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有些交情。
“我怀上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最后一位亲人离世,正是最伤心孤单的时候,我命人去看过她几次,能帮的就帮一把。
“那时候,我上面有公公婆婆,怀胎两个月的时候,跟你父亲——不,跟老爷在一些事情上起了争执,都认真动了气,我便去别院安胎。
“那一次,公婆只怪我不懂事,任由我闹意气,一句规劝的话都不说。估摸着老爷是铁了心要跟我一辈子各过各的,我在别院那么久,他一次都没去过。自己不去不说,也不让家里别的人去,把两个儿子交给两位长辈照看。
“就那样,我在别院一住就是半年多,是陪嫁的宅子,身边的下人都是陪房。
“住到别院两个月之后,你的生母出事了。
“她去找我的那一天,起了风,下着雨。她看起来怪怪的,眼神呆滞,跟我说要离开京城,是来道辞的,便走了。
“我觉得不对,命人跟着她。她半路晕倒了,下人忙把她带回到别院。
“她精神特别恍惚,我当下也问不出什么,只好生宽慰着,让她暂且住下。
“没几日,丫鬟看出她有了身孕,四个多月了,不穿宽大的衣服已经显怀——兄长刚死,人还未嫁,她有了身孕。”
说到这儿,许夫人语声顿住,看着许持盈。
许持盈右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色,像是在茶馆里听人说书。
到此刻,仍然不动声色。只这般门面工夫,就没谁比得了。
许夫人啜了一口茶,茶有些凉了,她也不在意,放下茶盏继续道:“我当时就问她,你以后可怎么办啊?不如我帮你做些功夫,尽快到外地找个人家,让孩子出生之后有个正当的出身。
“她说不行,绝对不行,这孩子是个孽根,不能留。
“她曾私下找过大夫要打胎的药,但是大夫都说,她身子骨不好,若是用打胎药,一定会一尸两命。
“可是,她不能死。她三个亲人的仇还没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该设法尝试,让仇人血债血偿。
“太多的仇恨、窘迫,让她陷入两难,不知何去何从。
“我思忖再三,说你觉得孩子是孽根,又不能不生,生下来恐怕也不会善待。那就把孩子给我,毕竟两个胎儿差不了多少天,你就在这里与我一起安胎,生完孩子之后,你只管去别处。只一样,孩子日后不论怎样,都与你再无关系。
“她答应了。
“过了一段日子,我因为长期与老爷、公婆怄气,小产了。那是齐齐整整的一个男孩儿。
“小产前后,许家还是没一个人去看过我。那段日子,回想起来都觉得漫长。
“我能起身之后,命下人更为细致地照顾你母亲。如果说先前还有些顾虑,还考虑过是不是要跟老爷如实说出这件事,到了那时候,我已经铁了心做成这件事。”
许夫人轻轻吁出一口气,眼含轻蔑地看着许持盈,“你就是那个孩子,你生母口中的孽障,我膝下的不孝女。”
许持盈敛目沉思,良久都不出声。
许夫人也不再说话。
许持盈托腮的右手落下去,与左手交握,和声道:“你说,你们有些交情。”她把有些二字咬得有些重,“你那时与婆家闹翻,始终没提过娘家,他们似乎也没管过你吧?你的日子不是寻常的不好过,这么不好过,好意思让友人知晓你去了别院安胎?那女子总不会是从许府打听到你身在何处吧?”
之所以有这份怀疑,是她了解望门贵妇绝对不会家丑外扬。虚荣心重的,只要能够做到,就会杜绝自己被人议论、同情、嗤笑的可能,不论亲疏;性子要强的,出嫁之后如果有至交,也是报喜不报忧,不遇到大是大非,绝不会麻烦朋友;性子懦弱的,就根本没有离开夫家常住别院的可能。
那女子去找许夫人,定是有着什么缘故,但是许夫人不想提及。
说出怀疑,许持盈又点破一个事实:“而且,你这辈子就没有交心的友人。那女子之于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
许夫人难以掩饰心头的惊诧,匪夷所思地望着许持盈。
那样不堪的出身,知情之后难道不该伤心难过暴跳如雷么?难道不该全然拒绝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么?
