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对着地图看到眼睛发花,奈何他到底是下山不久,看不出其中有何门道,只能虚心请教恒远,却见年轻僧人正蹲坐在地怔怔出神,可那里别说开出一朵花,连棵草都没有。
等等!玄素霍然起身,这附近荒草遍地,怎么偏就那处寸草不生?
附近其他人也意识到不对,没急着惊动休憩的众人,只示意罗梓亭跟着玄素过去看个分明。
恒远问罗梓亭要了根银针,插入泥土后迅速拔出,银针下半截已经发黑,尖端甚至出现了腐蚀溶化的迹象!
“化尸水!”罗梓亭出身华月山庄,自小见多识广,见状以石块挑起一点泥土凑近,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玄素曾听叶浮生和其他出门历练的同门提过这种毁尸灭迹的奇物,自己到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仔细观察了这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大概有一丈见方,泥土还有些湿意,然而这里已有数日未曾降雨了。
这样一片地方,曾经有多少尸体被化为水液?
他面色有些僵硬:“杀人不过头点地……”
“话虽是这个道理,但有的时候事无可避。”罗梓亭示意他们凑近,然后用石块将泥土刨开表层,下方别说骨骸,连草根虫蚁都没见到。
他放下石块,道:“化尸水虽然厉害,但一般只能伤及血肉衣物,如这般碎骨不存、寸草不生的情况,江湖上只有一家能办得到。”
“谁?”
“中都洞冥谷,百鬼门。”说话的是恒远,他看着这片土地,“百鬼门与葬魂宫交恶已久,这次为除心腹大患,不仅楚门主身先士卒先行迷踪岭,少门主秦大小姐更是随右军同行。她带着大批百鬼门下属,那些人做惯了潜行暗杀之事,因此商定由他们开路,若是百鬼门的手笔,会有如此效力便不稀奇。”
玄素道:“他们毁尸灭迹,是怕打草惊蛇吗?”
恒远叹气道:“你都要去掀人老巢,还怕打了看门狗吗?”
玄素:“……”
这和尚说话真不像个出家人。
罗梓亭皱着眉头:“这样动用化尸水,比起毁尸灭迹,更像是在‘清理’。”
那些尸体身上有什么东西不能留下?又为何一定要用化尸水?
他还在思量,玄素忽然起了身。
林中传来突兀的女人笑声。
那笑声时而婉转娇俏妩媚动听,时而又似哭似嚎难听得很,从最开始的一人声到后来的千百人齐声哭笑,却只是在林子里盘旋,直窜人耳,半点也不漏出风声。
功力高深者立刻稳住内息,功力稍浅者顿觉真气紊乱头疼耳鸣,恨不能闭耳塞听,心生烦躁,更有甚者呕出了血。
那笑声已经听不出是几人所发,只晓得高嚎时震耳欲聋,低泣时缠绕窒息,搅得人内息翻滚。
玄素目光一寒,腰间铜箫在手,横于唇边。
他吹出了一声断音。
这断音高亢得紧,仿佛狂鸟一鸣惊人,在笑声高低转折之际倏然插入,毫不留情地将之打断,紧接着唱经声起,恒远嘴唇翕动,开合速度不快不慢,每一个字却恰好能与那哭笑之声合上音节。
罗梓亭终于缓过劲来,他看着恒远的眼神惊疑不定,之前世人都说西佛后继无人,至今方晓此人已藏拙数年。
他定了定神,拔出了长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息分辨声音来向。
箫声、经文、笑声、哭声,多重杂音重叠又分离,简直叫人苦不堪言。然而对方人多势众,玄素和恒远气息绵长,一时间难分高下,他们与罗梓亭对视了一眼,暗自点头。
下一刻,经文取代箫声,渐渐拔高做大,与哭笑声焦灼角力,双方拼起了内力谁也不敢先松了气劲。眼看着恒远额头隐现汗珠,那边哭笑也没了原先中气,原本沉寂下来的箫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又是一声断音,在经文与哭笑声转合之际破风而起,仿佛九霄穹空怒下惊雷,震耳发聩,将那虚空裂如止水破镜,于水波荡漾时荡漾开来,反震回去!
