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地居民里推行新历法并没有什么阻力,因为那些生活在自然星球上的人,早就习惯有两套计时方法——官方一套,按照本地星球自转公转周期一套。
前者只是个标尺,类似通用语,日常生活还是要按照后者来,像是日常说的方言。
只有常年在太空上的人,才会习惯官方历法。
林静恒的个人终端里一直放着两套日历,直到今时今日,他第一反应也永远是沃托时间。
一个人怎么使用日历,就跟喜欢先往哪只脚上穿鞋一样,实在是件琐事,可是这件琐事背后隐含的东西,却又比两套日历系统复杂得多。
沃托历的事,林静恒从来没告诉过陆必行,一开始是怕他多想,后来也怕影响他作为总长的立场。
第八星系与联盟之间相隔天堑,林静恒总以为双方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都会长期处于一种平衡的僵持状态——各过各的。
可他没想到事情会变化得这么快,快到了他还没来得及让陆必行完全习惯他,还没来得及灭掉那个人午夜梦回时的魇兽。
突然之间,他以前拖延着没去考虑的问题就全都砸到了眼前。
第八星系和联盟,将来到底会是一种什么关系?
他和白银十卫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联盟?
那八亿从联盟来的难民是什么态度?
第八星系本土居民又是什么态度?
假如有一天,出现利益冲突,该由谁来妥协?
联盟与第八星系,会不会终有一天兵戎相见……像是双方都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同胞那样舍生忘死地打?
到时候,他们这些偷偷用着沃托历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林静恒点了根烟,发了会呆,等他回过神来往嘴里塞的时候,烟头已经烧完了。
由于总长本人的沉默和放任,广场对面的商场立体屏幕上还在放着关于陆信的杜撰电影,剧情让知情人看了啼笑皆非。林静恒抬起头望向陆信高大的石像,忽然觉得陆信在这里,就像第八太阳,人人歌颂、光环多得看不清,但是很少有人能接近他。
林静恒把烟头扔进张着嘴的清洁机器人里,转身回家,莫名觉出了一点孤独,沉默了一路。
“先生,”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湛卢告诉他,“哈登博士来了。”
林静恒知道,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湛卢又说:“陆校长和哈登博士在会客厅里谈话,但是现在会客厅把我屏蔽了。”
湛卢虽然担任电子管家,但由于太过智能、太喜欢参与主人生活,在一些时间和一些区域会被主人屏蔽……特别是夜里。
可是青天白日,在会客厅屏蔽湛卢?
那陆总长岂不是要亲手给客人端茶倒水?
再说在家里接待的都是私人朋友,没人会聊军政机密,屏蔽湛卢干什么?
但凡今天这位客人不是满口假牙的老哈登,林静恒就快觉得帽子颜色不对劲了。
林静恒正要推门的手一顿,吩咐湛卢:“别说我回来了。”
随后,只见第八星系统帅先生绕着他自己家的房子转了半圈,挑了背光的一侧,敏捷地扒住窗棂往上一撑,如履平地一般,三下五除二从外面爬到了二楼露台。
他居然还是个闯空门的熟练工!
