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补偿,魏昭思索片刻,说道:“你若是想出宫,不如过几日我陪你去仙都苑住段时日。”
李陵姮摇头,“不用了,我明日就去幽居寺上柱香,你不用陪我去了。”魏昭最近事务繁忙,若是让他陪自己出去玩,只怕这几日都要通宵达旦处理政事了。
魏昭犹豫了片刻,想劝李陵姮改主意,但见她一脸坚定,想到自己刚才已经驳了她的要求,又想到她一片诚挚,愿意相信自己,只能勉强同意。
晚膳结束后,宫人们收拾碗筷,惊讶地发现陛下那双象著,上面居然多了好几道裂缝。
第二天正好是十五,魏昭去上朝后不久,收拾整齐的李陵姮便带着人离开和宁殿朝司马门走去。
自从那日李陵姮步行去见冯太后,结果淋雨生病之后,魏昭便特地为她备了一辆大凤云母通幰车,专门供她在宫中代步用。
云母车慢悠悠地出了宫门,朝戚里驶去。经过权贵云集的戚里,李陵姮换车出了迎春门。一过迎春门,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大街呈现在李陵姮面前。
她稍稍撩开车窗帘布,望着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像是一下子触摸到人间烟火,嘴角不由自主微微翘了翘。
幽居寺有些远,李陵姮一直在车上待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达到幽居寺山脚。
走走停停,等李陵姮一行人到山上时,已经是正午了。幽居寺的素斋宴很有名,正巧又赶上正午用膳时分,随行的宫人去寻寺庙比丘准备素斋,李陵姮则带着人在寺里转转。
刚刚从大雄宝殿出来,李陵姮眼尖地发现不远处有道身影有些眼熟。她下意识跟了几步,终于认出对方居然是那位将要嫁到晋国来的茹茹公主。
跪在佛像前的茹茹公主面容虔诚,眉梢眼角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意。李陵姮看了两眼,转身带着奴仆走开了。
巧合的是,李陵姮跟着前来寻她的小沙弥走到斋堂时,竟发现她旁边的那桌正是茹茹公主。
小沙弥朝李陵姮念了一声佛号,“还请檀越见谅,幽居寺庙小,几位檀越来得晚了,斋堂的阁子已经被人预定了。”
等在桌旁的宫人也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夫人,确实没有阁子了。”皇后殿下出门不愿张扬,不仅没有派人清庙,连身份都没有告诉庙里,他们也不敢去抢别人已经订好的阁子。
李陵姮对阁子没这么在意,她朝小沙弥点点头,“客气了。”
小沙弥心里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位檀越的身份,但见到那几名下仆战战兢兢、发自内心惶恐不安的样子,他刚刚竟然也莫名觉得紧张起来。
小沙弥离开后,那位一直站在另一桌旁边的茹茹公主面色冷淡矜贵,朝李陵姮行了个礼。
第54章 54.点灯
茹茹公主行了礼, 却没有开口问好。她身旁的婢女俯身一拜, 恭敬道:“我家娘子不通华言,请夫人见谅。”
这名婢女是特意挑出来照顾茹茹公主的, 为人十分机灵,见刚才那些下仆都只喊皇后殿下夫人,便知道她是不想暴露身份。
李陵姮颔首, “不过是件小事。落座用膳吧。”
两方人各自坐下。
茹茹公主用膳前,不易察觉地仔细看了李陵姮几眼。
原来那位大晋陛下放在心尖上的皇后是这个样子的呀。
那天的晚宴上,虽然李陵姮就坐在魏昭身旁, 魏昭还多次仔细照顾她,但茹茹公主那时并没有太在意她。这样的帝后之情,能有多少是真的,不过是在外人面前装出来做样子的罢了。
她被赐婚给大晋的常山王后,一大车一大车的礼物送进那些个大臣家中, 叔父才得知, 原来大晋帝后居然是真心相爱,大晋皇帝正是为了皇后, 才不肯娶她。
茹茹公主用余光打量着另一桌上的大晋皇后,容貌妍丽、气质端庄大气,只是吃穿用度上似乎有些挑剔。她看着一名婢女将餐具用滚烫的热水冲过两遍之后再放到皇后面前,同时布菜的仆人要仔仔细细洗两次手后才能给皇后布菜, 心里皱眉。
“娘子请用膳。”
茹茹公主身边的婢女用茹茹语提醒了她一句。茹茹公主回神, 将心思放到用膳上。罢了, 大晋皇帝和皇后之间的感情如何, 与她无关,她既然已经被赐婚给常山王,将来当好常山王王后,替茹茹与大晋维持好关系才是正事,茹茹公主如此想到。
茹茹公主虽然觉得自己的观察十分小心翼翼,但实际上李陵姮感觉得一清二楚。等茹茹公主收回目光,她也回望了茹茹公主一眼。
茹茹公主神色矜持,带着几分与茹茹使臣团如出一辙的高傲,然而李陵姮却忽地想到之前她跪在佛像前,面色忧愁的模样。