与此同时,罗梓亭听准了方位,手中长剑扬空而出,但闻“扑”的一声轻响,似是有人从高处栽倒下来,紧接着万籁俱寂,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宁静中。
“是魍魉门的人。”一位中年男子横剑将几个受伤小辈护在身后,同时朗声叮嘱,“这些家伙最擅蛊惑偷袭的勾当,各位两两相护,万不可落单。”
他话音刚落,已经被连番杀战锻炼出经验默契的众人已经拉开阵势,林中肃杀之意倏然弥漫,好一派剑拔弩张。
自古困守不若攻。
玄素与恒远对视一眼,年轻僧人双掌一开,串联佛珠的细绳崩断,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从四面八方暴射出去,其中几颗竟然生生打进了碗口粗的树木中,暗处顿时传来数声闷哼,血腥味随风散了过来。
与此同时,无为剑青锋离鞘,此剑只有尺许长,落下之时剑风却如有实质,刹那间树木摧折,躲藏在后的贼人喉现血痕,倒下之时双目仍圆睁着。
这一下血染黄土,就像拉开了硝烟序幕,刹那间数道黑影自前左右三面闪现,约莫有百十来人,领头的乃是一名美妇,身姿动人,衣着暴露,只可惜形容狼狈,一道血痕斜贯脸庞,将七分颜色减得三分也欠缺。
先前提醒他们的中年男子低声道:“魍魉门副门主,狄幽容。”
众人心头一凛,玄素的目光在那道血痕上打了个转,应是不久之前被利器划过,观其伤口,恐怕对方用的是枪戟类兵器直戳面门,狄幽容侧身躲闪不及才被割开脸庞,故而深入浅出,在出锋的额角处更撕裂了一片皮肉。
狄幽容轻轻一叹,抬手将凌乱鬓发别到耳后,一双眼如秋水映波盈盈看来,那道血淋淋的伤痕就似一道横过雪肤的胭脂,妖娆又可怜,动人心弦。
“各位大侠俱都端得男儿气概,何必跟我这女流之辈过不去呢?”她哀怨地看过来,饶是知道此人乃魔道妖女,依然有人心神浮动,连呼吸都为这一声似假还真的嗔怪紊乱。
恒远颂了句“阿弥陀佛”,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叫人浑身一震,立刻回过神来。
“又是和尚。”狄幽容被他打断了“魅音”,眼中愠怒之色一闪而过。
玄素却再不给她妖言惑众的机会,眼见双方已经开始交战,无为剑在他手中一转,人与剑几乎化成了一道风驰电掣的虚影,惊得狄幽容后仰下腰,莲足高抬恰恰踢在剑柄上,同时一掌撑地,身体翻转,用那双腿夹住了玄素持剑的手臂。
裙袂飞扬,露出一大截光洁白皙的肌肤,可怜玄素从小不识风月,手臂被这温香软玉一缠,当即闭了眼。
狄幽容曼声一笑,眼中狠色流转,一腿绞住玄素手肘,一腿重重踢在他胸膛上,随即松开禁锢,借着反震力道腾身而起,水袖中一道寒芒吞吐,淬毒匕首化作冷光抹向玄素咽喉。
“叮——”匕首不偏不倚撞上无为剑,玄素眼睛未睁,左手却准确扣住了狄幽容右腕脉门,同时恒远欺身而近,轻飘飘的一拳却是落在玄素背上。
一股刚柔并济的内劲透过玄素身体传向狄幽容,前者无甚异常,后者顿时脸色一白,身躯被生生震开撞上了大树,抬头时面如金纸,张口呕出了一滩鲜血。
《浮屠拳经》乃西佛色空成名武学,虽是至刚至阳的武典,招式却十分注重刚劲与柔力相合,恒远得其教导整整八载,其中要领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却困于偏激心性始终不能勘破看通。
直到如今,八年心牢一朝破碎,前尘往事俱归黄土。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狄幽容猝不及防下挨了这一拳,若非及时用内力护住肺腑,怕是能被这拳劲生生震断心脉,她本是带伤之身,现在又连番受创,眼见林中战事不占上风,当即屈指吹了声口哨,让心腹不要恋战,速速退离。
就在这时,弓弦之声倏然响起,玄素耳力极好,本欲追赶的步法生生一顿,返身持剑落回白道众人身前,大喝道:“趴下!”
