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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世在建康城,那些权贵子弟望着街头冻死骨的也是这样的眼神。
    王悦太久没见过这种眼神,乍一看见还有些不习惯。他在现代待久了,现代的阶级层次感比晋朝要弱化不少,
    有人在催促他进去,他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宽敞的大堂里空调打得很冷,王悦刚走进去的时候冻得轻轻一哆嗦,仔细看去,大堂中站了不少人,无论男女全都打扮的很正式,女人胸前佩戴着黑色纱花,肃穆的灵堂里鸦雀无声。王悦抬头看去,从三楼垂下的二十四副黑边挽联飞泻而下,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张黑白的老人照片。
    脚底下纯黑色的大理石地砖铺开清冷的光,大厅的中央站了个少年,黑色的衬衫没有一丝褶子,他立在光影中央,整个人从背后瞧上去有棱有角,却不张扬。
    王悦意识到自己误闯了灵堂,立刻就想退出去,却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那大厅中的黑衣少年,那少年站的位置太抢眼了,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少年的脸,只看见纯黑色衬衫贴着少年的脖颈,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丧事的肃穆气氛中。
    有人注意到了王悦,却不敢开口说破,只是望着他诧异,王悦往后退,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一转眼却瞧见了刚才在门口撞见的那黑衣女人。
    女人踩着高跟鞋大踏步走进来,达达的声音一下子在安静的大厅中引来了许多人注意,王悦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竟是比自己来得慢,忙侧身避了下。那女人扫了他一眼,似乎皱了下眉,却没有理会,大踏步走过去了,她直接走到那灵堂中央的照片前,越过那立着的少年,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从一旁的黑色盒子里毕恭毕敬地捧出一束雪色的花束,轻轻放在了那黑白照片前。
    “爸,我回来晚了。”那黑衣的女人捂嘴沉默了一会儿,等到情绪稳定后才平静地放下手,回头看向那站着的黑衣少年。
    黑衬衣的少年没说话,一双眼平静地看着那黑白照片,这个角度,王悦瞧不见他的表情。
    那黑衣女人忽然开口了,“谢家大少倒是端得住,一滴眼泪都没掉,这灵堂前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姑姑今日和你掏心窝子,老爷子走了,你爸早算不上谢家人,今后这一家子,姑姑叔叔们,可都全仰仗你了。”
    那少年依旧没说话,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神色未变,那女人的脸色却渐渐难看了起来,大约是没想到这少年会彻底无视她。
    局势正僵着,一旁走上来个戴着副金丝眼镜的男人,拉了把那女人的胳膊,回头对那少年道:“老爷子年轻时虽然去外头看过世界,老了终究还是盼着落叶归根,这一趟走了,我们子孙辈的还是将老人家送回南京老家,你看如何?你是嫡孙子,老爷子生前疼你,死前都还念叨着你,遗嘱上也只指了你一个人的名字,这事儿你拿主意。”
    少年望着那照片良久,平静地低声嗯了一声。
    眼镜男人回头望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一下子红了眼眶,似乎是喊了声“二哥”,眼镜男人看向一旁的管家,“这丧礼办的不像话,去拿几束香来,让谢家子孙给我家老爷子上炷香,送我爸安安心心走这一程,在场都是谢家亲朋故友,一齐做个见证。”那男人扫了一圈,忽然视线落在了一处。
    王悦本来都已经快走出去了,却被人喊住了。
    “你站住!”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王悦一僵,慢慢回头看去,却只见那儒雅的中年男子望着自己,温和道:“你去拿些香。”
    王悦穿着身快洗烂了的旧校服,站在人群里那叫一个格格不入,大家一看见王悦的打扮脸色就变了,王悦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顿觉不好。
    那眼镜男人见他没动,问道:“你怎么了?”他扫了眼王悦的装扮,犹豫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王悦觉得自己太阳穴有些疼,他看着周围那群人,终于开口道:“我来送副挽联,是你们家定了副挽联吗?我和保安提了,他说确认一下,我就进来了,东西不知道交给谁。”
    眼镜男人看了眼那一旁的穿着黑衬衣的少年,似乎有些诧异,紧接着回头看向管家,“怎么出这种岔子?打电话确认一下。”
    王悦隐约觉得情况不妙,一抬头却看见一直没说话的黑衣少年正回头望着自己,他到此终于看清了那少年的正脸,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却忽然愣住了。
    那少年清瘦却不孱弱,骨架撑起一身黑色衬衣,清清冷冷地立在那儿,像株古画里泼墨写意的劲竹,三分皮相七分风骨,壁立千仞。
    王悦还未来得及感慨这人长得养眼,却是先愣住了,奇怪了,这人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正盯着这人看,忽然听见这少年身边的眼镜男人开口了。
    “你们俩认识?”那眼镜男人似乎有些诧异,开口招呼王悦走过去。
    王悦已经察觉局势不对劲,不想淌浑水,便站着没动,一旁的仆人却是将一盒香递到了他手上,当着众人的面,他顿了片刻,确实没办法,只能将盛满香的盒子送了过去。
    他将那盒香递给了那黑衣的少年,递的时候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黑衣的少年一双眼看着他,淡色的眸子瞧不出任何的情绪,他伸手从王悦手中接过了香盒,低声淡漠道:“你回去吧。”
    王悦点点头,犹豫片刻后将手中的挽联也递了过去,“王老板让我送过来的,地址是这儿没错。”
    黑衣的少年停顿片刻,抬眸望着王悦,半晌,他伸手接过了那盒挽联,抽开看了眼,而后平静道:“多谢你走一趟。”他看了眼那管家,示意他带着王悦离开这儿。
