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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氏坐到榻上,胸口尚气得起伏不定。阮氏的话绵里藏针指桑骂槐,死人才听不出她的意思。
    刚刚进门的十郎十一郎已经吓得扑在乳母怀里大哭起来。
    孟建只觉得疲惫不堪,他整个白天都在外面铺子里盘算帐册,筹谋着如何填补中馈上所缺的五万贯钱,刚回家却遇到九娘失踪,跟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就都受了家法,在长房二房面前颜面尽失。回到房里又妻妾失和,这糟心日子简直没法子过。
    孟建心中烦躁,挥挥手让乳母和女使们带着小娘子小郎君们先行回房。他看着阮氏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心中又是怜惜,又是不安。
    林氏一见,再笨,也懂得赶紧跟在九娘和慈姑身后脚底抹油,一出门,才觉得后背一身冷汗。
    ***
    看着前面的四娘靠在乳母身上跌跌撞撞,进了听香阁。九娘左右看看无人,拖着林氏下了庑廊。
    “嘘——姨娘别出声!”九娘先一步制止住林氏张大的嘴。慈姑愣了一愣,站在庑廊下左右看着。
    正屋后面有三间后罩房,九娘拖着林氏,绕过小池塘,穿过后罩房,悄悄地掩在正屋的后窗下。林氏一双妙目瞪得滚圆,却也不敢出声。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厨下刚刚开始热饭菜,婆子们侍女们都在正屋前面候着,倒无人发现这两个听壁角的。
    正屋里孟建看着一旁还垂首跪着砖上的阮氏,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低声问程氏:“孩子们不懂事,好好教就是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九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四娘都已经把错都担在自己身上,吃得苦头最多不过。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了她,现在又何苦为难琴娘?”
    他是真心不明白,七娘闯了祸,九娘稀里糊涂傻乎乎,谁都知道四娘性子柔顺胆怯,怎么可能出泼墨这种主意?还不是七娘这个爆性子干的。四娘主动替妹妹承担罪责,可怜还挨了一耳光又吃了家法。这程氏回来又打阮氏,简直没良心,毫无道理。他没能说服程氏记名九郎为嫡子,本来就带了三分内疚,现在看着楚楚可怜的阮氏半边脸也高高肿了起来,心里更是难受。
    窗外的九娘咬住下唇忍住笑,这个做丈夫做爹的,实在糊涂,这么多年齐人之福怎么被他糊里糊涂享过来的,耐人寻思。他不知道自己越替阮氏和四娘说话,程氏越是恨得要死。四娘那样跳出来,就算是她出的主意,谁信?最后还是七娘吃亏。
    林氏不明白九娘怎么一点都不伤心还憋着笑的模样,她心里快气死了,九娘被欺负成这样,还没丢在学堂里,他竟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因为阮氏才是他的心上人,而自己婢女出身,连着带累了一双儿女。九娘却拍了拍她的手,摇摇头。
    里面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却没人搭理孟建。
    忽然传来梅姑低沉的声音:“娘子,青玉堂来人传了话。老太爷说,连翘既然是佣雇的良民,当年陈相公因家里小妾杀婢,被罢相了。请娘子好生妥善处置,免得给几位郎君仕途上带来隐患。”
    九娘心里纳闷,感觉和那位风韵依旧的姨奶奶恐怕脱不了干系。果然听见里面程氏冷笑道:“老太爷刚才还一口一个严惩,回了一趟青玉堂就变成好生妥善处置了。我家不是养着个姨奶奶,倒是养了个祖宗!梅姑,你把连翘送去青玉堂,只管给姨奶奶使唤就是,把契约也送过去。这种不怀好意、挑拨是非、一肚子坏水的贱人,留在我这里只会教唆坏了小娘子。成天摆出那种可怜样,梨花带雨,是要狐媚给谁看!”
    梅姑应声出去了。听了程氏的话,林氏才松了口气,趁九娘不注意,暗暗擦了眼角的泪。
    九娘笑眯眯地掩住嘴,要论指桑骂槐,谁比得过眉州阿程?