众人不疑有他,反应慢的也被身边人用力按下,几乎就在下一刻,数道箭矢从狄幽容等人先前来路后方飞射而出,前后三波衔接,时间相差几在须臾,角度奇诡,迅疾强劲,好几个魍魉门弟子刚刚飞身而起,就成了自找死路的靶子,尤其如此大面积的放箭却没有误伤白道众人所在区域,时机拿捏之准、方位掐算之精,可见下令者算计之高。
狄幽容仗着轻功险险逃出箭雨,甫入丛林尚未站稳,脸色便是一变,水袖一扫恰好荡开迎面而来的兵器,然而那人力道虽不足,应变却是极快,身体顺势一转,兵刃却于反手后舞刹那自腋下杀回,这一下用了八成力道,穿骨入肉!
染血的寒铁枪尖从狄幽容腹部穿入、后腰贯出,她剧痛之下仍不死心,袖中匕首离手而出,直射持枪人面门,那年纪轻轻的姑娘竟是眼睛也未眨,只是面色一寒,自顾自加上两分余力。
一颗石子破空而至,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匕首打偏,同时长枪已随主人脚步奋进上扬,将狄幽容生生挑了起来,如插上一面人样的战旗。
秦兰裳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对着玄素他们笑成一只古灵精怪的猫儿,然而那笑意一闪即逝,只见她一扫场内魍魉门余孽,尚存青涩的声音冷如金戈:“除我等袍泽之外,一个不留!”
第207章 风云(下)
管家婆不好做,掌事人也不好当。
短短数日,陆鸣渊不仅憋出了好几根白头发,眉间连皱纹都快要冒出来。
左路军作为先锋,内中除了大队百鬼门下属,还有各大门派中精心挑选的善战善隐之人,这样的人有本事也懂分寸,但俱都有些傲气,偏偏最能胜任左军统领的那两人先一步去了迷踪岭探风,掌事大任就只能矮个里头拔矬子,赶了陆鸣渊这只喋喋不休的鸭子上架。
陆鸣渊接到委任时恨不能捂脸就跑表示自己无能担此重任,结果先后挨了曲谨和秦兰裳一掌三棍,委屈巴巴地跪在屋子里忏悔。
曲谨问道:“鸣渊,你已是及冠之年,再不是能逃且避的孩童,缘何不肯担下重责?”
陆鸣渊苦笑道:“曲师伯,此番行动群雄俱在,无论武功手段还是资历辈分,都轮不到鸣渊来做主呀!”
曲谨眯了眯眼睛:“正因为他们皆非泛泛之辈,才不能让他们做左军领头人,否则争强好胜心一起,怕是不等对敌就要先窝里斗了。”
若是换了陆鸣渊,情况则不一样。
他乃南儒阮非誉关门弟子,武功高强,智计机变,年少时已随曲谨等院师行走江湖,再加上背后家族作为倚仗,在武林里就算不是人人都看重他,也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而此时最缺的不是运筹帷幄的决策者,而是左右逢源的平衡者。
一念及此,他望着陆鸣渊:“左军之中声名最盛者,乃是九霄派的赵彤华,若是此人掌事,等队伍中有人对行动生出异议,你认为他会如何?”
陆鸣渊略一思索:“九霄派在白道中威望颇高,赵前辈武功高强性情桀骜,若有人生出分歧,必以强力压下反驳,保证令出则命行。”
“倘若换了你呢?”
陆鸣渊一怔,道:“以弟子看来,人事分歧大在两处,一为利益、二为观念。若是前者,则以利动念,着其心之所系善诱引导,将利益分化换取所需,则得进退取舍,若是后者,则以事明情,凡行大事者当明私情大局之分,于异议边缘巧行机锋,晓事急从权,守心中底线。”
曲谨面色肃然:“倘若他们依旧不服呢?”
陆鸣渊道:“能教会做人的,只有世故。就算他们不服,只要我是对的,吃了亏就会学会听话。”
曲谨追问:“为了证明你的对错,所以付出代价是必要的吗?”
