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急,不要慌,不怕,不哭……
莲生的双眸微转,扫过辛不离,扫过一直在哀哭无措的辛陈氏,扫过微微冷笑着的辛家众人,扫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县令任箐……任箐面前的案上,摊着两张纸,正是一真一假两份地契,整个案情的关键。
“官长。”莲生奋力开言:“求两份地契一观。”
任箐微微摆头,示意府吏将地契拿给莲生看。心中也如阶下那辛家众人一样,暗暗嗤笑了一声。地契一真一假,早已验明无误,这女孩子难道是想指证乔家的地契才是假的?或者两份都是假,抑或,都是真?真要那样闹起来,任箐自然也不会再客气,必当马上了结此案,连这无理取闹的女子也要动刑惩治。
两份地契,铺在面前砖地。莲生屏息静气,伏下身子仔细端详。
乍一看去,一模一样,无怪乎当时莲生中计,欢天喜地地捧了假地契回家。内容,排列,字迹,全都一模一样,连官印都盖得一模一样,甚至都透着年日久远的暗绛之色,定是伪造了不短的时日。若不是假地契的官印略略有些模糊,简直就是真假难辨。
☆、第75章 时限已至
蓦然间一道细微的香气,透入莲生鼻端。
急忙捧起两份地契, 反复对照, 翻来覆去地细看, 又放到鼻端深嗅。堂上众人,包括两旁的皂隶衙役在内, 都紧紧盯着莲生的神情, 又是好奇又是不屑, 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名堂。
莲生闭目片刻, 忽然睁开双眼,双眸异常灿亮,泛动着照耀整个公堂的灵光。
“乔守本。”她转向跪在另一侧的乔府郎主, 双眸闪动,唇角微翘,冷笑一声:“贵府为了抢到苦水井这块地皮,可真是心血用尽。只是没料到我们能如期还上高利贷, 所以仓促之间伪造了这份地契, 前天刚刚出炉,是不是?”
那乔守本本来胜券在握, 一直傲视四方, 猛然间听到这句质问,直如惊雷当空,震得心神难定, 错愕地注视莲生:“你, 你怎么知道?”
背后的讼师急忙捅了乔守本一下, 却已经迟了。
“嗯,你说‘你怎么知道’,显然我说的就是真相了。”莲生岂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昂首望向阶上的县令任箐:“这份假地契与真地契一模一样,所以我当时才上了当,付清钱款换回一份假货。如果是辛家伪造,如何做到如此逼真?照什么做的,如何会连字迹与官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真地契的官印钤在‘井’字边缘,伪地契也是一样,若不是比照真地契,如何做得出来?”
莲生伸出小手,劲指对面的乔守本:“唯有手中有真地契的乔家,才有这个机会、这个条件,伪造一份一模一样的出来!”
“不对!”那讼师高声辩解:“辛家一定是早就存下了赖账的心思,所以当初在抵押地契时,就已经仿制了假地契在手,一切逼真,有什么奇怪?”
“辛家抵押地契是在两年之前,这假地契明明是前天刚刚造出来,怎么可能出自辛家之手?”
“胡说八道!这假地契纸张都已陈旧,伪造已经有些年月,怎说是前天刚刚造出来?”
莲生轻笑一声。“刚才乔守本已经失口承认,你们还想抵赖么?”
“我没有……”一直淡定自若的乔守本,此时额头见汗,努力维持着镇定神情,向案后的任箐深施一礼:“不是我心虚,这个我要好好解释一下!刚才小人说‘你怎么知道’,是嘲笑这丫头自作聪明,并不是承认她所说的就是真相,官长必定可以明察……”
“‘不是我心虚’。”莲生又笑了一声:“乔守本,你还真是说多错多。若不是自己心虚,又何必加上这句话?这种句式,不是自承又是什么?不是我吓唬你,你这点底子,可泄得差不多了!”
乔守本张口结舌,脑筋飞转,反复琢磨着莲生这句话,竟然找不出言辞来驳倒。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慌乱,再望望案后的任箐,那县令已经明显地蹙起了双眉。身旁的讼师接受了他重金聘请,又事关自己职业名声,此时哪肯示弱,一把推开乔守本,奋力昂首,厉声高喝:
“小丫头胡说八道,明明是早就伪造下的,怎说是刚刚出炉?你有何证据,只凭伶牙俐齿,可瞒不过官长!”
