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氏点点头,既已提起,后面的话也不妨直说了:“百香楼的人称侯世子明日会去用午饭,可需查探他所见何人?”
“滴水不漏,方能成事。”殷皇后看了宁氏一眼,知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端起茶杯抿了口,不紧不慢道,“眼下暂且不必动他们,但倘若日后生变……也只能再除掉一个了。”
宁氏微微一震,正觉着皇后娘娘话说得有些过了,内殿门后却传来一声清朗的少年音,人未至礼先到:“儿臣参见母后。”
来者正是太子宋涣,一身杏黄色锦缎常服衬得他精神极佳,全不见午睡醒来的惺忪,撩袍往殷皇后跟前跪下行礼,态度极为尊敬。
“行了,与母后还这般见外做什么,快起来吧。”殷皇后的面上无丝毫不自然,和颜悦色道,“方才正与你舅娘聊闲话呢,可是声音太大,吵醒你了?”
“儿臣睡得沉,不过让那手拙的宫女摔了茶杯才吓醒的,便教训了几句。”宋涣装傻充愣,将殷皇后的试探原封不动打了回去,“可是舅娘与母后说了什么趣事儿,叫儿臣错过了?”
殷皇后掩嘴轻笑道:“涣儿可会说笑,上回让你在旁边坐着听,才一刻钟你便坐不住了,岂不是嫌闷呢?”
宋涣挠挠头,似是不好意思地笑:“嗯……母后说的何时之事?儿臣倒记不得了。”
“你呀。”殷皇后无奈,拉过小太子的手苦口婆心道,“为人要上进些,别总顾着玩,平日里争取在你父皇面前多多表现才是,知道吗?你是太子,与别的皇子不一样的,将来……”
想起宁氏还在旁坐着,话不好多说,她便摆摆手道:“罢了,说你几句,一会儿又该嫌母后唠叨了。”
“儿臣岂敢,谨遵母后教诲。”
宋涣一本正经地拱拱手,乖巧听话的模样让殷皇后很是受用,岂料下一句便换了脸讨好的笑容,厚着脸皮道:“可儿臣约了侯大哥明日去百香楼一聚,君子一言九鼎,儿臣总不好食言失约吧,母后您看……”
殷皇后与宁氏相视一眼,这才彻底放下心,露出一抹尚算真切的笑意:“好好好,母后不拦着了,你早去早回。这街市人多且杂,你可多带几个侍卫才是。”
“是,谢母后提醒。”
殷皇后又多叮嘱了几句,目的达成的宋涣也不急于一时走,边装着耐心听,边琢磨明日见到侯世子该如何……圆谎。
第24章
只是有人在侧终需要分神应付, 待回到东宫,宋涣吩咐了太监魏高去安排明日出宫事宜,才得以静下心来捋一捋。
说约见侯誉风去百香楼什么的当然都是扯淡, 自他从边关归京后, 宋涣也就在宫里与他偶遇过那么一回,伺候再未见过, 而且侯誉风似乎也不怎么待见自己,谈何相约。
宋涣倒一直想寻个机会问清楚, 可他贵为东宫太子, 偌大的皇城不知多少号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 出趟宫跟过五关斩六将似的,加上侯誉风那不喜交际的性子,光递信恐怕只会遭到拒绝。今晨被父皇叫到御书房训话, 后父子俩谈起国事,宋涣便趁机以体察民情为由求得出宫许可,边高兴边发愁如何能与侯誉风见上一面,这机会却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当时听完宁氏所言他便想进去的, 不曾想殷皇后的话接得如此之快,叫他也只好一并听进去了。起初并不觉得有何特别,可随后宁氏竟久久未吭声, 再回想方才听到的那句话,确实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不是除掉他,而是再除掉一个。
……再?为什么?难道在侯誉风之前,殷家还除掉过侯家的某个人?
几乎不必想, 宋涣立刻便想到了一个人——已故靖国公,也就是侯誉风的父亲,六年前死于北境战场的总统领侯百川。
可惜,他六年前才不过四岁,即便真听到过什么,如今也毫无记忆了,再多的猜测都只得暂且放在心里,待他日求证。
宋涣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些事,殷家定然是不愿叫他知晓的。
至少在他与殷家建立真正的利害关系,成为同一条船上的蚱蜢之前,一切可能成为殷家把柄的事情,他最好都不要知晓。
宋涣并非殷皇后的亲生儿子,只是生母早逝,被尚无子嗣的皇后抱回凤鸾宫养育,所以在殷家人甚至皇后的眼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倘若依照上一世的轨迹,数年后他会遵从皇后的意思,娶其侄女为太子妃,到那时,殷家才渐渐开始让他插手某些事情。
宋涣并不恨殷家,他本是非嫡非长,能得这太子之位也少不了殷皇后的功劳,再说殷家虽待他不怎么样,但也并未加害于他。上辈子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不能全赖在殷家的头上,更多的责任在他。因他听信谗言错杀忠良,因他胸无大志甘当傀儡,才导致大虞最后败在了自己手上。
这辈子他不愿再重蹈覆辙,但暂时也无意对付殷家,更不愿打草惊蛇惹他们生疑,至少有他们在,日后继承皇位的道路上会少了许多障碍。
因此殷皇后试探他是否听见她与宁氏的谈话内容,他当即便否认了,还特地用不知情的语气提起百香楼一事,好让皇后以为他连前面说的话都没听见,否则以她的性子,铁定要对他多心了。
“太子殿下。”
飘远的思绪被魏高一声唤给扯了回来,宋涣从宽大的木椅上直起身,目光却依旧望着窗外渐暗的夕阳,头也不回:“何事?”