“无挫折不成长,但是单凭我一个人不成大事,所以我会在代价付出之前做好应对挫折的准备,保证更多人的利益不受损失。”陆鸣渊认认真真地道,“世说‘攘敌先安内’,可是强敌在前便是刀锋所指,不管我们内部多少分歧,都有共同的利益,只要把握好了这个点,就能在对敌的时候保持一致。”
话音未落,曲谨就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既然如此,还不快去!”
陆鸣渊:“……”
在外偷听的秦兰裳笑成了一团球。
这的确不是一件好差事,然而陆鸣渊答应了去做,就会尽职尽责将其做好。从伽蓝城至此,沿途水路奔袭,纵然有“水鬼”与“泗水帮”之助,这样一大支队伍依然是藏头露尾,一入西川腹地便是一日三顿般遭到伏击,光是推敲地势考量路线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人头疼,好在陆鸣渊心思机敏,由善询好问,把综合起来的线索取精弃糟。
除此之外,近日的数番袭击也让陆鸣渊不得不放在心上,秦兰裳早早把百鬼门手下从尸体上找到的情报都整理出来交给他,发现这些人是来自西川各地的魔道门派,算不得散乱无序的乌合之众,却前仆后继般朝他们逼来,如果不是陆鸣渊机警连换三次路线,设下疑兵引走部分伏击,怕是早就被包了饺子。
“这可就怪了,咱们又不是香飘十里的唐僧肉,怎么就被这些家伙紧咬着不放?”秦兰裳脸上疲态已现,她毕竟是年纪不大的女儿家,哪怕经历了连番事故磋磨出一身筋骨雏形,到底比不得久经风霜的老江湖扛得打击。
陆鸣渊把手里的馒头掰开,撕下最柔软的内里递给她,自己一边啃着干巴巴的馒头皮,一边拧眉思索。
此番白道联军攻打迷踪岭,风声早已放出去,现在被魔道中人阻截拦杀的确在情理之中,然而短时间内数波势力从四方前后衔接而来,若说这背后没人搞鬼,陆鸣渊是半点也不信的。
他性子温润不代表手段绵软,队伍里面的几块硬骨头都被他挟情以理、动之以利的牵制着,剩下可能疏漏的地方也早早设下可信之人看顾,何况这些天路线三转都是据以实情临时变换,就算有走漏风声的暗桩鼠辈也难预料。
如果消息不是从队伍里泄露出去,就代表除了那些魔道,还有第三双眼睛藏在暗处盯着他们两方的一举一动。
若是如此,陆鸣渊就更加疑惑,因为这连番恶战虽然艰苦,却也帮助他磨合了队伍众人的观念力量,从最开始的各怀心思到现在的大局同步,不可不谓一件好事。
对方像是有意挑起他们与魔道的冲突,迫使双方不得不偏移最初急往迷踪岭的路线,在这山水环绕的天然迷阵里僵持角力。
陆鸣渊吃不准暗处之人的立场,与队伍里几个心思敏锐之辈心照不宣,各自做好警戒,心下盘旋衡量。
秦兰裳吃完了馒头,看着他皱成疙瘩的眉间,原本没滋没味的嘴里蓦地有些发苦。
臭书生还是笑眯眯地絮叨时好看,这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活像个心事重重的小老头。她这样想道,却又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就在此时,一个“水鬼”从水里冒出头来,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道:“大小姐,前方路不通。”
“什么?!”秦兰裳霍然起身,小船顿时一晃,惊得陆鸣渊回了神。
“说清楚。”
“水鬼”道:“属下奉命探路,发现前往‘秋水坞’的主干河道已经被铁索封住,就连水下也设了网子,看起来是水路帮派的手笔。”
陆鸣渊皱眉:“能在此地布下如此手笔的水路关卡,除却‘泗水帮’别无二者。然而我们能一路行至此处,也多亏他们大力相助,到底为什么临阵变卦?”
秦兰裳只恨队伍中没有泗水帮的人,不然现在好歹有个问处,她憋着火气,问道:“你们能否破坏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