那胡饼里加了老娘的桂花酱,皇后娘娘吃了也要赞两声!别看老娘当不上香博士,能有这款桂花酱,这辈子都心满意足。千好万好,不如帮到自家人好!”她傲然挥挥手,迈开方步向楼下走去:“臭丫头们,好好羡慕老娘吧,立秋便是老娘大喜之日,到时候请你们一起去吃胡饼!”
这番话说得,正中莲生心事,抬头凝视着陆申背影,蓦然一道灵光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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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以一款桂花酱帮助小郎君的胡饼大卖,这份心思,何等细腻,何等聪慧?
有些事情,就算自己不会做,但凭借一手制香绝艺,总还有能尽力的所在呀。
“这么冷的天,还来看画?”
盘膝坐于壁前的柳染,一手按在膝头,一手撑着额角,微笑着望向小碎步蹩入窟中的莲生。
原以为那日被人一通辱骂殴打,这隐然一派自傲的画师,必得要郁闷些时日,却不想一见之下,他全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不疾不徐的语声,话虽是询问,面上却毫无惊异之色,一双明眸闪亮,始终泛动着一点温和而从容的笑意。
“来……送件东西给你。”莲生尴尬地站定,两只脚尖相对,互相蹭了蹭。
“什么东西?有劳你了。”
那眸中笑意更甚,手指仍按在额角,半侧着头,任凭长发散落,遮住半张面庞。那手真是只有画师才有的手,修长而精致,小指比常人的小指长而直,微微与四指分开,抵在眉梢,漂亮得似一幅画卷,令人忍不住地遐想:就是这只手,画出那漫天神佛,感人肺腑的光影图形……
莲生咬咬嘴唇,自腰间佩囊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打开。
一股清醇的香气,霎时间弥漫了整个洞窟。
“我制了一款香墨给你。希望可以帮你画出更好的画作。”莲生将纸包捧在手心,递在柳染面前:“九婴林中的百年古松之烟末,加了桐油和胶,还有麝香、丁香、樟脑,捣一万杵,坚实,精细,保证一丝杂质都无。绘入画中,香气自然发散,清雅宜人,起码可保百年不褪。”
柳染眉梢微扬,双手接过那纸包,只见包中两枚长方墨锭,貌不惊人而异香扑面。他凝视片刻,修长的手指在那墨锭上抚摸几下,点头笑道:“谢谢你一片心意。”
莲生嘟起了嘴巴。眼看他神色淡淡,毫无想用的意思,这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尴尬,忍不住讷讷开言:“你不试一试?我好不容易做出来。”
“心意我领了,只是用来画画,却不太适合。”
“怎……怎地不适合?”
柳染伸手掠一把鬓边长发,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般笑着凝视莲生:“墨香本身便是至为清雅之物,添入龙麝之香,反而夺了墨香,这浓香扑鼻,一股脂粉气,绘入画中,岂不亵渎了神佛。或许凡夫俗子用得,我绘的这画,万万用不得。”
莲生这满腔尴尬,至此登峰造极。
她制这香墨,着实费了无数心血,烧那古松烟末,搞得满头满脸的漆黑,鼻孔里都是黑墨,洗得整盆的黑水;炮制麝香、丁香等香材,精研香气,调试剂量,更是一门硬功夫,好不容易配得称心如意,满拟能令柳染心怀大畅,一举画出惊世神作,让那什么齐老先生刮目相看……苦心精制的礼物送上门来,却被人家哂笑了一番!
顿时胸闷气短,立时便要拔足逃出窟去,再也不要回来。正气鼓鼓地要起身,却只见柳染手指轻扬,将那两枚墨锭细细包起,比莲生自己包的还要珍重和仔细:
“不过姑娘的手艺,真是精妙绝伦。这墨锭光泽似漆,坚致如玉,一看便是精品,纵然画这神佛不太适合,以后也必有用武之处,柳染收藏了。”
一股热流在心头涌起,让莲生顿时笑逐颜开。她不傻,这墨锭根本不合他心意,她怎会看不出来?不过是饰词安慰而已,然而短短几句言语,背后这体贴用意已经足够暖心。自己跑来洞窟,本是要安慰他的呀,却反倒被他安慰了,真教人又是欣喜又是难为情……
心头那点尴尬失望,早已烟消云散,敛起裙角,大剌剌地坐到柳染身边。只见他面前青砖地面上,铺着一幅画毡,上有一幅雪白画绢,平展,细腻,却是空空如也,一旁放着笔山、水丞,墨钵中研满了浓墨,那支笔却只架在他的手指间,并没有蘸上墨汁。
“怎么不画画呀?”
