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珑皱眉道:“他知道不少事儿,乃是为了保护鸿俊而来。当真奇怪了,从前没见过这号人。”
鸿俊躺在房内石榻上,发现李景珑为他们短暂休息的这一夜,显然还提前做了准备,还铺上了毯子。驱魔师伙伴们也都默契地让出了两间空房给李景珑与自己、莫日根与陆许过夜。
鸿俊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青雄想杀他这一事实,对他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换作玉藻云,哪怕是战死尸鬼王下这个手,也不像现在一样让他觉得痛苦与混乱。他从小就没有亲人在身边,唯重明与青雄。重明身为养父,青雄则如同他的师父。第一次学认字、第一次讨论妖怪,经脉、武学,大多是青雄所授。人间的美好,也俱是青雄所述。
在这个夜里,他想起了无数与青雄相伴的回忆,但现如今,他竟是想杀自己……
平原上狂风呼号,鸿俊痛苦地闭上双眼,幸而现在天魔早已离去,否则得知这一刻的刹那,魔气定然铺天盖地,再无法抑制。真相如此残忍,甚至比揭开父母身亡时的刹那还要让他更震惊无助。
“你是妖族的王子。”
青雄的声音似仍在耳畔回响,鸿俊不禁蜷缩起来,在榻上颤抖,呼吸着这冰冷的空气。他甚至不知道回去后,得如何去面对圣地与妖族,更无法想象现在青雄所抱的态度,令他有种被同族遗弃的无力。这房间四面漏风,到得深秋之际更是冰冷,一瞬间淹没了他。
一声轻轻的开门声响,李景珑推门进来,低声道:“睡了吗?”
鸿俊没有回答,李景珑便躺上榻,从身后抱着鸿俊,那一刻鸿俊安稳了些许,也许心灯的力量有之,李景珑的体温有之,不再让他有孤寂之感,他闭上双眼,只觉得很累很累,进入了梦里。
自从三千梦魇离开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了,唯独在这一夜,那连心灯也驱散不尽的无力与悲伤填满了他的内心。令他梦见了浑身散发着黑气的大鹏鸟,它的翅膀展开后足可遮天,滔滔不绝的魔火席卷了整个世界。
它的双目凝视着鸿俊,而倏然间背后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李景珑出现在他的身畔,低声道:“别怕!”
李景珑抬起手,心灯光芒喷薄而出,抵住了那惊涛骇浪般的魔火,鸿俊在一片强光下睁开双眼。
“醒了?”
现实的阳光照进房中,鸿俊只觉得全身酸痛,回头看了李景珑一眼,破晓时的阳光照进房内。
“得去救阿泰。”鸿俊道。
“别着急,咱们还有时间。”李景珑说,“鸿俊,我有话想对你说。”
两人还维持着昨夜的睡姿,鸿俊想起一夜前的种种,答道:“我现在不想讨论。”
李景珑一怔,继而点头道:“好,鸿俊,无论如何,你都记得,大伙儿一直在你的身后。”
鸿俊回头,看了李景珑一眼,眼中充满了莫名的难过,但他心里知道,纵有万千烦恼心结,李景珑都会替他解开,唯独这一件,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青雄、曜金宫、种种前因,俱是他的来处。这来处乃是铭刻在他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一块。
驱魔师们已收拾行装,预备上路,旱魃被放在了路边,再次被封印起来。
“能劝服不?”李景珑道。
裘永思摇摇头,说:“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么?”