湛卢:“相当优雅,先生。”
林静恒:“少废话,过来给我开门。”
人形的湛卢伸手按在墙上,与墙面融为一体,很快消失了,接着,露台里面的门锁“咔哒”一声自动弹开,林静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正在晒太阳的爆米花猝不及防与他正面遭遇,吓得恨不能长出一千条腿,蹭着地板就要跑,被从地板里冒出来的机械手一把捉住七寸,固定在了原地。
为了节约空间,楼梯转的角度比较大,上面刚好有个地方能挡住人。
正下方刚好就是会客厅。
屏蔽人工智能很简单,有权限,只要主人一句话,湛卢就百分之百不会偷听。但如果是人在这,隔着一排楼梯和一扇门,只需要一个非常简单的音量放大器,就能听见里面人在说什么,个人终端都可以实现。
林静恒坐下的时候,正好听见哈登博士那句:“……有人提出过用生物芯片试一试,静姝坚持不肯。”
林静恒:“……”
只要陆必行自己想知道,哈登博士确实也保守不了什么秘密,但他实在没想到,“哈登牌自动答录机”配合得这么痛快。
陆必行套话之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了“不可逆转的伤害”那一句,脑子里还是“嗡”的一声。
哈登博士见他目光发直,还以为他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林静姝,还接着说:“但是她的想法,恐怕和陆总长的还不太一样。她并不是因为芯片危险才不肯用在静恒身上的,她是不知道给他用哪个级别的芯片,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更希望让静恒一直以植物人的状态躺下去。静姝那时候啊……应该是承认自己不了解这个双胞胎哥哥了,所以她害怕了,双胞胎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更复杂一些,又是从小相依为命长大,我觉得她有时候把静恒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人格,他可以死,可以是一具没有意识的标本,但是不能否定她和过去。”
陆必行耳畔轰鸣作响,老哈登博士这一番话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响起的。
偶尔谈到自由军团的时候,林静恒其实没有刻意隐瞒过什么,毕竟,自由军团现在已经是联盟第一恐怖组织了,未来也很有可能会是他们的大敌。但是他的用词永远缺少感情,克制且客观,说得最多的是“鸦片芯片”的等级压制和自由军团的扩张方式。
了解内情的白银十卫三缄其口,以至于很多人听一耳朵,只留下个“自由军团的独裁者和统帅是旧识”的大概印象。
林静恒以前就不爱提自己的过去,但要是有人问,他也会说一点。陆必行隐约记得,林有一次还跟他聊起过妹妹,说她安静又乖巧,高兴不高兴都是悄悄的,喜欢偷偷摸摸地送礼物,又不好意思承认。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刻意回避这些话题了呢?
陆必行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湛卢……咳,湛卢里所有关于林的资料,都是他被领养之后的事。”
“是啊,”哈登博士叹了口气,“听说你们捕获过劳拉格登给反乌会的留言,大概也知道他们夫妻俩的关系。小……林蔚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两个孩子——你没这个经历,不知道能不能理解,政治联姻,夫妻常年分居,孩子是采集细胞体外培养的,跟树上结的一样……其实一般培育中心会要求父母在培育过程中定期去看孩子,通过一些活动和体验建立亲子关系,这是硬性规定,不按时签到的父母可能会被剥夺抚养权。可那两位,一个是军委高层,一个是白塔之主,培育中心谁也得罪不起,一个派亲兵去,一个派研究员去,硬是不碰面。”
陆必行的心好像被人用镊子夹住,捏起了一点皮,捏起来还不算,又狠狠地一拧——
“幸亏那一阵子沃托的培育中心流行做龙凤胎,两个孩子一起,还能彼此相依为命,要是只有一个,还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哈登博士叹了口气,“劳拉是我最好的学生,但我还是觉得,他们俩这样不对。”
楼梯上,变色龙一步一挪地爬了下来,靠近了林静恒。
林静恒给了它一个冷冷的眼神,示意它走开,那蠢东西却看不懂人脸色,两只短粗的前爪搭上了统帅的腿,很快变成了和他裤子一样的颜色。林静恒揪着它的脖子,拎起来扒拉到一边,变色龙委委屈屈地往楼梯上一趴,又变成了木头色。
“……这就是林蔚。”哈登博士扒着一双不太好用的眼睛,好不容易从个人终端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陆必行低头看过去,照片上的林蔚很年轻,跟说一不二的林统帅不一样,林蔚中将看起来温柔得多,神色很平和,眉目中宛如有静气,乍一看,林静恒长得不太像他,唯有罕见的笑容神似,“管委会和军委秘密达成协议,隐瞒了当时作为白塔负责人的劳拉格登背叛联盟的事,条件是林蔚将军亲自出兵,清剿他们的余孽……他在一次战役里从精神网上强行脱落,受了重伤,之后一直拒绝伊甸园,滥用药物和致幻剂,算是英年早逝吧?”
陆必行轻声问:“不是说政治联姻吗?”
