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福听完,如遭大难,他一个接一个磕头,把光亮可鉴的地砖磕地砰砰响,这每一声都似重锤,重重砸在青青心上,然则她不敢回头,不敢向一身太监打扮的慈寿看上一眼。
长福吓得大哭,结结巴巴说着:“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是罪人,奴才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奴才该死……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圣明大德,与天同寿……”
陆晟言语温和,悉心宽慰,“你不必如此,朕素来不做试探之事,朕给你机会,你若取他性命朕只有赏,绝不责罚。所谓君无戏言,此乃立国之本,你大可放心。”
长福瑟瑟缩缩,心中犹疑不定。
“周英莲——”
“奴才在。”周英莲从外端来一张托盘,赤红绒布上放一柄精巧短刀。
陆晟抬眼看元安,元安当即意会,自周英莲手中取过短刀,递到长福面前,“路上我与你说过的话,句句属实,你无须多想。报仇的机会只此一次,你若不动手,必定抱憾终身。”
“可是……可是……元公公……我……奴才……”长福抬起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他原应是翩翩佳公子、富贵府中人,却在命运翻云覆雨手中落得如此下场,便就是连不甘、不肯、不愿都没了,他认命,却又因此比青青少去许多烦恼,他望着元安,眼中充满祈盼与无助,“不可……不可如此……他是晋王啊……我怎么敢……怎么能?”
陆晟端上周英莲新沏好的茶,悠悠然抿上一口,对长福和颜悦色说道:“你瞧他,如今还是晋王吗?”
长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往日威风凛凛的晋王陆震霆此刻血染甲衣,双手被缚,狼狈至极。又想到年幼时眼见宫门大破,乱军横行,令父王惨死,一股熟悉的怨恨回溯至胸口,为他添上两分胆气,他一把握住短刀,抽了刀鞘,听刷一声,刃上雪光映出他瞠大的眼瞳,他看着陆震霆,看着这个——似乎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仇人,似乎杀了他,他便能重活一回的人,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举起了刀——
陆震霆眉似刀锋眼似星,他扬起头,未有一刻服输,他看他,仍旧轻蔑,仍旧鄙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父皇、母后、生母应嫔、南珍嬷嬷、三哥、胞姐……个个都在他身后齐声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啊啊啊啊啊——”长福大喊着,举到向陆震霆冲去——
青青伸手扶住太师椅扶手,一时间天旋地转,仿佛就要死在此刻。
一道影晃过烛光,一段杀父之仇未能终了。
“懦夫,无用之人。”
刀落地,陆震霆高扬下巴,眼中全是鄙薄。
长福俯趴在地,痛哭不止。
“可惜了。”陆晟冷冷说上一句,勾一勾手指头,示意元安将掉落的短刀捡起来,他的眼再度转向青青,“你弟弟下不了手,那便由你代劳吧。元安,把刀呈给贵人。”
“陛下!”元安急得脱口而出,“陛下三思。”
陆晟对此视若罔闻,他近乎冷酷地说:“你的凤仪公主不是总惦念着要报仇吗?过了今日,往后也不要怨朕不给机会。”
元安跪下苦苦求道:“陛下,贵主儿是女儿家,金尊玉贵的,经不起这些,奴才愿代贵主儿行此事,还请陛下开恩!”
他的话还未完,一只玉白修长的手便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紧紧握住刀柄。
她仍跪着,右手持刀,抬眼直直望住陆晟。
一时之间屋内只余一片死寂,一团爱恨情仇,一生苦痛折磨,似乎都要在今夜有个了结。
她双目猩红,琉璃一般透亮的眼睛里映着陆晟清癯俊雅的面庞,她恨他,也藏着偷着爱过他,但此刻,大约只剩下恨了。
这把刀,这份仇,到底应当向谁去讨?
打破死寂的事狂人痴笑。
陆震霆忽而发笑,仰天长叹,“你父隆庆是我亲手勒死,几个叔叔伯伯还在为杀与不杀争执,是我想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要冲进宫去抢头功,如此才令他死得那般不堪,如若不然大约也是一杯毒酒,能有个体面死法。不过今晚能死在你手里,不亏!就当我还你的债了!”