众驱魔师聚在一起,鸿俊只是沉吟不语。
“因为琐罗亚斯德。”裘永思说,“当年的旱魃,是被神火烧掉了肉身。”
昨夜里,李景珑还抱着让裘永思劝服旱魃的想法,最初大伙儿都以为旱魃只是遭到了蒙蔽,只要将真相说开,说不定会协助己方,协助行动。但现在看来明显是不可能的,大战在即,不能在他身上耗太多时间。陆许重新以睡梦封住了旱魃,裘永思则加上符纸。
“我要耗费部分法力来维持梦境结界。”陆许说,“会分神。”
“交给你了。”李景珑朝莫日根说,莫日根与陆许、阿史那琼一同行动,负责阻截安曼的兵马,倒不甚危险。
“我们仨则走另一边。”裘永思道,“这位禹兄……我看不如……”
“你没事罢?”禹州突然朝鸿俊说。
鸿俊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怎么了?”陈奉刚睡醒,揉着眼睛问道,上前抱住了鸿俊的脚。
鸿俊牵着他的手,示意别问了。
李景珑本想让禹州与陈奉负责押送旱魃,但陈奉执意跟着,李景珑便道:“你俩与我们一起行动吧。”
众人议定,却都带着担忧,望向鸿俊,恐怕他状态不稳,鸿俊便强打精神说道:“大伙儿先救出阿泰,过后再说。”
于是众人在河谷处分别,各自驰往任务地点。
第202章 刀剑相抗
这天烈日炎炎,潜入怛逻斯城的分队换上黑衣大食军服饰, 怛逻斯城外河谷庄稼地早已荒废, 河对岸历经多次大战,已如同废墟。四面城墙残破不堪,然而城外、城中, 却聚集了将近二十万人, 场面一时壮观无比。
众骑驰骋于平原上, 不断接近怛逻斯。此处曾是祆教的圣城, 也是先知琐罗亚斯德传道的三大区域,大唐军力至为强盛之时, 影响力一度延伸到此处, 而后萨珊王朝覆灭, 唐军方不断东退。
鸿俊已恢复了平静,将先前之事暂且搁到一旁, 毕竟阿泰的生死对眼下的自己来说更为重要。唯独李景珑策马跟在他的身后, 与裘永思不时交换眼色,担忧这只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怛逻斯城中, 圣殿已被摧毁, 足可容纳十万人的祭坛广场上,北面立着一幅巨大的壁画, 上面是光明之神阿拉胡·马兹达授予琐罗亚斯德神火戒的一幕,壁画前是琐罗亚斯德的巨型全身雕塑,头部早已被毁去,一手前伸, 象征万丈光明。
李景珑等人翻身下马,望向怛逻斯中央,七天前,巴思已朝整个新月谷地发出消息,要在怛逻斯摧毁圣戒,处决妄图复辟的伊思艾家族最后一人。
“这儿来。”李景珑已侦查过城内地形,计划出路线,城内人山人海,他们先是潜入一户民宅,内里出现了一名身穿黑衣的中年男人,见他们入内,解下蒙面巾。
“这是拉珊。”李景珑朝众人道,“祆教的。”
那中年男人做了个手势,乃是火焰蒸腾之意,裘永思以眼神询问李景珑,李景珑点头示意可以相信,说:“那天就是他带我们去找阿泰。”
“安曼还未进城。”拉珊能讲汉语,略带生硬,说,“巴思会在太阳升上天空的最高点露面,你说的那位弟兄呢?”
“就是他。”李景珑拍拍鸿俊的肩膀,说,“你负责用飞刀斩断巴思的手臂,解开阿泰的铁链。”
鸿俊“嗯”了声,拉珊便道:“可以埋伏了,跟着我。”
“小孩子怎么办?”拉珊注意到陈奉,又说。
陈奉答道:“我跟着他们,不会捣乱的。”
“你真乖。”拉珊笑道,并递给陈奉一把匕首,说,“你能保护好自己。”
那匕首比陈奉的手臂还大,禹州便抱起他,将皮套连着匕首系在他背后,当作短剑使用。拉珊带着他们沿市集出来,其时百姓众多,众人都身穿黑衣,像极了前来巡视的守卫,排成一列,大摇大摆,便无人盘问。
“我看见他了。”鸿俊低声道。
离开市集,沿着残破的石路上去,便是怛逻斯圣殿与殿前广场,广场中央,琐罗亚斯德左手持一把拄地权杖,右手虚按前方。权杖如同石柱伫立,而阿泰则衣裳残破,头发上满是血污,被捆在权杖上,垂着头,已不知死活。
祭坛下,广场上,人头攒动,尽是前来见证历史的百姓。
“走。”裘永思催促道,“别多逗留。”
拉珊将他们带到偏僻处,朝鸿俊说:“请您跟我走。”
拉珊到得圣殿一侧,甩出绳索,鸿俊、禹州带着陈奉,攀上圣殿一侧。到得一个隐蔽的平台上,众人藏身日影下,广场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祭坛前,阿泰被捆缚之地,皆暴露在鸿俊的射程范围中。
“本来想交给莫日根。”李景珑道,“但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更安全。”
毕竟李景珑不知巴思会带来什么武器,若非寻常法宝,只恐怕莫日根的钉头七箭难以克制,且看上去锁住阿泰的链条上刻满符纹,假设一击不断,便容易横生枝节。
“远不远?”拉珊显然十分紧张。
“距离正好。”鸿俊答道,“放心罢。”
李景珑一拉裘永思,朝鸿俊点头,两人便跃下圣殿,混进人群中,禹州则与陈奉坐了下来。
民居顶上、圣殿前、柱后、市集,全站满了人,唯独祭坛上空出一块地方,并以卫兵严密包围。空地距离最近的屋顶足有百步,箭矢到得祭坛前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巴思显然有恃无恐,打定主意要将祆教在此时此刻彻底毁灭,四面八方所站,守卫的黑衣卫兵各持弯刀,在这烈日下俱一动不动,注视着祭坛。
鸿俊注意到圣殿废墟高处那些守卫们,心想稍后一旦事发,定会遭到围攻。拉珊从他的表情上看出其意,说:“都是我们自己的弟兄。”
禹州问:“你们有多少人?”