“政治联姻是管委会提的,但想要劳拉,是当年是林蔚主动开口的。劳拉……劳拉受我的影响太深,有些问题上很偏激,大概觉得嫁给他也是对管委会迫不得已的妥协之一吧,我想连劳拉本人都不知道林蔚对她感情那么深。现在想想,林蔚的死其实改变了很多事。”
冰冷又疏远的庇护也是庇护,失去父亲的双胞胎被强行分开,一个握住了没有方向的利器,一个拉起了魔鬼的手,行将退休的伍尔夫元帅失去了最后的寄托,自此彻底与管委会决裂,陆信因为“禁果”被卷了进来,教训在前,犹不肯明哲保身,致使联盟自毁长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命运穿在一起,终于酿成了一场海啸,轰然淹没了八大星系。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好一会,陆必行说:“所以……她把你们关在一颗小行星上,类似于太空监狱……博士,您的意思是,她一开始想杀了林吗?”
哈登博士张了张嘴,这会总算想起林静恒让他保密的事了,临时生硬地改口:“具体情况林将军不让我说,这……反正他也回来了,你去问他吧。”
陆必行苍白地一笑,耐心地转移了话题:“好,那就不说这个——我看过那些古代时候的书,远古的地球人很有意思,生活在一个小行星上的人,光靠长相和语言就能分出不同的民族和群体,很容易就能识别出谁是同胞、谁是敌人,保护同胞、对抗敌人就是‘大义’,就像是刻在基因里一样明确……看着就让人羡慕。博士,你活了三百二十岁,一生都在追寻一个答案,能不能说出来给我参考一下,您有没有找到一个答案?我该把第八星系带到什么地方,玫瑰之心虫洞实验那天,最高峰时,同时在线人数7.6亿,我又该把这7.6亿人带到什么地方?”
如今的联盟,建立在虚伪谎言的废墟上,自由军团建立在尸骨满地的坟冢上。
那么第八星系呢?
一个遥远的石像,和一个更加遥远的自由宣言吗?
哈登博士默然不语。
“不要跟我说统一联盟,我没这个情怀,也没这个本事,”陆必行说,“一个小小的第八星系都让我管成这样……再说联盟统一的下场我们都看见了,就算我真的走了狗屎运,怎么才能不重蹈覆辙?”
“还有我们通过玫瑰之心和第一星系边境守军建立的联系,”陆必行说,“不瞒您说,这十几天,我天天都想让人偷偷破坏掉这个通讯平台,我甚至想找个什么办法,能像炸毁跃迁点一样破坏掉天然虫洞区。”
哈登博士叹了口气。
陆必行低声叮嘱:“……这些话还请您保密,别跟静恒说。”
已经听见的林静恒轻轻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第148章
林静恒将手指搭在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上, 他一生自以为无所畏惧, 那一刻,心里想的竟然不是踹开门闯进去, 而是闭目塞听地关上窃听器, 消去湛卢的记录, 从窗口跳出去,再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陆必行用很轻的声音继续说:“我不想让他觉得, 是他让我没有安全感才会这样……”
林静恒的呼吸一滞。
“……他迁就我太多, 压力也一直很大,”陆必行说, “人又闷得很, 有多大的心事也不会往下卸。”
哈登博士:“……”
他老人家想起林静恒在小行星上的所作所为, 就肝胆齐颤,感觉自己跟陆必行认识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陆必行一看博士那准备上访的小表情,就知道这位苦主老先生怕是被林静恒坑出了心理阴影,跑到他这里来喊冤告状。
这状告得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陆必行只好略带赔礼道歉意味地朝他一笑, 同时也觉出了一点不是滋味——人人心里, 都认为林静恒混蛋到不可一世, 有一口气在,他就能搅合出一个天翻地覆来,哪怕被炸开的生态舱碎片在半空中捅个对穿,也转个身就满血复活,就好像他不会疼、不会怕、不是个肉体凡胎一样。
“我总是想逃避,哈登博士, ”陆必行说,“我以前就喜欢扮演那种和稀泥的角色,把决策的权力交给别人,幻想靠一张嘴提提建议,就让大家皆大欢喜,永远不去做那些可能会伤害一些人的抉择,永远想当个好人……后来我发现,这不是人文主义精神,只不过是我在转嫁压力而已——封闭第八星系的事我只是说说,就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连稳定通讯信号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毁得掉天然虫洞区?”