可她在做什么?在有理有据地分析言辞间发现的疑点。
这还是个人么?
许持盈微微摇头,“罢了,我只是提醒你,下次与人说话的时候,尽量避免让人一面听一面犯嘀咕。”
“你,”许夫人问道,“还想知道些什么?”
“没有。”许持盈微笑,自嘲地微笑,轻声说道,“我是个被生母抛弃的孽障,我是你口中的不孝女,我不是天之骄女,我是出身最不堪的人——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告诉我这些,我谢谢你。”
她唇畔笑容的纹路缓缓加深,明眸里的光芒越来越冷,森冷而灼人眼眸。
有没有一种冷静,是濒临或已越过疯狂才生出的?
有的。
这一刻的许持盈,便有着趋近于疯狂的冷静。让人心生恐惧。
许夫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下意识的以此来对抗流窜至骨髓的恐惧,“你的生母是……”
“不需告诉我。”许持盈的语气轻而坚定,“我对此毫无兴趣。现在,我只想让你以你所有的亲人发个毒誓,证明我的出身并非你夸大其词或是胡编乱造。”
“我可以。”许夫人毫不犹豫,抬手指向上空,神色坚定地发毒誓。
许持盈看着许夫人的双唇一张一合,语声传入耳中,她却觉得分外遥远。
这片刻间,她微不可见地打了个寒颤,心里生出空茫、悲怆之感。
今日起,她没有家了。
她交握的双手死死用力,以致骨节生疼,这疼痛让她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唤回她的理智。
她问许夫人:“如果不是看着我如今境遇好转,你还不会告诉我这些吧?”
“的确。”许夫人盯着她黑宝石一般灼灼生辉的眸子,“有些事,以你的头脑,事后一想就清清楚楚,那就不如由我现在告诉你。
“最早,我对你和幼澄、幼晴的情分差不多,懒得亲自照看,又怕一个个的太不成器,长大后没个用处,所以,时不时的会插手管一些事。
“先帝给你和皇上指婚的时候,我开始想善待你,可是磕磕绊绊了那么多年,做不到了。我看到你就打心底厌烦。之后又瞧着皇上一再给你难堪,我就想,指望不上你了,索性省省力气。”
许持盈缓缓接道:“如今,时机到了。”
“对,如今你正得宠,时机已到。”许夫人如实道出心绪,“原本我不需实话实说,甚至可以一点一滴地透露给你,可你不给我机会,更不给我脸面。你这样的性子,得宠只能是一时,我再不抓紧机会,往后便是娘家继续落魄,许家也陪着你遭殃。”
的确,许夫人本不需把话说的那么恶毒,但是积怨已久,厌烦已久,自是没闲情给她留颜面。
这就是报应吧。
不做乖女儿的报应。
许持盈再一次自嘲地笑了。
许夫人强调自己的目的:“我的娘家,在你眼里再不好,但对我有着莫大的恩情。是,在你看来,他们做过错事,他们的情形一直乱糟糟,可你怎么就不想想,许家的情形在外人眼里,又何尝不是乱糟糟?只说你一个人就惹过多少事?只是你精明,没叫人觉得手段肮脏龌龊罢了,只留了跋扈心狠的名声。”
因为她精明,所以才没让人觉得肮脏龌龊。潜在意思就是,她品行兴许还不如魏家,兴许比他们还肮脏龌龊。
这就是养育她十六年的人对她的看法。
是这样的么?
许持盈眼睛涩涩的,费力地思索着,自己有没有做过亏心事?有没有做过和许幼澄、魏家人类似的事?
有么?