    屋里的的孟建被程氏一番话骂了自己的生母和侍妾,连着刚才自己替阮氏说情的话也被扔回脸上。不由得面皮一阵发红,又羞又臊,待要发作,还是忍了下来,闷声吃了这亏。
    九娘听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刚打算牵着林氏回去,又听见侍女进屋禀告:“殿中侍御史家张大人家的小娘子差人送了御药来,说是给七娘子治手伤的。”
    不只屋里一静。屋外后窗下的九娘也一呆。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她知道的殿中侍御史只有一个人姓张,福建浦城官宦世家出身的张子厚,也曾在她父亲的中岩书院借读过一年,是苏瞻曾经的知交好友。难道那位张蕊珠竟然是张子厚家的?九娘屏息侧耳倾听。
    那侍女犹豫了一下又说:“张家娘子还带了话,说恐怕今天学里的事会传得沸沸扬扬,七娘子不妨请个几天假再去学里。”
    孟建叹了口气,倒聪明起来:“她们乙班那个秦员外郎家的小娘子是个最爱嚼舌头的。这下七娘的盛名可是满汴京城都知道了。”
    程氏被戳在心肝上,偏生人家还是一腔诚意,拒绝不得。只能让梅姑去收药。
    九娘回到东暖阁,有些魂不守舍,连平日最喜欢的饭菜都没有用上几口。林氏和慈姑都以为她吓到了,赶紧安排侍女备水洗漱,抱了她上榻,盖了薄被。
    九娘看着林氏一身狼狈的样子笑着说:“姨娘也洗一洗,你变得这么难看,我和十一弟会嫌弃你的。”
    林氏一愣,可惜肿着眼,瞪也瞪不大,气呼呼地出去喊宝相打水来。
    九娘闭上眼,慈姑在榻前轻轻拍着她。
    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前尘旧事,可猝不及防撞进耳中的名字,竟依然让她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前世苏瞻刚调回京不久,张子厚弹劾苏瞻任杭州刺史期间的几大罪状。苏瞻获罪入狱。她的生活就此翻天覆地。
    公婆相继病倒,小叔仕途遭到牵连。苏家全靠她和妯娌史氏两个妇道人家撑着。她每日带着四岁的苏昉往狱中探视,送饭,让苏瞻安心。在外她上下打听消息,在内要安置部曲和奴婢打理中馈,直忙得脚不沾地,心力憔悴。
    三个月后的寒冬腊月里,她在榻上给牢里的苏瞻缝制一件新棉衣时,忽然腹痛难忍。她甚至忙到根本没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妇人小产,开始只有几条血线,热热的,顺着腿蜿蜒下来,浸湿了襦裙,在地上一滴一滴,慢慢晕染成一团一团,疼到快死的时候,才觉得像血崩了一样,瞬间襦裙就红了。当时只有苏昉在她身边死死拽着她的手拼命喊娘。还是妯娌史氏听到了阿昉的哭喊,赶了过来救了她的性命。
    那天,她没能去狱中给苏瞻送饭。那牢头却仰慕苏瞻已久,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供给苏瞻吃。苏瞻一看,以为这是那最后一顿饭,自己命不久矣,就写了万字的绝笔信给家里。那信当夜被送到官家案前,官家感叹说,这样惊才绝艳坦坦荡荡的苏郎,谁会舍得杀他呢。后来宫中的向皇后和高太后听说了她的事,夸赞她是义妇。
    谁要做这样的义妇?她因此再也不能生养了。连年后娘亲在青神病逝,她都没法回去奔丧。
    幸好没等到春暖花开,苏瞻就被无罪释放,跟着连升三级,直接进了中书省任正四品中书舍人。她的淑人诰命也极快地批示了下来。她进宫去谢恩。高太后和向皇后极喜爱她,称赞她的才学见识和胸襟,赐给她许多药物调理身子,常常召她进宫说话。
    一直忙到仲夏时,她才带着阿昉回川祭奠亡母。在离京的码头上,她最后一次看见张子厚。那时她还年轻,看也不看他一眼,和苏瞻牵着苏昉就绕开走。他上前拦着她红着眼睛喊一声师妹,递给她一样东西。她一看是挽金,断然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得他唇角渗血。可当张子厚红着眼倒递剑柄给她时,她却下不了狠手一剑刺死他。
    正因为她是王妋,她心底才明白得很,她做不到迁怒于人。她若是糊涂一些,能恨别人,能怨别人,恐怕自己也不会那么难受。小产的事,她只怪自己太过疏忽。官场上的事,她更清楚绝非师兄弟反目成仇私人恩怨这么简单,背后都是千丝万缕,不是东风斗倒西风,就是西风斗倒东风。她心里太清明,最后苦的却是她自己。
    她记得当时苏瞻死死摁着她的手,把剑丢开,一言不发将浑身颤抖的她紧紧搂在怀里。晚词抱着拼命喊娘的阿昉,侍女仆从们吓得半死。码头上一片混乱,她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张子厚一直在喊一句话,她也没听见。
    最终,船渐渐离了岸,她牵着阿昉立在船头,看见苏瞻和张子厚都跟石像似的一动不动,一点点变小,快看不见的时候,忽地那两个人影不知怎么就纠缠在一起,然后双双落入水里。阿昉尖叫:“爹爹——爹爹——!”很快有人将他们拖上了码头。她没有喊也没有叫,夏日一早的太阳就灼伤人眼,刺得她泪水直流。
    九娘摇摇头。那些属于王妋的过往,再想,也已经人死如灯灭。事已经年,苏瞻也好,张子厚也好,一个个,都依然活得好好的,这世上,人人都活得好好的,会想着她念着她的,只有她的阿昉。亲戚,连余悲都没有,能忍住不唱歌已经不错了。
    重活这一世,她更不可能和张子厚有什么交集。他的女儿,和她更没有一点关系。她上辈子都没有恨过张子厚,这辈子更犯不着去花那力气。
    房里传来轻响,九娘睁开眼。却是林氏收拾好了自己,不放心她,怕她饿着,又热了碗粥端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又有新人物出场。
    殿中侍御史,断句读作殿中侍御史。和御史还不一样。御史台设侍御史六人,从六品下。掌纠举百寮及入閤承诏,知推、弹、杂事。凡三司理事,与给事中、中书舍人更直朝堂。若三司所按而非其长官,则与刑部郎中、员外郎、大理司直、评事往讯。弹劾,则大夫、中丞押奏。大事,法冠、朱衣、纁裳、白纱中单;小事常服。
    殿中侍御史,官职品级不高,举足轻重。宋朝的台谏力量都很强。后文的故事也会带到。
    另外,挽金不需要注解了,我们现在叫白包,对应红包。规矩是必须有零头。比如1001元,801元。不可以放整数。还有必须葬礼仪式当天送,红包可以补送,白包不可以补送。
    ——齐人小剧场——
    孟建:唉,身为这个府里拥有女人数量最多的男人,很是酸爽。可惜大哥二哥,你们不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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