“殿下明日要去的百香楼,需得提前一日订座,这个点约莫是订满了,您看……奴才要不亲自去一趟?”
虽说各行生意各有规矩,但行商的到底免不了与官家打交道,这位子是订满了,但只消抬出太子殿下的名头,管你是百香楼还是千香楼的,谁敢不给面子呢?
宋涣自然晓得魏高的想法,不过这回他倒另有打算,摆手道:“不必,那侯世子不是安排过么,用不着再费心了。”
“可……”殿下对皇后娘娘这般说倒还行,岂能瞒得过成日跟前跟后贴身伺候的魏公公呢,“殿下先前并未与侯世子……”被太子一抬手止住了话头。
“侯世子是什么样的人,本宫还不清楚?”宋涣终于回过头,尚有几分稚气的清秀脸庞挂着一抹志在必得的轻笑,“你且下去安排好便是,还有,莫要带太多侍卫了,以免招人耳目。”
殿下年纪虽小,该做主的一样不落,魏高只得应声是,匆匆退下去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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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侯苒习惯性辰时三刻便睁开了眼,不料侯誉风竟破天荒没来,实属难得,于是一倒头安安稳稳又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巳时才慢悠悠地起床洗漱。
昨日因着头一回进宫,她面上不露,其实心里是有些紧张的,故而午觉也没歇好便被景王妃接了去,所幸在宫里未出什么意外,贤妃娘娘虽话少些,但人挺好的,亲和良善,不如想象中的难讨好,临走前还特意让景王妃下回再带她来说说话,想必对她已有些亲近了。
不过说来也怪,侯苒因大夫的身份见过太多萍水相逢转头便忘的人了,对陌生人向来是比较疏离的,本身就不是性子热络的人,即便平时常会撒撒娇讨好长辈,也只是仗着自己如今的孩童模样,若换从前定然是做不出来的。
但昨日初见贤妃娘娘,她心里非但没生出熟悉的疏离感,还多了一种不知何来的亲近,甚至在贤妃抱着她轻声哄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这个女人。
……像是对娘亲一样?
侯苒不清楚。
她的前世是孤儿,被独自生活的老猎户收养,此后一直未娶妻,今世换了个身份,被侯誉风带回了侯家,也只有侯老夫人在而已。
她从未有过娘,也不曾与这个身份的人相处过,除却自身阅历中对别家母子的粗浅印象外,她对母亲的认知可说是模糊且不真实的,自然也无法辨清自己对贤妃娘娘是何感觉。
“哎。”
侯苒摇摇头,无论是何感觉也不过是一种感觉罢了,既当不得真,又有什么可纠结的?
不再想,她用完早饭,然后侯老夫人那儿去请安,照例陪老人家逗逗开心,无甚事情便回自己屋里待着等午饭吃,可想想这一早上也过得太颓废了,心有不安,于是又让人取了本书来看。
……唔,话说那谁怎么不来了?
侯苒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书,忍不住又朝门口的方向看去,默默想道。
倒不是说她有多盼着那个人来,只是之前日日都能见上面的人,忽然有天没见着,总觉得有些不习惯,一下蹦出个声音问那个人为何没来,一下又猜测他是被公务缠身或是要会见客人才耽误了时间……
总之担心老半天了,弄得自己做什么事都静不下心来,侯苒叹了口气,终于合上看不进去的书卷,撑着下巴在桌前无聊发呆。
其实他最初是为何要来,她也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因荣安郡主的事闹了些不愉快,然后她为圆谎随口诉了句苦,那之后他便日日来陪她做这做那的,还带她出门了,一副颇为热心的模样,与他那张冷冰冰的木头脸截然不同……
咦,这么说的话,他会不会觉得陪她陪得差不多了,嫌小孩子麻烦,于是打算以后三五日来一回便罢了?
若真是如此也好,她不必日日早起,不必担忧在他面前露马脚,也不必费心掩饰自己并不止五岁的事实……这明明都是好事,该高兴才对,可为何想着想着,她心里竟觉得有一点点失落?
是不习惯?