任箐向身旁的府吏摆了摆头。“取过地契来。”
两份地契又送回任箐手中,这回他举在面前,亲自凝神反复端详。堂中细看,仍然看不出什么问题,两份地契的差别只在官印上,一个清晰,一个模糊,只能证明一真一假,并不能推断出伪造的时间。
毕竟也是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任箐凝眉思索片刻,索性离案下座,行去堂口。此时正是午时,旭日高照,阳光下一切清晰明丽,举着两张地契翻来覆去地又照了半天,蓦然便发现真地契的官印印油早已透过纸背,而假地契,并没有。
墨色与印油,都还浮在纸面,伪造时日,不可能超过两年。
既然是刚刚伪造,又造得如此逼真,一切与真地契一模一样,那么伪造之人,只能是持有真地契的乔家!
呯的一声巨响,惊堂木掼在案面。
“乔守本!”任箐端然坐定,厉声怒喝:“你为了谋取辛家地产,伪造地契,吞没辛家偿还的钱款,贼喊捉贼,试图蒙骗官长,该当何罪?”
“我没有!没有啊……”乔守本连声喊冤未已,案上刑签已经掷落:“本官秉公明断,一视同仁,拉下去动刑,看你招是不招!”
那乔守本养尊处优,哪里承受得了如狼似虎的衙役施杖?几杖下去,皮开肉绽,痛得打滚哀嚎,打了三十来杖,已经是血流遍地,气都要断了,爬着哀求画押:
“是我,我见辛家竟然答应还清欠款,我……我不舍得失去这块地,便想出了伪造地契的主意……”
一桩冤案,终于断得分明。
“乔守本断处刑杖一百,刺金印,流三千里,解赴白骨岭戍边。借贷的本金二十吊已经付清,利息三十三吊归还辛家,作为拆房及诬告的补偿。辛家地面及房屋,仍归辛家所有,辛不离当堂释放……”
再坚强的男儿,此时也难捺眼中泪花。辛不离脱得一身铁镣,扑上去抱住放声痛哭的辛陈氏,母子俩相依相偎,长久不愿放开。抬头望向对面的莲生,只见莲生也正凝视自己,四目交投,隔着模糊泪眼,两心交付,紧紧相缠。
此生何幸,遇见这样一个亲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帮了他,救了他,全心全意,勇敢又赤诚。哪里还需要问她心里有没有他、爱不爱他?这世间的情爱不止一种,不是一定要男女情爱才能使人交付性命,亲情、友情,同样珍贵,同样能令人生死不顾,倾尽此身!
“喂,那个小娘子。”县令任箐断清了冤案,心中得意,手指在案上轻叩,忍不住开口询问莲生:“刚才你怎么断定那地契是新造的,说得那般言之凿凿,令乔守本一下子上了套?”
莲生笑了,莹润的小脸上又恢复了一点小姑娘的娇怯:“小女子对香气敏感,那份假地契虽然纸张做旧,官印也做得颜色暗沉,但是印泥香气甚重,是新钤不久,一嗅便知。”
任箐愕然失笑:“这倒是一门绝技,旁人艳羡不得……”
当当钟响,自城中隐隐传来。击破公堂中的肃穆,也击破莲生心中那点赢取了官司的欢欣。
猛然全身一颤,惊跳而起:“哎呀,未时到了!”
辛不离与辛陈氏相扶相携,三人施礼告辞公堂,一起奔向门外。老远便看见辛家二娘在栅栏外急切徘徊,显然是守候已久,一见三人出来,顿时跺脚大哭:
“阿娘,阿弟,莲生!大嫂她……怕是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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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三刻,甘家祠堂。
狂啸了数天的风沙终于停歇,天穹凝碧,澄净如洗,一丝流云都无。街上人流穿行不息,欢声笑语隔着重重庭院隐约传来,更显得庭中空阔静寂。
祠堂主殿,梁柱高耸,四下里门窗紧闭,晨光透过羊皮窗纸射入殿中,光线昏黄淡漠,所有什物都笼罩着一层薄薄光晕。殿中除了祖宗牌位外,陈设极是精简,四面各摆一张长长的条案,其中三面条案后的锦褥上,坐的是香试评审,除甘怀霜外,都是须发皓然的老者,一共七位。
朝北的条案后,正有一位香博士敛裙退下,神色悻悻,显然是未能过关。
“下一位。”
立时有另一位香博士上前,于案后锦褥上跪坐,青绿襦裙,云鬓花颜一丝不苟,面型微作四方,紧绷的唇角略显紧张,乃是甘家香堂的三品香博士秦椒。
秦椒做三品香博士已经多年,如今花夜来被逐,二品香博士又空出一个位子,秦椒殷殷求盼升级,热切之意,溢于言表。众人瞩目下,她放下身边携带的竹篮,摸出种种物事,在案面一字排开,是鎏金错银的一套妆奁,还有一个严严密封的瓷罐。
“这款香品,名唤凤髓醒脑香。主材是渤泥国所产的龙脑香,取深山穷谷中千年桫椤树之枝干不损者,劈开取脑,数十棵精选一斤龙脑。”
“嗯。”一位长老缓缓点头:“如此取脑才是活脑,若枝干有损,便泄了神气,只算是无脑、死脑了。”
秦椒见评审点头,顿时面露喜色,说话也欢快了,双手打开瓷罐,小碎步呈送到长老案前,一一恭请吸嗅:“我以桫椤树的原木锯下细屑,与龙脑香的碎脑混合,研至极细,封在瓷盆里,置于热灰中烘煨。那碎脑遇热则化,凝结成块,便成了熟脑,有醒神思、通心窍之效。”
一位长老捻起瓷罐中的一粒熟脑,只见颗粒虽小却是圆润晶莹,迎光一照,玲珑剔透,宛如精心雕琢的玉石。“形态甚好。如此婉妙外表,想必不是用来熏燃,是随身佩带的佩香?”
