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急着跑出来看究竟是谁害他,裤子忘了提,一根不上台面的东西正向外吊着。
满街妇人惊慌失措四散逃跑。街上的男人们也愤怒了:“死变态!”“打他!”一群人捂着鼻子围上去七手八脚开始乱揍。
“别打我,我是钱……”“你是欠揍吧!”
他的两个喽啰回来,没找着美娇娘,却看见一群人在围殴一个鼻青脸肿满身大粪的家伙,嘿,真特娘晦气,也赶紧凑上去添了两脚:“去你妈|的,触大爷眉头,死去吧!”钱少爷肿着半边脸口齿不清,嗷嗷哀求:“别打脸……”“啊,郎君?”“天啊,别打了,这我们家郎君!”
白素让韩攻拉着,一口气跑到街尾的多宝斋后门口。
此处行人稀少,两人四目相顾,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攻笑着笑着,忽然有一瞬的失神。
她捂着嘴,一排洁白细小的整齐牙齿若隐若现,一双平日里冷冰冰的眼睛在这一刻,水木清华,铁树开花,像是昆仑山顶的白雪都融化了。
这个笑容他头一回见,乃至于突然产生了一丝遗憾——如果不是带着一丝诡异的臭味,那这个笑容真当是堪称他所见过最完美的笑容了。
……等等,臭味?
他猛然醒悟什么,低头一看:“你的衣裳。”
白素也低头看,突然收住了笑,表情变得极其惊恐,随即愤怒,恶狠狠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头皮发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嘛。”尬笑指着她裙摆上沾着的几滴黄色不明污渍。
白素感觉全身有一千只蚂蚁再爬,打了个哆嗦,头皮发麻:“不成,本座要沐浴,要焚香。”她有天生洁癖,此情此景实在教人无法呼吸。
☆、第024章
024
自打教训钱公子这件事发生过后, 白素总觉得,韩攻在话语里有意无意都要点拨自己两下,那意思是要她能避免冲突尽量避免冲突,尤其不要使用暴力,以免自身受到伤害。
白素心想,他拿为官的那套来束缚我, 在我这可不算数。然而为了不让韩攻为难, 她也绝口不再提自己从前在江湖上的那些故事。
于是在府里, 便是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
五月仲夏, 端午节府那日,当地的一位有名望的老者严公要来韩园作客,老太君要亲自款待, 全府上下的丫鬟们都在忙这件事,各房各院的郎君细君们都收到了老太君身边丫鬟婉清婉红统一制作的香包。
老太君喜欢整齐划一, 丫鬟们衣裳都要穿一样的, 香包也要佩戴一样, 外人来了看见, 都会惊叹于韩园事无巨细的规矩。然而唯一可惜的是,这所有整齐划一的布置里头,最不整齐的就是她那不爱规矩的孙子韩攻, 这成了她的一桩担忧,她最怕席上韩攻乱说话得罪人,于是特地问谢氏,晚上韩攻回不回来吃饭。
韩攻搬去书院住有几天了, 白天都在书院担任讲席,有时候也不回来,看着像是忙,却更像是在躲避谢冰卿;谢氏也正烦恼,她以为婆婆这话的意思是希望韩攻回家吃饭,于是命阿武去书院催一趟。
不凑巧的,话由白素去传,刚跑到祠堂院里,就看见爬梯子在门上挂艾草的阿武摔下来,唉哟一声惨叫。
这一摔脚扭了,白素叫他去药房讨点跌打药酒,自个打把伞替阿武去书院。
这会儿正是日中,讲席厅里几位先生都在休息,韩攻坐在靠窗的一张酸枝木老书桌上,用笔杆子末端顶着头,温越在旁劝说他:
“你看看,这是谢惟送来的的邸抄。”
所谓邸抄,就是定期把朝廷中颁发的谕旨文书和宫廷大事等相关的消息,誊抄在竹简上或绢帛上,然后由驿站信使骑着快马,分发到各郡长官,可以说是时事朝政的第一手消息汇总。
韩攻打开邸抄扫了一眼,脸色变了,白素刚好挎着装香包的小篮子跑进屋,见他脸色不善,先站一边观望情形。
“烧了。”韩攻将邸抄交到白素手里。
“太尉病重辞官,这事圣旨没下,但已成定局;太尉一走,必然朝野动摇,”温越话语里透着兴奋,“当年皇上要株连治你的罪,多亏冷太尉在金殿上力保你,他必定赏识你才会这么做,按照惯例,这样的朝廷大员临走前都会举荐一批臣工,我猜他举荐的人里面一定有你。”