虽然茹茹公主上辈子是魏昭后宫一员,但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李陵姮将两者分得很清楚。想到魏昭这辈子早已答应她不纳后妃,李陵姮也就收回了目光,不再关注茹茹公主。
用完素斋后,李陵姮重新回到大雄宝殿。
大殿里,结跏趺坐的佛祖金身庄严肃穆,盘旋成塔的线香挂在半空中,轻烟袅袅。旃檀与沉水混合的独特佛香,让人心神宁静,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李陵姮跪在佛祖面前,双手合十,心中祈求默念。
“信女李氏陵姮,今于佛前至心发誓,愿供奉香火三万钱,求佛祖保佑信女夫婿一生平安顺遂。”
为魏昭祈福的念头,是从得知他为了自己将冯太后囚禁起来开始的。她上辈子也曾被裴夫人刁难过,甚至比冯太后之前那一次还要过分。
那时她和裴景思成亲不过三年,尚未得知他背叛自己之事。
她于子嗣上有些艰难,上辈子成亲三年,未曾诞下麟儿,裴夫人想给裴景思纳妾,却被她拖着拒绝。裴夫人对她的不满日益加剧,以孝道压人,处处为难她。
她既被名声所困,又心有愧疚,对裴夫人的刁难,全都默默承受下来。起初她还会和裴景思诉苦,但裴景思每回去找裴夫人求情,回来后却为裴夫人说好话,他总是相信裴夫人的话,多过相信自己。从那以后,她便断了从裴景思那里寻求安慰的心思。
她没想到,同样的事,魏昭却能够明辨是非,不偏袒长辈,甚至愿意为她做到这一步。
联想到在晋阳时,魏昭也曾自己出面,去找冯太后拒绝纳妃提议,李陵姮便忍不住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权势富贵,他都已握在手中。李陵姮想到明年他就要四处讨伐各国,开疆拓土,她上辈子早早过世,并不知道魏昭未来如何。一想到他在战场上可能受伤,可能命悬一线,李陵姮的心便紧紧绞了起来。
三万钱的供奉,再加一盏两万斤油的长明灯,这一趟,竟是将李陵姮陪嫁里的现钱用去了三分之一。她的陪嫁,大多是各种奇珍异宝,并不能直接变换成钱币。
但李陵姮却丝毫不后悔,一点也不心疼。
在灯楼点灯时,李陵姮发现还有一位比丘也在点灯。李陵姮望了一眼那盏莲花灯,发现灯前木牌上的文字陌生又有些熟悉。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李陵姮心生好奇,朝那位比丘问道:“请问上师,这盏灯是谁点的?”
点灯的比丘朝李陵姮念了声佛号,“这盏灯是一位檀越,为祈求其父能够早日病愈点的,。”
见比丘不愿透露那人身份,李陵姮收起心思,不再多问。
下山比上山快,回到山脚时,李陵姮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又碰上了茹茹公主。对方正欲上车,见到从山上下来的李陵姮,停住步子行礼。
李陵姮朝对方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抹客气的笑容。
坐上马车后,李陵姮忽然想起那盏长明灯木牌上的字,她在哪里见过了!
之前魏昭请李夫人进宫陪她,李夫人与她说起茹茹时,曾特意写了几个茹茹字给她看。茹茹字字形很有特色,刚刚那块木牌上和她当初见过的字,整体模样非常相近!
为父祈福早日病愈,想到这件事背后所藏的深意,李陵姮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离开幽居寺,李陵姮一心想尽快回宫,但没想到进城后没多久,车驾就被堵住了。
邺城里有条翠云街,从街头到街尾,大半是乐坊舞坊。李陵姮想抄近路,才让车夫往翠云街过,没想到,翠云街还没走完一半,就被人群堵住了。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堵墙。李陵姮掀开帘子瞧了瞧,发现这群人一时半会儿散不去之后,只能无奈让车夫掉头原路返回。
车夫拉动缰绳掉头,掉完头刚想驾车离开,忽然听到车厢里传来一声等一下!
这次出行一共有两辆车,大多数仆从都坐在另一辆车上。这辆车里,只有李陵姮、九真和另一名伺候李陵姮的婢女。
那名婢女见急着回宫的皇后殿下突然间又命人停了车,心里有些不解,眼中也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困惑之色。
坐在她对面的九真,却猜到了李陵姮突然停下来的原因。
就在刚才,被团团围住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够了!”
