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喜欢这家伙的气质,但相比之下,他更看不上那小神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模样,于是摆手打断了后者继续来劲:“得了得了,人大老远好不容易赶来一趟,听意思还是为辖地的安宁,你就均一点给他吧。”
其实这小神能支配的,哪里是什么真正的玉膏,不过是玉膏产处附近的泉水,日夜被灵气温养着,变得粘稠了一些而已。只是按这人说的,有两只厉害的凶兽打架破坏了他所在的山里,取点灵泉也够了。
小神所有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涨红了脸,到底不敢拒绝鼓,吭哧吭哧地上山去取了。
钦也没料到这个发展,一瞬间有种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感,眼睛都亮了,嘴角微微勾起,内心的惊喜遮不住地表露出来,感激无比地冲着鼓道谢。
鼓被他温温润润的笑容晃得有点眼花,梗着脖子带着一帮人逃也似地就大步走过去了,胡乱摆摆手:“多大点事儿呀,歪歪唧唧的。”
再次见到钦,是他找到了钟山脚下,带了两头羬羊,一串鹌鹑似的毛色却鲜艳不少的鸟儿,表示自己所在的羭次山情况好多了,多谢他当日帮忙。
鼓有些意外:“亏你倒是能找到这儿来。”
钦笑笑:“我去峚山脚下问了问。”
鼓知道那小神惯爱对看不上的人冷嘲热讽,便没问这过程多难,有些玩味地看着钦:“哦?那你倒是有心了。”
他认定了钦还有事相求,倒也不甚在意,那些跟着他整天进进出出的,哪个不是有求于他?
没想到这人还真是单纯来送东西的,送完了谢礼,压根也不套近乎,稍稍夸赞了两句钟山好啊风景真棒啊不愧是灵山啊之类的,直接告辞了。
鼓手边摆着一堆不起眼的“土特产”,有些傻眼。
钦大约自认还清了人情,之后再没出现过。不周山峚山钟山昆仑山玉山那一长列,都是上神的地盘,普通一个小神仙,在他们眼中跟刚修炼成型的小妖兽没啥区别。
高攀不起的。也没这个必要。
鼓继续他胡天胡地的“神二代”生涯,自然也把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青年抛到了脑后。
直到过了半年多,鼓有一次穷极无聊在西边的山上瞎转,一不留神跑到了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当然,这偏僻是对他而言的。这是诸神的时代,有厉害神明出没的地方,能带动一片繁华。
恰逢天气转阴,浓云密布,地上又薄雾四起,竟是……迷路了。夏天的雨说来就来,鼓一边低咒倒霉,一边掐着避水诀寻个地方遮挡会儿,一头冲进一个山洞,就看到里头有个人。
青年有些惊愕地回头,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是你?”
洞外大雨倾盆,洞内钦给鼓烤了一头带红胡子的羊,手艺相当不错,一点膻味都没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鼓大口大口地撕着羊肉,觉得跟着人相处还挺舒服。
然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收了个小弟——他自己认为的——钦总是温温和和,被他拉着到处跑。他跟一群狐朋狗友瞎胡闹,钦就在一边看着笑笑,遇到感兴趣的又不出格的,眼睛就会亮一些,小心地上去试试。
时间一久,鼓发现这人真的脾气特好,做事有条理,特别自律,却跟那些爱叨叨的上神不一样,从不对别人做什么指手画脚。并不是迎合人,偶尔觉得他做得过了,会规劝两句,甚至会生个气,却还是会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
鼓不耐烦听大道理,钦也不多说,急了才分辩一两句。偏偏特别切中要害,鼓想来想去反驳不了,只能自个儿生闷气。
虽然偶尔暴脾气上来会气呼呼地直瞪眼,但鼓心里头清楚,钦跟其他神明不一样:他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不务正业有什么不对的,也不像其他跟自己混的一样想要借个名头狐假虎威。
渐渐地,鼓开始学着收敛点自己的脾气,开始跟一些太混账的狐朋狗友断了,甚至想要做点什么事——钦把他那什么羭次山管得很好,自己总不能被比下去吧?
连他那长年不知忙些什么的父亲都注意到了儿子的不对劲,难得问了他一句,是不是吃错药了?
鼓不自在地偏开头:“您眼中,我就这么不可救药么?”
钟山神翻了个白眼:“那还用说吗?”
鼓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却忽而想到他曾经问钦:“你不觉得我顽劣不堪么?”
钦愣了一下,有些诧异:“怎么会?”