韩攻道:“不知太尉他病况如何。”温越道:“圣意难测,也许说病也不是真的病了,倒是想得穿了,据说太尉不惑之年尚不曾婚娶,想来对世情看得极是淡漠。哎呀,别人的事猜他何用,你倒是为自己考虑考虑。若太尉真的在走前保举了你,那你只身赴京,身边没个女人照应如何得体?婚事也该考虑了。”
这话倒让韩攻奇了,他知道温越向来不喜谢冰卿的,如今却又帮着她说好话。
温越道:“这有何奇怪?娶一女子并非只娶其人,而是娶她一家人;你那表妹虽然跋扈,但谢兄为人总归还是不错;而且,你表妹为了救你,闺房女子连贼人都敢杀,可见对你还是情深义重。如果是我老温,应该也就从了。”
这张邸报大概弄得韩攻心事重重,白素看他中午躺在茅舍的榻上午睡时,翻来覆去极不安稳。
天热了,有一只小虫从窗里飞来,嗡嗡叫着盘旋,白素怕吵到韩攻,拿扇子驱赶,不料小虫却赖着不走,直往床边飞去,白素迅疾抓起桌山牙签筒,飞出一根,将小虫钉死在墙上。
那小虫被钉在靠床的墙里,白素蹑手蹑脚爬上榻去摘,忽然微微风响,韩攻已坐了起来。
他跟她面对面地坐着,因为体型差距,高了好几个头,白素仰着脖子看他,只见他神志清醒,目光烦躁,原来一直都没睡着。
“我……打虫子。”她指着墙上的虫子尸体。
韩攻没管那些,答非所问:“我问你个问题,倘若你心中有一件非办成不可的大事,但为此却要付出不少的代价,比如嫁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会肯么。”
他问得突然,白素思考了一阵,猜想他在说谢冰卿的事。
“什么是非要办成不可的大事呢?”她猜想他正在焦灼抉择关头,于是答得很谨慎。
“比如,”他打量她,“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练武功对吧,那比如你要处死叛徒,坐上掌门。”
白素斩钉截铁:“那我当然肯。”
韩攻微微蹙眉,什么?完全不犹豫。
“成大事的人,这样一点牺牲算得了什么,天底下本无两全其美之事,总要有所取舍。你问过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其实早就想明白了,人穷一生之力办好一件事便很不错了。我自幼练武,从来心无旁骛,就想争做武林中一流高手,你知不知道在过去,我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全身都是伤,但实在是我最高兴的时光,因为做自个喜欢的事情,浑然不觉疲倦。
你要问我为此肯不肯嫁个不喜欢的人,我告诉你,只能让我做上掌门,别说嫁给不喜欢的人,就是嫁给萧让我也肯。”
她一番话说完,韩攻果然样子有些怔了,哑然失笑:“你倒野心挺大。”
白素拔下那根钉虫子的牙签,在窗外丢了出去,仲夏时分,屋外的几棵垂柳上蝉声聒噪,芸芸众生中只有门前的一株光秃秃的老梅显得安静。
“你不是问过我最想要什么吗,那你呢,我看你好像既想要满足你母亲的心愿,又想要保留自己的清高……其实世上哪有什么清高不清高,都是人分的,你觉得你清高,可你们韩家还不是一样的占田。”
他咬着后糟牙申明:“不是我要占的。”
“在外人眼中你们姓韩的那就是荣辱一体。”
这话使得韩攻愣了愣,他愠怒的脸色渐渐平和,最后竟然无奈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小姑娘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追求武学上的巅峰和江湖地位,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不计牺牲。那么自己呢?他真正追求的又是什么。
他反复拷问自己,夜晚,他站在窗前,披衣彻夜地遥望,北方的天穹上,紫微垣群星璀璨,一颗极大极亮的星星交错其中。
翌日清早。
在离许昌不远的洛阳京城,钟楼敲响,文武百官经过金水桥,鱼贯进入皇宫大殿。
早朝时分,钦天监的星官跳出班次禀告:“起禀皇上,昨夜太白犯紫微,此乃不祥之兆……”言至一半,瑟瑟发抖。
皇帝声色俱厉:“往下说!”