“长老说得是,确是随身佩带,不过秦椒另有巧思。”秦椒喜气洋洋地返回案前,打开案上妆奁的一格格抽屉,取出几串耳坠:“我打造了能够随意开合的凤凰累丝耳坠,中间镂空的金盒,正可以各放置一粒熟脑。耳坠垂于面颊之畔,比佩带腰间和肘下的香囊都更便于吸嗅,提神醒脑的效用,发挥得登峰造极。”
口中说着,手中已灵巧操作,将那一双双耳坠打开,一粒粒置入熟脑。霎时间只见凤凰展翅,金丝绽花,点点璨亮光晕耀人眼目,凤凰肚腹中各有一粒滚圆通透的熟脑,香气清明馥郁,隐然发散于整个厅堂。秦椒捧起漆盘,将一双双做好的耳坠跪奉评审们,恭敬俯首,结束自己的解说:
“……龙脑香香气清冽,莹洁可爱,清香为诸香之冠。凤凰丰姿华贵,为百鸟之王,正与香品形神合一。此款佩香是为凤髓醒脑香,请诸位长老品评。”
☆、第76章 生死关头
几位长老把玩香品, 吸嗅片刻, 又轻声商议良久, 或点头, 或摇头, 每个动作都令躬身候在案前的秦椒紧张不已。又过了一会儿, 居中而坐的甘怀霜沉声开言:
“秦椒,你这款凤髓醒脑香确乎佳品, 取材上乘,制作也甚精妙。”
“是是是, 是是是。”秦椒也顾不得是否显得不谦虚,一叠声地答应下来。
“……但是,一款香品要通心神,创佳境,不能全靠香材本身,靠的是灵巧配搭, 协调不同的香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浓中有淡,淡中有浓,方能成就超凡意境。熟脑固然是提神醒脑之极品,但是品性单一, 全无变化, 徒有华丽外表, 通心之道有限。至于耳坠制成凤还是龙,更与香性全然无关,怎能影响用香者的体验?我瞧你在耳坠的雕琢上下了不少功夫,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秦椒顿时汗如雨下,讷讷不敢抬头。甘怀霜放缓语气,轻声抚慰道:“虽不能准你过关,但这款香品外表富丽堂皇,一旦问世,必然大受城中贵妇欢迎,分账自然少不了你的。于香一道,还望你再接再厉,努力提升自己的悟性。”
“是是是,是是是。”
眼望着秦椒悻悻退下,甘怀霜的视线,扫视室中诸人,只见那列队等候的香博士们,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人,不禁双眉微蹙,转向身侧侍立的十一娘:
“怎么莲生还没到么?”
“还没有。”十一娘也面有忧色:“四处找不见人,也没递个话过来……时辰眼看就要过了,这,这……”
甘怀霜神色一冷,不再多言,只颔首示意最后那人出列。
那是个矮矮胖胖的少女,怀中抱着个厚厚的大包裹,看起来沉重异常,人累得一直都蹲着。眼望店东召唤,顿时喜笑颜开,举足奔向案前,哐的一声将怀中包裹撂在案上,解开外面紧系的层层棉袱,手忙脚乱地打开。
“小女子宣圆子,四品香博士,呈送的这款香品,叫做八宝炖肉香。”
包裹已然打开,里面竟是一只热气腾腾的砂锅,揭开的盖口处,数道白茫茫气雾缭绕,一股浓烈的肉香四溢,熏得整个厅堂里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口水。
“素来家里炖肉都只用八角和桂皮,圆子觉得不够好吃,辜负了猪肉的美味!圆子潜心研究数月,制了一款专门用于炖肉的香品,试用几次,美味得紧,每块肉都被大家一扫而空!”