    王悦不想多生事端,跟着那管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刚走两步路,却又给那眼镜男人喊住了。王悦心里已经把这挑事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回头脸上却没显露什么,落在大家眼里头,一副瑟缩不懂事儿的样子。
    那眼镜男人挂了手机,笑了下,让王悦走上前去,“我这儿问过了,没说要人送挽联啊?你这儿不是送错了吧。”
    王悦心里直骂人,亲爹死了却在他葬礼跟一副挽联纠缠不清的儿子也真是少见了,他脸上挂着笑,低声道:“不、不会吧?地址没错啊。”
    “你过来,我看看你那地址。”眼镜男人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不依不饶的,一双眼紧紧盯着王悦。
    王悦走上去将写着地址的纸条递给他,却忽然感觉脚下踩着了个什么东西,下一刻,一记耳光对着他的脸就甩了过来,王悦都感觉到了掌风,生生在最后一刻压住了自己的下意识反应,没躲没挡,站在那儿受了这一记响亮的耳光。
    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悦垂眸,松开脚下踩着的黑色裙子边,低声道歉,“抱歉。”女人的裙摆太长,纯黑色与黑色大理石几乎融为一体,他注意力全在那男人身上,没留意。
    黑衣的女人垂眸望着王悦,大约没想到这少年道歉得这么干脆,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冷冷笑了声,却没多说话,回头看向那立在灵堂中的黑衣少年,“谢景,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什么日子?什么人都能往里头进了?!”
    那名唤谢景的黑衣少年望向王悦,还未说话,王悦已经低下头。
    “对不起,我、我没有留意,我马上离开!”
    王悦的头埋得很低,谢景看清了他脸上的红印子,一直甩到脖颈处,有细微的指甲刮出来的血痕,这少年似乎吓得不轻,浑身都在压着颤抖。谢景回头看了眼那黑衣的女人,在他转开视线的那一瞬间,那少年忙转身离开,那身颜色有些脏旧的衣服在人群里很扎眼,很快消失不见了。
    谢景立在堂前看着那少年仓皇离开的背影,忽然就皱了下眉,那黑衣的女人同那戴眼镜的男人本来还欲说话,一下子顿住了。
    谢景扫了他们一眼,脸上瞧不出喜怒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没人说话了,大厅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脚步声响起。
    谢景回身走到那灵堂前,修长冰凉的手抽出三支香,氤氲的轻烟舒卷开,将少年的眉眼笼罩在一片雾气中,他抬头看向那悬挂在堂前黑白照片上的温和笑着的老人,伸手将三炷香供在了堂前,一双眼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大厅中一时鸦雀无声。
    第3章 重逢
    王悦出来后,觉得今天这事儿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他又不是傻子,明显看出来那葬礼上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一群人装模作样摆道场治那黑衣的少年,正好他给枪口上,这是一出戏,杀鸡给猴看,他今天就是那只没眼力见的鸡。
    王悦在回来后发现这事儿压根就是王老板弄错了,这地址是神通广大的王老板抄殡仪馆几个高级业务人员的,王老板一生致力于和人殡仪馆抢死人生意,结果阴差阳错把错的地址给了王悦,王悦对着那一脸歉意的王老板,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老实人形象快装不下去了。
    王老板良心发现,知道王悦一整天没吃没喝在外面晒了一天,不知道怎么的还给人抽了一耳光,良心非常过意不去,塞了王悦二十块钱,让他晚上回家好好休息。
    王悦回家的路上捏着那二十块钱,真想给他几个白眼,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辈子花天酒地造的孽太多,这辈子遭报应了。
    王悦又热又累,本来想拿着二十块血汗钱去买点吃的,走在街头的时候,脚步却忽然顿住了,他缓缓回头看去。
    太阳西沉,街道尽头的地平线上汤汤霞光,整个城市闪烁着灯光,与晚霞一齐将傍晚的城市照耀得通透无比。这景象很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古往今来的繁华城市,在太平时期都有几分相似的雍容。
    王悦看着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阳光落满这千年前的大地,红色的暮光照在他的脸上,遮住了脸上的伤口,他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二十块钱,良久,他终于忍不住低头扶额笑了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么。
    收拾好心情,他眯眼看着那光,笑了下,拿着本来想吃饭的二十块钱去买了本书。
    晋书选读。
    他坐在街头翻了一阵,没翻完,感觉到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回家给王乐做饭。
    坐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王悦看着菜刀寒光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他自己都快认不出来这会是建康城数一数二的纨绔了,洗衣做饭带孩子,又当爹又当妈的,确实大不一样了。
    王悦失笑,麻利地将菜弄好了。洗手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脸上的巴掌印已经褪了,只剩下脸颊处还有几道指甲划出的血痕,他看了两眼,想起今天的事儿,纯当给狗咬了口,没放在心上。
    王乐今晚一直没回来,王悦等了半天,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了,拿家里的座机给王乐拨了个电话,对面却是无人接听。就在王悦等不住打算出门去王乐学校找人的时候,门外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王乐哼着歌往里头走,拿钥匙开了门。
    两兄妹的视线就这么对上了,王乐眨巴了一下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王悦,“干什么?”