“是,皇上,这太白犯紫微,预示两种可能,一是可能会有外患边境扰攘;二是……宫中将有佞臣起事。”言至微末,星官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金砖,半点不敢喘气。
这还得了?龙颜变色,勃然大怒。
不祥之兆,这是皇帝的大忌。他年轻时也是个意气飞扬的君王,不信道不信佛,一心整顿河山吏治,可是这些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症,子嗣相继夭折,使他不得不敬天惜命,迷信起丹药长生之术来。他祭天祭祖设坛驱邪都试遍了,他最心爱的太子还是去了。
这些年皇帝急于再生一两个男儿,却始终不能如愿,他担心身体衰老,吃遍了养生补养的丹药却每况愈下,脾气愈发暴躁,短短三个月已经杖毙宫女百人,处斩太医十五人,再这么杀下去,太医院快没人了。
佞臣?谁会是他的心腹大患呢。他一眼扫去。
朝堂上,冷峻的太尉,衰弱的相国,谦逊的御史大夫……和身后的百官。所有人都在这里齐了。
每个人都面若铁板,脸上诚惶诚恐却又写满冷漠,似忠似奸,忠奸难辨。
皇帝好一阵心烦。
不过,唯一令他欣慰和惋惜的是,太尉马上要告老还乡了,这种功高震主又权倾朝野的党首,留着令帝王坐卧难安,去了又少一干臣,实在难办。皇帝考虑再三,象征性地挽留过,但太尉自称病入膏肓已至极限,他就不好强求,赐了食邑和侯位,准允了太尉的请求。
但说到底,人家是干臣,走了一个虽然排除了潜在的危险,但实际留下的一大摊子事务,总得有人接手;启用年轻官员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羽翼未丰又沐浴皇恩,略施手腕便可令他们死心塌地握在掌中,坏的是,年轻人往往办事欠缺稳妥,资历不够又难服众,很难说他们接手之后的朝纲可以稳定不乱。
皇帝思忖片刻,先撇开那些惶惑人心的不祥之兆不谈,要大臣们就太尉告老还乡一事,举荐一些可以提拔升任的官员。
圣意难测,皇帝明显心情不好,文武百官都想先看看情况,再小心说话,于是半晌竟无人出列。
朝堂上沉默了一小会儿,皇帝的思绪却已经飞扬了大半个边疆,从南到北的官员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知道拿谁来填太尉那么个大个空缺。当前的想法是先不立刻寻找继任人选,而是把太尉职能拆成几分,提拔一些可靠心腹来共同接掌。
这时候,有一人跳出班次,进言道:“父皇,儿臣有一贤举荐。”
出列的女子面若满月,仪态雍容富贵,眉心绘一朵浓墨重彩的牡丹花,正是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公主安阳。
因为皇脉衰微,后宫只得三个公主,皇帝遗憾之余,便独宠这几个女儿,其中以安阳尤甚。安阳自小聪敏好学,文才武功不输男子,在审度时事上亦有独到看法,皇帝便特别准允她入朝议政,并特批准允她以皇子的规制开府建衙,如此已有数年。更有传言盛行一时,说皇帝要立安阳为皇太女,那又是另一番没根据的话风了。
此刻安阳出列,皇帝便显出感兴趣的样子:“哦,皇儿有何建议。”
“儿臣举荐颍川韩攻,此人谋事缜密,又精通律法,正合适入尚书台任职。”
这名字扔在朝堂如闻惊雷,众官皆是耳根一炸,皇帝皱起眉头,刚想要问问安阳说的这位韩攻是不是曾经在廷尉府里任职过的那一位,官员班次中立即有人站出来反对:
“微臣以为不可,韩攻此人刚愎自用,恃才傲物,而且又是戴罪赦免之身,当年皇上免去他的罪责乃是皇上的仁慈,不代表他没罪,他拒修《圣朝大典》就是藐视皇权,应该永不录用才是!”