宣圆子举起银箸,向砂锅中一抄,瞬间捞起一条银链,链端系着一只镂空银盒,盒中依稀塞满了香品,还淋淋漓漓地滴着油腻的汤汁。
“丁香,温中降逆,补肾助阳!白芷,解表除湿,消肿散结!姜片,红枣,陈皮,自然也少不了八角和桂皮,还要加上石蜜提色!……最要紧的是肉蔻,温中行气,消食,嗯,消食……固肝?还是固肠……”
一时有些忘词,圆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半天,仍没想起来,索性吐了吐舌头:“记不住了!反正这几味香品搁在一处,炖肉最是美味。选肉须选五花三层,纯肥过腻,纯瘦则过柴,都不是上品。肉要先以热水焯过,再以薄油煸炒,炒至两面微焦,再加入我的八宝炖肉香,半锅热水文火炖煮,要一直炖到……”
“喂,喂,”一位长老忍不住笑着开言:“今天是考评香博士,不是考评大厨,肉什么的就不用细说啦。”
众人都笑起来。
这宣圆子与其他女子颇有不同,不爱美不爱俏,天生只爱吃。自打进入甘家香堂,就一直以研制美食为己任,制了各种烧菜香、炖肉香、凉拌香、熬汤香……上架后卖得也甚好。烹饪用的香品,于香道中本属不入流的下乘玩意,许多品香用香之人甚至不视之为真正的香品,但甘怀霜对这个勤奋的小胖子却甚为赏识,一力提拔她做到四品香博士。
宣圆子性情憨厚,被打断话头也毫不在意,笑嘻嘻地端起砂锅上前,将锅中炖肉一一夹给长老们品尝。那炖肉确乎下了大功夫,块块焦红酥烂、软糯香甜,看着甚肥,入口却是不腻,一触即化,浓郁汤汁长时间萦绕舌间。那几位长老本来神情端肃,这一块炖肉吃下去,却是一个个眼神发亮,口中唔唔连声。众人商议片刻,仍由甘怀霜宣布结果。
“宣圆子,你这款八宝炖肉香,相当美妙,诸位长老都很赏识。须知香道虽为上乘道法,但绝不凌驾于红尘众生之上,能以香品入美食,满足百姓口腹,增色日常民生,亦是造福人间的正道。但我没记错的话,你上次提升四品香博士,用的就是烹肉的香品,如今这款香品,未免太过相似……”
“不是炖肉香。”宣圆子急忙分辩:“那次是卤肉香。”
众人更笑得厉害,宣圆子急得提高声音,掰着胖手指数起来:“不一样的!卤肉用的是八角、桂皮、甘草、三奈、小茴、花椒、砂仁、丁香、肉蔻;炖肉用的是丁香、白芷、姜片、红枣、陈皮、八角、桂皮、肉蔻…………”
“好了好了。”甘怀霜微微一笑:“还是太过相似。你钻研烹饪香品是好事,但不能凭着烹肉的香品一路升到底。再加把劲,制些更多更好的烹饪香品出来吧。明年香试,希望你一举过关。”
宣圆子倒是豁达,闻言也没有太难过,只握了握两只小胖拳,用力点头道:“好!明年再做几款更好吃的香!”
众人哄笑声,渐渐沉寂,殿堂中央,只剩一座空案,长时间无人上前。
空荡荡的案面,空荡荡的锦褥,在几位评审和周围众人的注视下,冷清得几乎结出冰来。
甘怀霜的面色,随着时间飞逝,越来越是冷硬。凝视空案的眼神,却如两道烈火,随时要将那位置烧穿。
“不等了吧。”她淡淡开言,发髻间轻轻晃动的金步摇,在寂静的殿堂中发出清晰碎响:“旁人都结束了,唯有莲生直到现在还没来,今年的香试,除了她的名字罢。”
十一娘急切地望望门口,附耳低声道:“还有一点时间,再等等罢?那计时香尚未燃过未时。”
甘怀霜冷冷抬眼,看着摆在墙边的计时香。那一缕香雾缭绕升腾,马上就要燃尽未字的最后一笔。
“只剩这一点时间,就算她赶到了,也来不及处置香品,怎能参加品评?这等不守规矩的孩子,就算天赋异禀,终归难成大器!”
十一娘望向门外,两只小胖手连连搓动,急得语无伦次:“这丫头,不是一直急着等香试么?这怎么了,搞什么鬼?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