拉珊比了三个手指,答道:“三百,原本你们不来,大家拼着一死,也要救出伊思艾。”
鸿俊心道看来阿泰在怛逻斯还是有忠心旧部的,只奈何三百人,无法救走阿泰。
禹州:“根本不可能。”
拉珊说:“救不了,战死在他身边也一样。”
李景珑潜入怛逻斯时,四处寻访阿泰下落,正因如此,才与拉珊碰上,其时拉珊若有意出卖他们,当场让人把他抓起来扣作人质便一了百了,不会大费周章地协助他们假装设圈套救人。
鸿俊说:“谁发令?”
“你发令。”拉珊道,“大伙儿只等你动手,就一拥而上救回陛下。”
鸿俊点了点头,又问:“巴思有什么法术?”
拉珊摇摇头,说:“大家都没见过他用法术。”
鸿俊只恐怕巴思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强大能力,但哪怕他是什么大妖怪,裘永思有降魔杵,外加李景珑的心灯,倒也不怕他。他的双目紧盯着祭坛中央,手中扣着飞刀,只寻思巴思会从哪个方向过来。而拉珊以为鸿俊太紧张,便开始朝他述说怛逻斯的历史,以及唐军与吐蕃、回纥军在此处的战斗。
自古以来,大食、萨珊、大唐,三方便在此处既联手,又对抗,斗得难分难解,一度争夺小亚细亚与新月河谷的控制权,到得萨珊王朝覆灭后,唐军已回天无力。虽然大食控制了大片的区域,但税收实在太重,少数百姓仍眷念前朝……
“这次救出阿泰,你们打算怎么办?”鸿俊听到此处,突然问道。
“我们再没有复国的底子了。”拉珊答道,“只要救出陛下,也许我们会离开怛逻斯。”
“去哪里?”鸿俊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妖族圣地。
拉珊说:“逐水草而居,建立新的圣城。”
“那不是和咱们一样么?”陈奉突然说了句。
禹州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陈奉不要插嘴。
“若你们的力量足够向大食夺回怛逻斯。”鸿俊又朝拉珊问,“重建萨珊王朝,你们会战斗么?”
“那当然了。”拉珊说,“居鲁士大帝的荣光仍在,谁愿意放弃?”
“就不能共处么?”鸿俊喃喃道,这句话并非反问,而是问自己。
“战争与鲜血是永恒的。”拉珊答道,“亚述人、马其顿人都统治过我们,如今又是阿拉伯人,苦难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去拯救,去解放。”
鸿俊一瞥拉珊,目光十分复杂,拉珊道:“你们唐人没有经历这些,你不懂的。”
鸿俊没有与他争辩,恰好就在此刻,底下拥挤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声,卫队分开百姓,一名身材矮小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缓缓驰来。
“那就是巴思。”拉珊说,“随便你什么时候动手,陛下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说着,拉珊朝向鸿俊,右手持弯刀,按在左胸前。那一刻,鸿俊发现了周遭,守候殿顶的所有的大食卫士的细微动作。他们都提起弯刀,稍稍侧向鸿俊所在区域,不动声色地提起手腕,按在左胸上。
那是萨珊人的某种礼节,乃是对他表达感激。
鸿俊沉声道:“我知道了。”
阿泰被捆在石柱上,听见欢呼声时稍稍抬头,巴思排开众人,已抵达祭坛前。朗声说了句话。
“他说,伊思艾家的……”
鸿俊摆手,示意拉珊不必翻译,只是安静地看着阿泰。突然他有种错觉,仿佛看见了绑在权杖上的另一个自己。巴思之声铿锵有力,广场一片寂静,近二十万人盯着祭坛中央,巴思身材不高,声音却十分浑厚,远远地回荡在蓝天下。显然是在历数伊思艾家族的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