安阳公主回头一看,只见那人乃一侍郎,是御史大夫薛人玉一党的。再看看薛人玉,他面貌谦谦,衣冠楚楚地站在文臣班次里,垂眉低眼地甚是恭敬,仿佛这事儿同他没关系。
新晋御史大夫薛人玉和韩氏兄弟是同窗,当年韩氏兄弟落难,他可没少落井下石;而且薛人玉也曾追求过安阳公主,但那只不过是因公主颇得圣眷罢了,如今他官拜御史大夫,自然无须在公主面前伏低做小,安阳心里有数,十分地厌恶此人。
这会,又有人出列奏道:“韩攻担任御史大夫之时,严刑峻法,对臣僚下属多有苛责,在朝中开罪了不少人,再次复用即使他肯来,怕也步履维艰。”这次说得比较平和,也比较在理。
安阳立即反驳:“笑话,他秉公执法都是为父皇办差,敢不尽心尽力?难道要学一些阿谀奉承之辈欺上媚下才对,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不想着如何办好差事,竟结党结派的拉关系,难道是想要从中讨取什么好处。长此以往下去,父皇身边还有能信任的人没有。”
她说得也是官话,在官场上混,没有人不会结党植营,否则就真是步履维艰;可是偏生这些看似公允无私的官话,皇帝爱听,便容颜舒展,冲安阳点了点头。这个嘉许的眼神在那官员眼中看来无疑是对自己的厉责,一个个诚惶诚恐,不敢抬眼。
便又有御史中丞黄庭出列,直面安阳诘问道:“久闻昔日韩廷尉兄弟在朝时,同公主私交甚密,难道其中就没有丝毫的偏倚?”
黄庭这番话可以说是极为恶毒的。谁都知道当年安阳公主挑选驸马最开始看中的是韩攻兄长韩迟,同他走得很近;可惜韩迟这人迂腐,闹了个被斩的结局,这事儿像个魔咒,后来安阳后来随便找了几任驸马,都以和离告终。黄庭这么说,正是在旁敲侧击攻讦安阳的私德,并加以论证——安阳公主并不配举荐人才。
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大夫的副手,黄庭这一站出来,御史大夫薛人玉的用意也很明显了。安阳心中极为恼怒,却仍耐着性子,朝父皇一拜道:“儿臣是欣赏韩攻的人才,举贤不避亲,说出来又何妨,在父皇面前,儿臣没有任何可隐瞒的!”
“好了!”皇帝烦躁打断,“朕这几日原本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你们想要闹腾什么?想举荐什么人,都自己写折子里递上来,太尉,你随朕来御书房,朕还有话说,退朝。”
这件事便不了了之,皇帝也没表态。
散朝的时候,安阳心事重重地下了丹犀,薛人玉在他的一党官员簇拥之下刚好经过,那一行人步履飞快,经过的时候,在安阳身边停了一停——
薛人玉看过来,他眉眼周正,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冲着安阳微微一笑道:“我听说,如今在许昌,韩攻已经在议亲了,以公主如今的地位,何苦汲汲营营,为他人作嫁呢?”
他声音甚是轻飘,似有若无传来,深有讽意。
安阳公主闻言一怔,冷笑道:“薛大人,您真是多虑了,这和本宫为国举贤有什么关系?我大晋虽然坐拥千里江山臣民众众,但官员之中也有良莠不齐;拨乱反正,去伪存真,本来就应该秉公直言的,本宫是为父皇分忧,薛大人休要小人之心。”
薛人玉也不气恼,抬起头,望着一串从琉璃宫墙顶上射来的日光,微微眯起眼,轻轻叹道:“啊,去伪存真,我是伪,他是真,对么?”安阳笑而不语。
薛人玉道:“本官有一句忠言,公主召他来,并非助他,而是害他;皇上喜不喜欢一个人,眼睛里就看得出来。”说罢引着众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