哈登博士感叹了一声:“是啊,而且你毕竟是陆信将军的……”
“我是第八星系的儿子,我也只有一个抚养人,他在墓园里,”陆必行平平板板地打断老哈登,接着,仿佛是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生硬,陆必行又朝他微笑了一下,“我个人很仰慕陆信将军和他的自由宣言,但是您也知道,我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保留了他的一点基因,血缘都谈不上深厚,精神上就更没有传承了,这事啊,咱们打感情牌糊弄糊弄外人就好了。”
林静恒难以置信地看向会客厅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厚厚的楼梯间和隔音门。
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想好怎么和陆必行讨论陆信。因为陆信也属于过去的一部分,上一次他们聊起陆信将军,还是两个人一起被彩虹病毒困住,孤注一掷的前往反乌会域外老巢的半路上,那时彼此心无芥蒂,一起听了一段陆将军的“杰作”。
林静恒想过很多,他甚至暗暗担心,陆必行会不会因为他长久的隐瞒而埋怨他,或是觉得他当初的接近另有所图。
可是没有,陆必行一直维持了他在注射舒缓剂六号之后的状态——对这件事情冷静又抽离。
原来他的不在意,并不是因为格局大、想得开吗?
陆必行很礼貌地对哈登博士说:“很抱歉拿这些困惑来打扰您。”
“不,”哈登博士摇摇头,“如果静姝也愿意像你一样,愿意跟我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而不是逼着我给她实验数据,大概……”
“林小姐的想法不一定没有道理,”陆必行说,“如果世界变成她设想的样子,至少不会再重蹈伊甸园的覆辙。”
“陆总长,”哈登博士突然正色下来,苦瓜一样的老脸因为这种异样的凝重,镀了一层说不出的神采,“其实不管你多么殚精竭虑,不管你怎么挖空心思,想给未来找一条新的出路,不管未来联盟与第八星系会是怎样一种新的关系、新的制度,它们最后,都终将会重蹈联盟的覆辙,再一次覆灭。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是我活了三百多岁,做了无数错事、走了无数弯路,唯一能告诉你的经验。”
陆必行一愣。
“当年伊甸园管委会一手遮天,我、劳拉、伍尔夫、林静姝……甚至是静恒,都或多或少地推了联盟一把,表面上看,是我们这些人的争斗让联盟四分五裂,”哈登博士说,“但其实战前最后一次人口普查显示,在联盟范围内,空脑症儿近十年的出生率在以每年0.4%的幅度快速上升,同时,伊甸园环境下,情绪药物消耗量也在逐年上升,这意味着,照这样发展,一代人之内,联盟必定会有大乱,我们充其量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我不知道陆总长有没有听说过,古地球时代,有一个很经典的恐怖猜想。”哈登博士说,“有人问,‘我们的未来,是会死于奥威尔,还是死于赫胥黎’(注1)?”
“唔,听说过一点,公元纪年,第20世纪,”陆必行说,“星际文明萌芽,史学家认为,那是‘地球时代’倒计时的开始。”
“对,这两位伟大的预言家,一个描述了高压暴政、用永不停息的憎恨和专制驱动的社会,另一个描述了娱乐至死、自愿被洗脑、被设定的玩偶社会;一个讲了永恒但不会有结果的战争环境,另一个讲了战争消失、人类大同、所有人都浸泡在迷幻药里的时代。”哈登博士用一种沙哑又舒缓的声音说,“不过四个大纪元过去了,现实是,我们经常在这两种预言中摇摆——比如联盟推翻的那个旧星历时代,比如已经变得十分危险的伊甸园……”
陆必行问:“还有自由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