鼓仰脸望天:“他们都这么说。”
钦笑了起来,笑容温和而包容,声音也温和而包容:“你不过是对太多东西好奇,又没想好要做什么,于是都想试一试罢了。除了偶尔把握不好分寸,其他时候都挺好的,待人赤诚,坦坦荡荡。”
鼓心里有点美滋滋,口上却不满:“什么叫把握不好分寸?我这叫不拘小节。”
钦笑着摇摇头:“你啊……算了,反正现在也不惹什么大乱子,慢慢来就行。”
很久很久以后,鼓都会反复想起钦当时说话的神情、语气,当时不过是谁也没放在心上的一句玩笑话,孰料,一语成谶。
只是……鼓想,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会更克制着自己的脾气些罢了。
遇到钦,他遇到了漫长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他们一起走遍了西边的山山水水,他撺掇钦去更远的地方,钦为着费心搭理的羭次山犹豫不定。他便漫无边际地说着说着远方有这样那样东西,听得土包子钦双眼亮亮,又一脸纠结。
那好笑的模样,看得鼓心里偷偷乐,乐着乐着,就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所谓怦然心动。
第109章 番外2
平日里不自觉的亲近, 看到对方就发自内心的欢喜, 人群中视线不知不觉的追随, 几日不见就忍不住想去羭次山转转的抓心挠肝……所有的一切, 瞬间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心跳从未如此清晰而鲜明, 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声音扑通扑通地回荡在耳边,大到吓人。鼓一时欣喜, 一时无措,抬手按了按心口处, 又抬眼看了看钦温润如画的侧脸, 几乎有种“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所有朦胧的好感,在意识到自己心意的刹那,喷薄而出,再也掩藏不住。
鼓一直就是个率性而为的行动派, 想明白了,自然不再迟疑。自此以后,更是挖空心思, 恨不能时时刻刻与钦黏在一起。
他头一次那么在意一个人,倒难得起了几分患得患失的心情, 怕太过突然吓跑了钦,每每找他出来, 都不得不带上几个蹭亮的电灯泡, 然后夹在中间半是欢喜半是郁卒。
也有那自认最有意思的去处, 是坚决不愿带上旁人的。便假装临时起意, 大大咧咧地一勾钦的脖子,硬是拖着人上路了。
钦总是半好笑半无奈,只当他玩心重:“你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鼓斜斜地挑起一边眉毛:“那又如何?神明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不找些有趣的事来消磨,可不得闷死?”
“歪理。”钦摇摇头,“山川大泽,莫不有灵,既受供养,惠泽万物便是分内之事。你若嫌镇日无聊,不如多关心关心那钟山上的生灵……”
鼓默默地吸一口气,开启“左耳进右耳出”大法。钦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有些认死理,不熟时还好,不多话,现在真把他当好友了,一不留神便会来个“忠言逆耳”,而且有理有据,要求不高,绝不过分,让鼓想拒绝都难。
真是甜蜜的小苦恼。
那段时间里,他们看过崇吾山脚大片大片的蛮蛮鸟比翼双飞,尝过昆仑山下甘甜如李的沙棠,仰望过不周山高耸入云的天柱,惊叹过白帝少昊铺满整个东方的红霞。
外出时曾遇上倾盆暴雨久久不停,鼓冲入雨中解决了大批作怪的胜遇鸟;夜行时看到过点点讹火,鬼气森森,上前查看却是毕方鸟在夜间觅食;有大而绚烂的三青鸟为西王母觅食,有天狗在月圆时榴榴而叫……
钦出门少,看什么都新鲜,到哪里都眼睛亮亮。鼓早已到处游遍,这会儿只想看着钦一人。
一日行至西海,恰逢日暮。落日西沉,红彤彤地悬于海面,似乎连万顷波涛也要跟着燃烧起来。神蓐收布下的漫天晚霞瞬息万变,开阔壮丽,与山间夕阳完全是另一番风情。惊叹之下,便在海边小驻,看些奇异生物,饶有趣味。
夜里天高气清,星河璀璨,二人枕石而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听海面有巨大声响。坐起身望去,只见黑沉沉的西海无风自动,波浪滔天。
一条无比巨大的鱼浮出海面,苍纹白首,嘴如鸟喙,赤红色,竟还带着鸟翼。巨大的双翅展开,拍击水面,竟然将那无比庞大的身躯一并带离了水中,直冲云霄。
钦不识那是何物,鼓一愣之下,却是有些惊喜:都说文鳐鱼“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当即拉起钦,纵身跃到了大鱼背上,两人随那圆头圆脑身躯庞大的鱼越升越高,身周是云气浩荡,头顶是绚烂星河,底下山川大泽点点篝火飞快地后退。
鼓心中有些激荡,忍不住习惯性地再次偷眼看钦,却看到对方也在看他,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钦清楚地看到他向后一个趔趄,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这笑容与往常不太一样,看得鼓有些口干舌燥。
“怎么了?”钦不动声色。
“没,没什么……”咕咚,鼓吞了口口水。
钦却没有如往常一样一笑而过,反而上前了一步,凑到他面前,状似仔细看他的表情:“真没事?”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鼓头脑中轰地一下,如有烟花炸开,整个人忙不迭地后退,像一只炸毛的动物:“喂喂喂,有话好好说,靠这么近干吗?”
钦退后一步,略略偏头,耳尖也微微有点红,声音努力不在意:“好啊,我离远点就是了,有话好好说……哈,有话不好好说的是某人吧?”