他有凌然大义,视死如归,青青却未被他一番打动,她眉心未蹙,面孔冷肃,紧紧将短刀握在手中。
稍顿,她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回过头,似是要看他最后一眼,“那只白狐我已养了多年,几时走,几时回,没人比我更清楚。太华山下本就是一场算计,只为取你性命以报父仇,不过谁能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能得今日结局,也算殊途同归。”
作者有话要说: 被汤姆哈迪帅晕了,无心写作。
就这么多吧
这个文,最厉害的是四叔,所以想看大女主翻云覆雨的朋友,大致可以打住了。
☆、第51章 51章
青青第五十一章
乌鸦啼过山岗, 也为子夜横死的少年郎哭上一回。
青青还记得, 她决定放白狐去引陆震霆的那一夜, 一心一意陪伴她的春儿抱着她哭,春儿说:“殿下,这是条不归路啊……天晓得成不成,成了是死,不成还是死……”
走到这一步她才了悟,自己竟没有春儿看得透彻。
她紧咬下唇,最后一再看一眼陆晟。
他高高在上,分明已经大胜而归,却决然不肯让这场屠戮带有丝毫瑕疵,他要胜,就要彻彻底底,就要高位永固。
若说青青曾经对他有过些微难以言说的期待或奢望,到此刻也都化作泡影。她在他冰冷的眼睛里看不到怜悯,更看不到丝毫犹豫。
大约他自始至终无情又无心,因此才能在这场爱恨交织的游戏当中独善其身,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权力就是权力,阴谋、情爱, 无论看起来有多么无懈可击,都终究败在权力之下。
她看破, 也认输,手握短刀,仰面向上, 忽而对皱眉瞧他的陆晟露出一抹浅笑,这笑是风从三月来,姹紫嫣红也次第开在她眼底,却又氤氲出冬末严寒的倔强,默然中带出绝望的美,美得让人心颤。
她说:“我这一生,终究是错上加错,是再也好不了了。”
最后一个音落在陆晟耳里,她的泪也划过扬起的嘴角,代替这冷酷至极的世界亲吻她孱弱的微笑。
她扶住楠木椅子正要起身,持刀的手却突然被陆晟紧紧攥住。
他紧盯着她,依然如金刚佛座一般肃穆,眼底的冰却多出裂缝。他无奈,避过青青澄澈透亮的眼,低头卸下青青手中短刀扔给元安,“晋王陆震霆,不孝不悌,结庆亲王一干人等犯上作乱,罪无可赦,朕念在叔侄一场,既其已死于乱军,则全其身,且不再降罪于其家眷,其余人等,交由大理寺严加审问。”再一抬手,周英莲与元安便知弓腰后退,巴海把陆震霆提溜起来往外拖,陆震霆此时却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四叔!你也有今日!四叔啊……你这石头做的人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哈我陆震霆临死前能见着这一幕!不亏!”
隔了许久,夜深人也静,陆震霆的笑却仿佛魔咒一般绕在梁柱之间,回荡不绝。
青青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或许还未回味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晟欺身向她,伸手将她耳边散落的碎发复又挂回耳后,他的目光在她面颊上来回逡巡,温柔如水。
“朕会善待你的家人……”
他只说半句话,便停下来,仔细观察她的眼,见她眼底全是茫然,竟笑了笑,曲起食指刮一刮她鼻梁,哄孩子一般,“朕亦会给你该有的体面,你入四妃之列,待朕百年之后,也要与朕同守西陵,只是——”
他的手慢慢向下,带着冰冷的寒意抚过她下颚,在她纤长的脖颈上流连往复,惹起她耳后、颈间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倘若你弃朕而去……”陆晟的阴狠出现得毫无预兆,他在忽然之间扼住她咽喉,对上她惊惶无措的眼瞳,仿佛这一刻就恨不能扼死她——
他确有此意,却依然如方才一般,下不了狠心。
他放手,青青浑身无力,趴在椅子脚上痛苦地咳嗽。
陆晟直起背,两手撑住膝盖,抬眼看向屋顶雕花,极为疲惫地叹出一口气来,无奈感叹,“罢了,朕亦是凡夫俗子,无能之辈。”
青青咳得肝肠寸断,前一刻她看着陆晟眼睛里藏着的狠厉,当真以为自己要死在他手上,谁料到石头心也有硬不起来的一日,他放手,她死里逃生,未来得及庆幸便听见他向天自语,一时间震惊得想不了其他,又见他伸手来扶,她下意识地便向后躲,让陆晟瞧见了便改了姿势要来抱她,他的袖口还未碰到她肩膀,门外便传来一声闷哼,青青晓得,那是陆震霆“死于乱军”。
许多画面在她脑中循环出现,最终定格在陆震霆身骑白马闯入暨阳宫那一刻,他身后是苍茫白雪将天与地都涂抹干净,身前是双手握拳,眼神坚定的青青。
只一瞬之间,画面便碎了个干干净净,什么都没了,抹去爱恨痴缠,得一万世清净。
她只想闭上眼,为自己求个清净。
“周英莲——”
“奴才在!”
