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总有一天要死在父亲他们前头。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让他们接受这个事实,等这一天真的来临,不要太难过。”她伸出小手摸他的耳朵。“哥哥也是,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但我活着的时候已经足够了,身后事,就是希望你不要强求。”
陆仰止一步一步的走着路,没有说话。
清欢当然可以让自己在这个世界里长命百岁,可注定的命运是她早早的就会死。即便今日不死,以后也终有一日,要让陆仰止抓不着看不见。所以她才让一切顺其自然,假如她抛弃自己的身份,就这样生长在凡尘间,也会长成这样温柔乖巧的少女,但与此同时,死亡也是她必须接受的结局。便是倪雅不对她下手,她也不可能陪伴陆仰止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他才想要放手呢。
“以后哥哥要好好孝顺爹爹,祖父祖母,还有外祖和外祖母,我走了,哥哥就得把我要做的事给一并做了。”她扒着手指头数,就跟给学生布置功课的先生一样。“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和睡觉,还要好好当官,照顾长辈,爱护晚辈……嗯……我的要求也不高吧?”
陆仰止嗯了一声。
她又笑起来,两人到了河边,陆仰止将她抱到腿上,看着她松手,那一盏小小的花灯很快顺流而下,不见了踪影。
然后他起身的时候听到她说:“哥哥,我要睡了。”
“……好。”他又将她放到背上,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了刀尖上。他听到她的呼吸,嘈杂的街道突然间变得安静起来,他听见她的呼吸从浅浅的,变得更浅一些,再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那双搂着他脖子的小手,慢慢地松开,他走在大街上,四周人人欢声笑语,热闹美满,唯独他孑然一人,空旷而又孤寂,寒冷而又绝望。
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回了陆府,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会做了,看着她被接过去,换了寿衣,放进了精致的小棺材里。胸腔里的玩意儿似乎也不会动了,就这么傻呆呆的看着,周围一片哭声,他像是身在一个梦里,空荡荡的,又钻心的疼,简直像是灵魂都被撕扯成了碎片。
人死如灯灭,生前如何,死后都不再痴缠。
人人换上白衣,陆仰止站在灵堂里,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拔腿狂奔,离开了陆家。
他顺着河流一直跑啊一直跑,似乎跑过了山河大川,跑过了旷野平原,跑过了日月星辰,也跑过了九重三千。河流往前奔腾,他便往前追逐,一直追逐,跑断了腿也不肯停下。
最终,他在一座人迹罕见的小桥边,看见了那盏被放进河里顺水而去的花灯。陆仰止跳下去,他忘了自己不会水,只想抓住那盏灯。他在这春寒料峭的深夜里陷入冰冷的河水之中,颤抖着手取出那张字条。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着实称不上好看,字迹虽然沾了些水被晕开,但仍旧清晰可辨。
上面说: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作者有话要说: 苏轼《阳关曲.中秋作》
欧阳修《谢判官幽谷种花》
第987章 第九十九碗汤 杳渺(十五)
第九十九碗汤杳渺(十五)
再也没有人见过陆仰止的笑容。
他本就不爱笑, 除却在清欢面前的温存模样,整个人都宛如寒冰铸成, 清欢死后,他一如既往的生活,就如她曾经叮嘱的那样, 将她应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长辈们年纪大了,伤心欲绝,纷纷卧病在床, 老国公跟老太君就在陆府住了下来, 一日老国公跟老太爷下棋,两人又争得脸红脖子粗, 一个说你这子我吃了, 一个说你偷我的子我要悔棋,正闹腾着,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往常这时候,阿囡会笑眯眯地出现, 老太爷是个臭棋篓子,她会帮老太爷下几步, 然后再蹭蹭老国公, 说两句贴心话, 他自然也就满意了,最后和局,皆大欢喜。
但小阿囡再也不会出现了。
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争也不吵了, 瞪着那棋盘发愣。这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了过来,先是帮老太爷走了一步,然后在老国公手里塞了块橘子糖,随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老太太跟老太君在琢磨着怎么做更好吃的绿豆糕,好不容易琢磨出了法子,热腾腾的绿豆糕端上桌,却谁都没有动,谁也吃不下,愣愣的出神。这会儿突然有人坐了下来,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一块一块将整盘绿豆糕吃了一干二净,顺道摸走桌上常年摆着的橘子糖。
陆之寒的书房有人整理,陆家的藏书楼每一本书都被人看过,端午节的时候每人都收到了历年来雷打不动的用心的礼物。
就好像……小阿囡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他们身边。
人上了年纪,就越发的脆弱,可慢慢地也就好了,陆仰止似乎活成了另外一个陆清欢,沉默而寡言,却又温柔且贴心。
他在大理寺表现出色,皇帝很快就给他升了官,调任至吏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在培养他。当今圣上年纪也大了,皇子们亦多有成年,他开始物色接班人了。
清欢死后的第一个元宵节,没有多少人快乐的起来。陆仰止换下官服独自出门看花灯,想起那张字条上的话,忍不住随身带了壶酒,坐在河边。别人在放花灯,他一口一口饮着里头的酒。小姑娘还活着的时候,一直很想尝尝这桂花酿,可她的身体不能喝酒,于是很喜欢酒的陆仰止也滴酒不沾,直至她死,他才开始嗜酒如命。
就连纸条上都写着想要喝酒,活着的时候不能喝,就想着死后时时喝,还想要去赏花,可是她的院子里,现在已经种满了鲜花,桃树下埋了上好的女儿红,酒有了,花也有了,人去哪儿了呢。
陆仰止眯起眼睛,河岸两边小儿女成双成对,人人幸福美满,独他承受这孤独。
“……陆家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你也来放河灯么?”
陆仰止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袭白衣衬出纤腰楚楚,容华动人的少女,手中提着一只兔子灯,站在他面前,脸上满是关切。一年不见,倪雅身高抽了条,更具少女模样,娇媚动人。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她想要得到的人,也试探着他的底线,看看在陆清欢死后,别人能触碰到他内心的什么位置。
她安分了整整一年,直到又是一年元宵。这一年的风平浪静,足以让倪雅对自己的计划自信,不会被任何人看穿。听说陆纯容现在已经被送去乡下庄子了,即便陆纯容不是故意,可陆清欢的死她逃不了干系。
出乎倪雅的意料,平日里对她视而不见的陆仰止,在时隔一年后,对她的态度竟然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他甚至拿起酒壶对她招招手:“过来。”
倪雅喜出望外,却还记得矜持。仔细地靠近后,才发现月色下,这个已经长出男人模样的少年有多么俊朗好看。她拿出帕子垫在身上,同陆仰止坐的近了些,娇声开口:“陆家哥——”
“那首词,你念一遍与我听。”
倪雅愣了一会儿,看到圆月柳树与灯火,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于是用自己最动听最令人怜惜的语气吟了出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吟完,突然听到陆仰止笑起来。他本是容貌出色的少年,平日里不笑已很是俊秀,如今笑起来,真如冰山消融,万紫千红开遍,看得倪雅心跳如雷,眼睛发直。随后,她听到他难得不那么冰冷的语气,跟她说:“你觉得,这个元夜过后,我会如何待你呢?”
可笑倪雅竟以为他是在与自己剖析心迹!心下激动正要答话,却突然停住,因为陆仰止的笑转瞬即逝,他甚至比先前更加冷漠!他站起身,酒壶东倒西歪,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取出一朵嫣红的花来。
倪雅大震!
夹竹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