    王悦打量了她几眼,没看出她有什么问题,开口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王乐很直接大方抱起手回呛了一句,“你管得着?”
    王悦被噎了一下,觉得小姑娘脾气够大的。他没什么养小女孩的经验,对付王乐就是两个字,装傻。在他的眼中,他保证王乐饿不死就成,拿起筷子递过去,他开口道:“回来了就吃饭吧。”
    王乐扫了眼王悦做的菜,大热天得本来就没胃口,看完这菜色更是没胃口了,她庆幸自己在外头吃了。
    “我吃过了。”她摆摆手打算回房间。
    王悦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这每天的日子还是照常过。
    王悦从床上醒来,睁开眼就瞧见绿油油的藤蔓缠绕着生锈的窗户,大片大片肥硕的绿叶子随风轻动。清晨的阳光从外头打进来,照在他略显困倦的脸庞上,他闭了一瞬眼,觉得活着的感觉还真不错。
    他有时候真怕自己一觉睡去便再也睁不开眼,腐烂生蛆都没人知道,堂堂琅琊王氏世子,这死得未免也太凄凉了。
    闭着眼睛装了会儿死,王悦一脚蹬了被子起床,洗了把脸后整个人神清气爽,照镜子的时候看了眼,脖颈处的刮伤竟然有些化脓的感觉,王悦摸了把,痒得厉害,他觉得那女人厉害了,这是有毒啊!
    他洗了把脸,拿剩下的料酒随便地擦了下伤口,倒是也没太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他从小就不老实,上蹿下跳穷折腾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伤确实入不了他的眼。
    王悦简单收拾一下便去王奸商的店里帮忙了。
    王老板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店里只有王悦和睡眼惺忪的大花。
    大花是王老板死去的老婆养的橘猫,一团肥膘,王悦低身捞起迈着小碎步走过来的大猫,把它放在了铺着软垫的柜子上,揉了揉它的脑袋,然后起身去把开张的牌子支起来了。
    大花哼哼地喵了两声,尾巴一卷窝成团睡了。
    王悦偏头打量了它两眼,觉得这大猫与王奸商越来越神似了。
    丧事店里没什么人,王悦正打扫着,看见写挽联的王老头拎着只搪瓷茶杯进来了。
    “早啊,王叔。”王悦擦着柜子打了个招呼。
    “早!”王老头四下看了眼,没瞧见王老板,朝着王悦摸过来了,“王悦啊,叔和你说个事儿。”
    “叔,你说!”王悦收了东西,起身看向王老头。
    王老头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往王悦这儿微微一推,“过两日又是交房租水电的日子了,你手头紧,先垫吧垫吧。”
    王悦从出生起便是一路挥金如土混日子,窑子歌姬坊大把大把砸银子从没眨过眼,二十年了,头一回有人给他塞钱,他一下子顿住了。
    “不,叔,这钱我不能拿。”王悦反应过来后觉得这钱不能拿,王老头一辈子无儿无女的,每天写两个字过日子也不容易。
    “拿着。”王老头把红包朝王悦那边推了推,低声道:“也没多少,你拿着买点吃的,买点新衣裳。”
    王悦看着王老头的干瘦的手底下压着那只红包,喉咙跟猛地堵住了似的,一瞬间竟是说不出话来,要说他自己也不是没给人送过钱,从前当纨绔的时候,路上瞧谁可怜了也会随手扔点银子,在窑子里扔的钱更是流水似的,他看着那薄薄的一只红包,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老头以为王悦是自尊心重,轻轻把钱推到王悦手底下,“算是叔借你的。”他看着王悦,问道:“日子有什么难处就和王老板开口,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别憋着,这毕竟是老皇城,一个月八百块钱哪里活得下去!”
    王悦看着他,良久,点了下头,“嗯。”
    “上回讨债的人没再来了吧?”
    “没有。”
    “你和你妹妹小心些,躲着他们点,把钱都藏好了,存银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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