“把太医领过来。”
“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
她终究落在他怀里,如同一片叶,任由它生得多高多远,也终究有一日落地。
万幸是这漫长且混乱的夜终归结束在日头升起时,黑衣军剥了黑袍,重新换上禁军铠甲,副统领乔朝之与于成双两人抱拳相见,在晨光依稀时感慨万千。
陆晟一夜未能合眼,天亮时仍在偏殿那张金丝楠木椅子上质问太医,“不是说没甚大碍,天亮就能醒,这光都照到屋顶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他这问得理直气壮,太医心里却也有委屈,从来没见人掐时辰掐得这样准的,这让他怎么答?又不是大罗神仙,捏个法诀就能百病全消。
太医背上透着汗,小心翼翼答道:“贵主儿现如今是双身子,这两个月来既没有专人调养,底子也孱弱,这……到底不比一般人,但一粒玉容丸下去,总归是……至多三五个时辰,总要醒的。”
“三五个时辰……这就是半日不进食,这一大一小如何受得住?”
太医神情一滞,心底里觉着皇帝今日有些不讲理,但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劝,“皇上不必忧心,从表症上看,贵主儿是惊慌气厥,实则乃血厥实者,肝阳上亢,阳气暴张,血随气升,气血并走于上,才至突然昏仆,往后只需多服些益气养血之物,自当无碍。”
他这一通道理讲下来,陆晟却丝毫不买账,冷哼道:“全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再过半个时辰,若她不醒,你自提头来见。”
一抬手,周英莲连忙迎上来,“圣上——”
陆晟道:“伺候她的人呢?”
周英莲道:“回陛下,都已在侧间看管起来,只等陛下吩咐。”
陆晟皱眉,“伺候得不尽心,不必留了。朕身边挑几个手脚利落的,先紧着她用,其余等回宫之后再做打算。”
周英莲低头应下来,“皇上放心,奴才一定办好。”正要走,又转了回来,堆出了满脸笑,冲着陆晟作揖,“皇上大喜,奴才恭喜皇上,必能喜得龙裔,枝繁叶茂。”
陆晟瞪他一眼,一句话也没应。
正巧这时候,隔间传来细微声响,守在床边的宫女小声说一句,“贵主儿醒了?先喝口水润一润。”
陆晟只听了前半句便迈开腿掀了帘子进去,到比太医更快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写虐倒是很快
要写温情的呢,反倒慢的要死。。。
我觉得,大部分人是恨且爱四叔的
☆、第52章 52章
青青第五十二章
窗外的风停了, 四周围静得出奇, 若你侧耳去听, 大约能听见雪融的声音,霜化成水,水又从一片叶落到另一片叶,滴答,滴答……
青青就这样静静看了他许久,或许是看他,或许又不是,她看得太远、太深,以至于陆晟都渐渐慌了神,握了她的手,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不认得朕了?”
青青没应,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慈寿呢?”
陆晟伸出另一只手来抚过她额头,“安顿在西侧间,你若想见他,等身体好一些,叫周英莲去请即可。”
她额头贴着他温暖干燥的手心, 也接收着来自陆晟的无声宽慰,只是她仍然摇头, “我不见他,再也不见了……”
她声音哀戚,语调却极其坚定, 陆晟伸手抚过她眼角,察觉她眼角干涩,才略略放心,“好,你说不见就不见吧,回头将他送到养天寺去,不必再在宫里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