“……画不出来。”
“怎么会呢?那么多铺天盖地的壁画都画出来了,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你,为什么盯着一幅白绢发呆?”
柳染凝视画绢,长久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你不懂。”
“我……也许懂的啊。”
莲生明知他面临困境正难以排解,却眼见这少年神态从容,全然若无其事,心中愈发地涌满怜惜。连忙竭力开解:“别着急,我们制香,与画画也有些共通之处的,偶尔也会有灵思阻滞的时候,只觉得走投无路,天地之大再无去处,但是总有些时候,忽然灵光大现,所有的路便都通了,比想象中更好,更神妙。你不妨先搁下它,缓些时候再来琢磨,也许就在无意之间,就开悟了呢。”
柳染半边唇角微翘,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不成的。你制香,有没有试过,有人要你仿制一款旷世奇香,你从未见过,从未嗅过,旁人也无法描述与你,只说神妙无比,你能不能制得出来?就算不心急,先搁下,又有什么法子,让你忽然灵光大现,把这没见过的奇香一丝不差地制出来?”
莲生呆在当地,怔怔眨着眼睛。
没见过、亦没嗅过的奇香,能不能制出来?
当然制不出来。人的语言贫乏,对香气难以描述,至多是以已有的香气来比方形容:“像初绽的茉莉香”“瓜果甜香”“比麝香淡雅,比丁香浓郁”,只凭描述来制香,相去何止千里万里……
“但是画画,不一样呀!”莲生努力争辩:“圆则圆,方则方,男则男,女则女,就算没见过,也很容易描述清楚,有什么能让你如此冥思苦想画不出来?”
☆、第64章 惊天一舞
“飞天。”柳染仰头向天, 萧然望着头顶藻井:“那位下凡的飞天。”
“飞天……”莲生更加大惑不解, 伸手指向四周墙壁:“你已经画过这么多飞天……”
“那都是俗品,我去送给一位老先生品评,他说我画得无形又无神, 俗不可耐。”
“他怎能这样说你?凭什么呀?”莲生一提起这个就气:“我觉得你画的已经是极品, 大家都这么说!干嘛单要听他的?”
“旁人说我俗品, 我自然不服,但齐老先生是当年澹台咏将军府的家令, 飞天是他主母, 时常面见, 朝夕相处,他说我画的是俗品, 我心服口服。只是毕竟从未见过飞天真容, 再怎样努力,也描摹不出那等神姿。”
“描摹不出, 便算了啊。为何一定要画给他看?”
柳染深吸一口长气, 缓缓闭上双眼。
窟中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橙黄光芒摇曳,清晰勾勒出这少年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唇峰,方正而不失秀美的下颌,仿若镀了一道耀目的金边。那纤长如蝶翅一般的浓睫, 也闪烁着粼粼金光, 每一下眨动, 都似风雷滚滚,在深藏的心湖里,击出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我有一事不明,只能找他解说,他要我为他画一幅飞天图卷,方肯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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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夕阳西斜,晚风渐起,莫高窟礼佛的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下山,唯有莲生与柳染逆流而上,反向山头行去。黄昏的鸣沙山,如高僧即将入定,四下里暮霭笼罩,暗影重重,但浩浩黄沙铺满的山头,在落日余晖映照下异常灿烂,闪烁着黄金一样的耀目光彩。
那正是莲生与柳染初遇的所在。
“你要做什么?”柳染随在莲生身后,神情诧异,茫然,依稀还带着一丝冥思未解的疲倦。肩头黑发随风轻扬,将他修长的身形描摹得更是苍凉萧瑟,身后一道长长的身影,孤独地印在漫漫沙尘中。
“我想……试一试。”