她微不可见地摇头。没有,从没有。父亲、大哥、二哥都不是那样的人,潜移默化多年,让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真的不是。
但她没有辩解。因为她知道,眼前人把她看得一文不值,打心底质疑、看不起她。
早先还以为,她的出身是原罪。原来不是。出生才是她的原罪。
她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孽障。
她眼睛愈发酸涩,蹙一蹙眉,把泪意强行压下。
哭什么?
哭给谁看?
谁稀罕你的眼泪你的伤悲?
她轻缓地吸进一口气,集中精神,聆听一直都没歇嘴的许夫人的话:“……说起来,这些年,老爷打心底疼爱的孩子,只你一个。我生下的长子次子小的时候,正是需要他全力以赴打拼的年头,无暇顾及家中诸事。到你出生之后,他能松松心了,也是与你有缘,且不知你的根底,便是无边无际地宠着你,哪怕你杀人放火,他都能给你找到合理的因由。
“所以持盈,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你想好没有?是要继续做他引以为傲百般照拂的女儿,还是要让他成为世人皆知的笑柄?
“持盈,你别逼我,别让我把事情做绝。
“而且到最终,在朝堂已根深蒂固的许丞相不会倒台,最终身败名裂、尽失一切的人,只有你。”
许持盈抿一抿唇,“你想要的,是让我竭尽全力为魏家周旋,让魏家重振门楣,与你一直守着这个秘辛。”
许夫人颔首,“你是聪明人,自是不需我多说,个中轻重……”
许持盈死死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来,随后摇头,“不。魏家的事情,除非爹爹——不,”她苦涩地一笑,“除非丞相与我提及,否则我绝不会答应。”
许夫人眼中现出寒光,“那你的意思是——”
“去把这些事情告诉爹爹——不,告诉丞相。”说到这儿,许持盈闭了闭眼。
没有家了。
父亲不再是她的父亲,她兴许再没机会像以前一样亲昵地唤他“爹爹”。唤了十几年爹爹,已经是莫大的福分,已经高攀了十几年。
日后,再不会了。或者,是再不能够。
许夫人冷笑,“瞧瞧,遇到大风大浪的时候,你所谓的孝顺、乖巧全是空谈。老爷在你心里,也只是个衡量轻重之后被放弃的物件儿。你心里从来就只有你自己!”
许持盈语气沉冷:“是你给我写了那封信,跟我说,今日不见你的话,明日满城人都会知道我是个出身最下贱最不堪的人——你让我把你唤来,你要告诉我这些。
“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挟我。今日是魏家,日后呢?我余生都会被你要挟,我要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
“可是,对不住。我已经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握在手里的只有这一条命,你与丞相想拿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别的,我绝不奉陪。”
许夫人错愕。太可怕了,这个女孩太可怕。冷静到可怕,疯狂到可怕。“那你的意思,是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让老爷因你脸上无光?”
“谁叫你家老爷不开眼,娶了你这样一个祸根?”许持盈微微扬眉,“一切的开始,是你竭力促成——把一个出身不堪的孩子养到名下,关系重大,你敢再发个毒誓证明你不是早有预谋么?许夫人,你可以看低我,但是,不要高看你自己。”
“……”许夫人一时语凝。
“有人跟我说过,我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心肠冷硬,是豁得出性命——以前是豁得出去,现在是根本就不在乎。不需要了。许夫人,你若是想要我报答许家的养育之恩,可以,哪日与丞相、大公子、二公子商定之后,联袂到宫里来,如实告知便可,我无话可说,投缳自尽便是了。”
“可如今明明没到闹出人命的地步。”许夫人找回神智反诘,“你也别要死要活的跟我说玩笑话,没用。”
“玩笑话?”许持盈轻笑,“我跟你?”
她跟许夫人开玩笑,才是莫大的玩笑。
许夫人也笑,笑得讥诮,“可你也别忘了,老爷是当朝丞相,这半生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遇到大是大非,总会放下他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