但仅仅是不习惯的话……也会失落吗?
“小姐,小姐。”
侯苒懊恼地伏在桌上,听见丫鬟在旁叫她也懒得起来,闷闷地“嗯?”了一声。
“……爷来啦。”
啊?什么来了?
侯苒没听清,便把脸转到外面来看,恰对上一段玄色云纹腰带,侧边还挂着她很是眼熟的长佩剑——
“进宫一趟,礼数倒全忘了?”
低沉的声音自上方淡淡落下,侯苒反应慢半拍地扭头朝上看,再熟悉不过的那张冷脸映入眼帘,正负手立于桌边,面无表情地垂眸望着她。
“……”
她心头咯噔一下,说不清是为了哪般跳的,只这一跳却仿佛在她心上开了道口子,叫什么东西填满了那点儿失落,连嘴角也禁不住想往上扬起。
“大哥哥好。”
侯苒提着裙子跳下椅,乖乖叫人,明亮的双眸盛满了不自知的喜悦,一句埋怨话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你怎么才……”
啊呸,这什么语气啊,说得像个闹别扭的小媳妇儿……咳,侯苒猛然打住,咽了咽口水缓解心情,才强装自然地接着问:“大哥哥怎么这时候来?等会儿苒苒就要去祖母那里用午饭了。”
“不去了。”侯誉风未察觉异常,只如往常般给小姑娘伸了手让她牵着,边往外走边问了一句,“宫里好玩吗?”
“……”啊?这话题是如何转过来的?侯苒莫名其妙地想了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模棱两可答道,“还好吧?宫女们都很会伺候人,贤妃娘娘人也很好,让苒苒多进宫看看她。”
“哦,”侯誉风轻笑一声,沉沉的,仿佛压在了喉咙里,连嘴角都没动,“所以,好得把我的话都忘了?”
第25章
忘……忘什么了?
侯苒一脸懵逼, 这两日的事确实有点儿多,一件接着一件地来,这人说话又惜字如金, 记不住也是人之常情吧, 怎么就回过头不理她了?
再说这什么语气,还以为他真关心她初回进宫如何如何呢, 现在看来,敢情是觉得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所以不高兴了, 在跟她赌气?
“大哥哥, 要不与祖母说一声我们去哪儿?”侯苒避重就轻地试探道。
“说过了。”他语气淡淡的,与往常相差无几,听起来不像是在赌气, 但就是不告诉她去的哪儿,一路带着她走到了府门外。
……好吧,她也觉得这人应该没那么幼稚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赌什么气,于是便心安理得坐上了马车,乖乖等着出发。
没多久又上来一个人, 是侯禹,换了身周正的衣袍,锦缎云纹,圆冠束发, 比往日那身方便练武的装扮体面得多了,不论谈吐举止,单看外表,倒显出几分世家子弟的贵气来了。
“二哥,你也一起去吗?”
以叠字称呼总觉得有点儿撒娇的感觉,适合她这般年纪的孩子,乖巧讨喜。对侯誉风也尚可接受,毕竟上一世他就比她年长不少,但侯禹于她原本的年纪而言实在小了些,叫起来太别扭了,于是叫了几回便换成一般的称呼了。
“啊……嗯。”侯禹点点头,腰杆直挺地坐在她右侧,除了低声关心她膝盖的伤可好,便微抿着唇不说话了。
侯苒知这二哥腼腆喜静,也没看他,很快车帘被人掀起,挺拔的少年弯腰踏进了马车里,甫一坐下,车夫便挥着马鞭催车前行,不敢有半点儿耽搁。
因着路程不远,所乘的马车也并不大,她坐最里头,侯誉风兄弟俩左右各占了一边,四周骤然便狭小起来了。彼此离得近,任何感觉都会被放大数倍,大哥本就是闷葫芦,这下又多一个不好意思说话的二弟,夹在中间的侯苒顿感压力如山,思来想去,正不知寻什么话题缓解尴尬,有人却比她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居然是侯誉风开的口。
不过话是对侯禹说的,近来侯誉风每日都去教侯禹习武,听着是问他今儿练得如何,可有困难之处云云。从前侯禹总怯怯的,经这数日的相处也放开了些,对自家大哥有问必答事无巨细,还主动向他请教,侯誉风皆不厌其烦地提点一二,兄弟俩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仿佛全然忘了侯苒这个人似的。
“……”
唔,作为一个武痴……额,武学白痴,她确实是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难得有人一直说话不至于气氛太僵,也省得她要费心找话题来硬聊,就这样也挺好的,只是……
侯苒瞄了眼坐左边的某人,自他上车后,由始至终都不曾看她一眼,连余光都吝于分半寸过来,更别提与她说话了。好歹是同他相处了一段时日,再怎么不济,她也该看出来这人的模样是有些不对劲的。
莫非……还在计较她忘了他的话?
怎、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