莲生在山头停住脚步,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柳染的双眸:“我没法子帮你见到飞天真容,不过,有个曾经见过飞天的友人,说我跳舞的姿容,与飞天有几分相似。我跳舞给你看,你瞧瞧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思。”
未待柳染开言,莲生已经解开颈间系带,茜色丝棉斗篷迎风滑下,缓缓飘落黄沙。弯腰除下丝履,丢在一旁,一双雪白的纤足裸露,小小圆圆的脚趾,略带几分羞涩地缩了缩,在绵绵砂砾间慢慢踏稳。
淡绯短襦,玉色罗裙,一身寻常衣饰,在这金灿灿的余晖映照下皆如天衣护体,宝光绚烂。肩头披帛随着风势飘拂,于身后高扬数丈,猎猎如展翅欲飞。紧紧绾束的撷子髻,鬓边轻扬的两缕蝉鬓,更衬得一张小脸如玉雕般白皙莹润,双眸黑湛,灿如星辰,向柳染深深一瞥,缓缓垂下了眼帘。
万籁俱寂,万相皆空。
身周一片空茫,已无鸣沙山,无莫高窟,无天,无地,亦无柳染。心神凝聚,灵台清明,唯有一团精气无边无际,于那洪荒万古般的漆黑中,回旋,飘荡,渐渐唤起依稀微光。
“皎皎波中月,澄澄水上莲。
智镜能清净,心珠离盖缠。
三界无拘系,十方去又还。
如云宁障碍,似日没遮拦……”
舒缓的歌声响起,妙音袅袅,如滴滴甘露浸润了这漫天黄沙。纤柔手臂随音韵缓缓伸展,身随歌动,腰肢,腿脚,渐渐一起应声起舞,辗转盘旋。
柳染僵立原地,任晚风吹动衣袂层层翻飞,任长发散掩半边面颊,双眸深处,一点璨亮光芒蓦然绽放,牢牢凝聚在莲生身上。
他画过万千神佛,无数天宫伎乐,凭栏天女,音神乐神,将西域中原八荒四海的歌舞融汇笔端,但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舞姿如眼前这般奇异,这般惊心动魄。这娇弱少女就在踏歌起舞的一瞬间,化身为一缕风,一朵莲,一道光……一尊神!身姿翻飞,变幻无穷,手中似有琵琶,又无琵琶,时而正弹,时而反弹,拧腰翘足,展臂折腕……庄严而不失灵动,柔美中带着雄健,腿如缠丝,足下生莲……
“随顺众生意,慈心满大千。
早达沧海路,已到七珍滩。
调柔诸外道,伏练众魔冤。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是红尘吗,是俗世吗,还在人间吗?
千年沧桑,万里河山,都在那乍隐乍现的天光中飞速流转。
是谁拨动了天宫乐弦,是谁吹散了漫天香烟?
一个清雅绝伦的飞天自天际御风而至,就在他眼前微笑起舞,衣袂交错,光影迷离,温柔的笑意清晰又模糊。遍体花鬘璎珞,已然化为重重宝光,自苍茫天穹播撒人间大地,无限恢弘,无限灿烂,无限温暖……
他从前所绘,确乎都是俗品啊。
俗不可耐,无形无神,只是人间庸脂俗粉。他哪里见过这般神妙的舞姿,这般直击人心的光影?心头那点灵光,从未如眼前这般绽放,似乎冥冥之间被一线天机启动。
耳畔清歌,渐趋急骤,已由那空灵的祝祷,进入极乐的欢娱。一时间飞姿翔韵,燕舞莺歌,铮琮琵琶乐声漫天流转,如银瓶乍破,如玉珠落盘,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回风当空霰,流云逐飞星。身周流云翻卷,天花四散,令他整个人,整座鸣沙山,整个天下,都飞腾在杳杳霄汉之中。
柳染轻轻举臂,伸出修长的手指,就在自己身前凌空描划,指尖拨动虚空,依稀有看不见的线条随风飘零。他已经全然不觉这举动,不觉身边一切,疲倦淡漠的神情早已一扫而空,眼眸中光芒湛亮,比天际流金还要灿烂辉煌,唇角长久地凝着一线笑意,沉醉中略带一丝迷惘。
“……听法金台畔,经行宝树间。
庄严皆光耀,相好越人天。
甘露时时洒,能除热恼煎。
金刚坚固力,摧斫众邪山。
接引无辞惮,高低来者偏。
降魔狮子吼,讲论电雷喧。
千力勋来就,三乘会得全。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披帛如虹当空起,香音玉臂揽云霓。乐韵已到了尾声,悠然,和缓,隐约可见那飞天身姿如雪,翩然随着天乐远去,满天奇花瑞兽,腾跃相随。万道金光最后闪耀,那张风华绝世的面容回眸一瞥,唇角一丝微笑,渐渐消失在缥缈天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