若是没听错的话,那个男声应该是裴郎君的声音。
似乎是没想到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郎君会突然间发怒,喧闹的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这一瞬间的安静,使另一个声音格外清晰。
“裴子迁,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个女声也很耳熟。九真仔细想了想,立刻回忆出这是穆娘子的声音。一个裴小郎君,一个穆娘子,这两人不是夫妻吗?她还记得当初穆娘子对裴小郎君一往情深,经常喜欢针对她家娘子。现在这两人,怎么在这种地方吵起来了?
裴小郎君当初作出那种事,穆娘子又老是为难娘子,不管他们为何吵起来,总归是失了体统,让人看笑话。真是活该!九真幸灾乐祸地想,心里替李陵姮感到高兴。
但当她抬眼去看李陵姮时,却发现她神色平静,不悲不喜。
“夫人,是否让奴下去打听一番。”另一名宫女此刻已经看出,李陵姮突然停下来,和人群中的那对男女有关系。
李陵姮摇了摇头,朝车夫吩咐了一声启程,接着才对宫女说了声不用了。
出现在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事?上辈子裴景思又不是没和乐妓私通过,不过是她没有往外闹而已,很显然,穆元颖与她性格不同,选择了另一种处理方法。
李陵姮回到和宁殿不久,就有侍卫去向魏昭禀报皇后今日一天的情况。绕路翠云街,却正好撞上裴郎君夫妻争执一事,自然不会漏下。
当时,李陵姮虽然没让人去打听,但为了向魏昭禀报,侍卫们依旧打听清楚了。
正如李陵姮猜的那样,确实是因为穆元颖发现裴景思和翠云街一家乐坊里的乐妓关系密切,特地跟踪他,才闹起来的。对待女子,裴景思一向脾气软和,这回也不例外,一开始任穆元颖指责,未曾辩驳争执。
但一来,他并不爱穆元颖,虽然最初有一些好感,碍于穆元颖本性骄傲,掌控欲强,时间一久,那一点点好感也已消失,再加上这回他不满穆元颖跟踪自己,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侍卫禀报的时候,魏昭并未停下批奏章的动作,似乎对这件事浑然不在意。但侍卫禀报完刚刚走出皇信堂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砰的一声。
第55章 55.夜奔
被磕掉一个角的青玉镇纸, 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下来。
只要一想到上辈子李陵姮嫁给了裴景思, 魏昭心间就升起邪火。李陵姮应该是他的,不管是这辈子, 上辈子,还是下辈子!
但就算他已成天子,这个世上还是有一些他做不到的事。他不可能去改变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事。
魏昭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 指节捏得作响,他脸上一片阴鸷冷厉,近乎狰狞, 心里的杀意如同岩浆般沸腾,恨不得将裴景思挫骨扬灰,千刀万剐。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和李陵姮结为夫妻,更因为在娶了李陵姮之后,他居然还敢背叛她, 让她伤心难过。
那双布满阴云的眼瞳闭了闭, 再睁开时,魏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没关系, 裴景思行事越过分,才越能让阿姮对他失望,对他死心。
皇信堂里,魏昭勾了勾嘴角, 唇边显出的笑纹, 让他显得越发阴冷。当初, 正是因为知晓裴景思性格不坚, 他才特意将他调回邺城,就是为了让李陵姮能够将裴景思的真面目看得更加清楚,能够对他彻底死心,彻底失望。
让一个人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裴景思若是就那么轻易死了,怎么能消他心头之恨,报夺妻之仇呢?!
不过,还不够,只是和乐妓有染而已。只有裴景思行事越□□荡,越发不堪,才能让李陵姮对他越死心。
这件事,他之前并未多插手,只是在背后稍稍推了裴景思一把。但现在,魏昭心思一动,转瞬之间便想出了一个让裴景思能够彻底身败名裂的法子。
魏昭召来部下,刚想吩咐部下去设计裴景思,又收了声音。
裴景思于女色上传出丑闻,固然能让他身败名裂,让李陵姮对他彻底死心,但这样是不是也会让李陵姮回忆起上辈子所受的伤害?
李陵姮的洁癖有多重,他一清二楚;李陵姮要求夫婿身心都属于她,原因为何,他也早已猜到。
魏昭眼中划过一丝犹豫,他想起从西梁巫女那儿审出来的东西——在得知裴景思背叛她之后,李陵姮大病一场。
心底有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一个催他狠心一点,只有伤了李陵姮的心,才能彻底解决掉裴景思这个后患;一个让他不要做多余的事,将裴景思调离邺城,等时间一久李陵姮忘了这个人,干净利落直接杀了他。
跪在地上的暗卫等了半晌,却不见魏昭吩咐,心底正奇怪时,忽地听到陛下开口,“无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