正为他的退开失落不已,恨不能拿拳头砸两下自己脑袋的鼓呆住了。看两眼钦,再看两眼,人高马大的一只看起来有点傻。
钦无奈扶额,觉得自己大概眼神有问题,竟然这样都觉得对方坦率得可爱。他转身想走到前头去看看,鼓却骤然发出一声大叫,扑上来直接从后头搂住了他。
钦:“……”这家伙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沉。
鼓张张嘴,又张张嘴,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干脆利落地凑过去,在钦脸上啃了一口。又觉得不过瘾,直接冲那两片薄唇亲了下去。
这家伙也忒自信,也不想想万一会错了意,对方恐怕得气得老死不相往来。
文鳐鱼缓缓挥动着翅膀,巨大的鱼尾在空中有节奏地左右摇摆,长长的尾尖近乎半透明,模糊地映出朦胧的星子。漫天的星光温柔坠落,整个夜色美到不可思议。
鼓腻着钦不肯放,推也推不开,时不时地亲亲舔舔,跟个大狗狗一样。钦脸上有些发热,听到鼓含糊地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又有些好笑:“你当你自己掩饰得很好么?一次两次看不出来,那么多次,哪儿可能是巧合?”
鼓睁大眼睛:“……所以你就一直看我拉着你跑?”
“我以为你的性子,没几天就沉不住气了,哪想到!”钦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没料到。
鼓看着他眼底越来越浓的笑意,莫名觉得牙根有些痒痒,一口叼住了他的耳垂,磨了磨牙,声音恶狠狠:“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接受拒绝。”
钦终于笑出来,反身抱了抱鼓。怎么可能不喜欢呢?这个人就像一团火,永远都熊熊燃烧着,永远都能给漫长的神灵生涯带来不一样的惊喜,与他的内敛截然不同,却吸引着他不断沦陷。
跟他在一起,自己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风景,如此美丽壮阔。
文鳐鱼飞越深蓝色的夜空,巨大无比的身躯摆动间,带着音乐般的韵律。
两人并肩回到钟山附近,满面春风的鼓却遇上了一个不长眼的。原本跟着他混的不少酒肉朋友,并不是真的都跟他一样胡天胡地任性而为,不过是有求于他逢场作戏罢了。鼓这阵子的不对劲,便落在了那有心揣摩之人眼中。
有人准确地看出了他不对劲的缘由,却没有看出他的认真程度,嘿嘿笑着塞给他一个玉瓶,一脸“男人都懂”的表情:“只要用了这个,不论多么不苟言笑清心寡欲的,保管都能哭着缠上来。”
一面说,一面还极其露骨地冲着钦那头挤眉弄眼。在他们眼中,鼓这么一个横行霸道的主儿,怎么可能真对一个偏远地的小山神动心?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吃到嘴了,兴趣也就淡了。
鼓不明所以下仔细一看玉瓶,勃然大怒。他早知有这类只图自身欢愉不顾对方死活的药,却从来都看不上眼,更别说对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用。以往也只隐约听人说这人心术不正,爱行些无底线之事,这却是头一遭见到。
而且直接踩中了他的雷区。
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劈手狠狠将玉瓶摔在了地上:“滚,从此钟山脚下不欢迎你这等心术不正之人!”
这么一闹腾,鼓看以往那些狐朋狗友也觉得不像话了,渐渐地,几乎都断了往来。一时间,倒有那么点洗心革面的意思。钦依旧打理羭次山,鼓这儿捣鼓两下,那里搭把手,虽然不过是守着自家爱人时随手打发时间,却也像模像样。
那是两人生命中,最平静美好的时光。
谁也没料到,被鼓随手打发了的一群跟班中,会有人怨愤如此之重。他们把所有的一切归结到了钦的身上,认为都是他挑拨离间,才有了他们被驱逐的结果。往日狐假虎威,在周遭能吆五喝六,现在到哪儿都频遭白眼备受冷落,这之间的落差,简直不能忍受。
蛰伏许久后,在一个鼓单独外出的日子里,一群人同时袭击了法力并不高强的钦。钦毫无防备,重伤濒死。
兴冲冲回来的鼓只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滩滩血迹。
他甚至来不及惊怒,更来不及追究是谁下的手,颤抖着用尽了手边所有的天材地宝,仍不见钦恢复如初后,直接找上了怀揣钟山玉的葆江。
钦略略恢复神智,就听钟山上几个小童忧心忡忡,正在小声讨论少主这一去会不会惹下大祸。
钦震惊着急之下拖着重伤的身躯想去阻止,却被性烈如火的葆江以为是鼓找来的帮手,冷笑一声返身一击:“找死——”
劲风呼啸而来,杀气漫天,钦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绞杀当场。鼓目龇欲裂,不顾一切地出了手。
一阵血雨过后,原本只想夺玉的一场争斗,彻底变成了你死我活。
一切再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