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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书令原柏齐须发一吐,扬眉问道:“探花?”
    柳行素,白日里在殿上有过一面之缘,舌灿莲花之辈,虽未必有真才实学,但朝中仪容风度皆算上佳,进退有度,懂得谦恭,他何以不知道,这梁进与自己乃是甥舅之亲,竟敢冒犯到原家来。
    梁进仍扯着父亲的衣袖,“舅舅,你不能放过那个柳行素啊!舅舅……”
    原柏齐拉起外甥,“你的伤怎么了?”
    梁进用袖口抹脸,绝望地痛诉:“大夫说,怕是用不能同正常人一般行走了……”
    一听这话,原本还有几分摇摆的原柏齐登时板起了脸孔,“柳行素实在欺我太甚!”
    “进儿,此事舅舅定为你讨个公道。”
    关于梁进在坊间的荒唐事,他尚且知道一些,因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原柏齐平日里对他的教导常常疏懒疲惫于应付,只要他不干出太缺德的事,他几乎是不过问的,他晓得这个外甥一贯的作风,想必实在市井欺负了一二个人,如今却落下个终身残疾。
    此事不但关乎外甥的委屈,更关乎他这个中书令的颜面,区区四品尚书右丞,便是连尚书亲临,也要卖他三分薄面,这人方至上京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原柏齐以为这事绝难私了。
    同样太子府的人也收到了梁进被打的消息。
    六年前东宫被烧,主殿被付之一炬,陛下厚恩,准允太子在城中建府,先前的太子少师和太子少傅都随之搬出了东宫,迁到了城中建了新府,也算是因祸得福。
    兰子顾承太子少师之位,在府中行走如入无人之境,只闻清流激湍,一带假山翠树,阁甍碧瓦被锁在一庭月光底下。
    太子殿下一身淡紫的明月锦,外披着月白纱绣瑞雀云纹的长袍,皎白如雪的月光底下,宛如撒开一波潋滟的银紫,他的手里揪着两片竹叶,散漫地盯着长亭里摆放的一道残局。
    “殿下。”
    白慕熙清俊含笑,指了指这桌棋,“先生来得好,不妨替孤解解这死局该如何走?”
    “殿下棋艺精湛,早已远胜于下官,殿下都觉得为难,下官解局岂不是贻笑大方?”兰子顾摇了摇头,“殿下,今日朱雀街发生了一事,事关新科探花柳行素。”
    原本白慕熙还眸色淡然,“柳行素”三个字就如同一柄利斧,生生劈开了那份波澜不惊。
    “他惹祸了?”
    兰子顾垂眸,“他的朋友,打了中书令的外甥。”
    “中书令的外甥梁进,是朱雀街一霸,常年尽干欺男霸女之事,仗着家中银钱多,欺负完人扔几个臭铜板,构不成罪名,官府也拿他无辙,何况是三品大员的外甥,原大人掌百官拔擢之职,谁人敢得罪,断了自己的青云之路?”
    白慕熙蹙了蹙眉,手里的竹叶飘落在地。
    他转过身,银紫的绸绡缓慢地飞扬,俊美清湛的面容如在雾里,华贵难言,他笑了笑,萌动了身后一池春水。
    “先生,这不是好事么?”
    兰子顾一凛。皇帝陛下最恨官员结党营私,尤爱孤臣,如今柳行素一来先得罪了中书令,无异于自断臂助,这是皇帝最喜欢的。
    可这对太子好在哪里?
    兰子顾微愣地抬头,眼前这个大周最尊贵的储君,曾经是他臂弯下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可这些年,他早就变了,或许,从东宫的那场大火开始,他的一切都变了。
    如此难以令人琢磨。
    白慕熙淡淡道:“孤看上的人,没有得不到的。如此正好。”
    兰子顾更骇,素来沉稳老成的一张脸可谓精彩纷呈。
    坊间传闻太子殿下有龙阳之好,多年不近女色,更不纳妃抬妾,俨然一个清高的修道之人,容颜又清俊冷漠,对女子全然无半分风情逸态,显然真是个八风吹不动的断袖。
    如今这——
    殿下对那位柳大人,到底是喜欢他的人,还是喜欢他的才?
    六年前太子妃故去之时,兰子顾陪在白慕熙身边,目睹了一切,他自然深信那个时候的殿下绝不是断袖,但是现在……而且太子妃和这位柳大人还都姓柳,是巧合,还是太子殿下想起了什么?
    兰子顾恍然抬头,只见白慕熙已经沿着溪上架着的小石桥入了垂花拱门,廊檐滴水,一派澄明幽然的绿茵罗络其上。
    那背影模糊而高颀,孤巉绝世。
    时辰太晚了,水花没溅起来,尚在酝酿,翌日朝堂之上,众官议事,中书令忽然越众而出,柳行素手执笏板昏昏欲睡,昨日师兄与她久别重逢,给她灌了三盏烈酒,柳行素本来酒量浅,酒品差,喝了之后也不知闹出了什么笑话,今日酒虽醒了,只是人还有几分醺然之态,见中书令生气虎虎而来,柳行素还怔了一下。
    然后才想起来,定是昨日与师兄在朱雀街有些亲密举止,教人看了说给了中书令原大人,瞧这人气势汹汹而来,啧啧。
    “启禀陛下,”原柏齐站在柳行素身边,转而面朝那玉石龙阶之上的皇帝,刚直不阿状道:“柳大人纵使凶徒当街作恶,伤我外甥,落下终身不治之残病,何其可恶!臣已查实,那凶徒与柳大人来往密切,曾在朱雀街把酒言欢,相谈甚洽!”
    相谈甚洽?好像是这么回事。
    柳行素暗暗点头,脸色纹丝不动。
    白慕熙微微拧眉,他是太子,原本可以不许早朝,但今日却想见一见,这位机敏的柳大人如何圆这一场戏。
    她是新封的尚书右丞,四品列下,但这身隐隐的酒味让自己也能闻见。
    只是,大周的太子殿下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酒中名士,他能嗅到酒味旁人却未必能有那么灵敏的鼻子。
    御座之上,帝王的冕旒微动,大周天子沉了沉脸色,“柳卿,可有此事?”
    既然被人告了,缩在人堆里也不大好,她脚步沉稳地迈了出来,这一比划,诸人便发觉,这位看起来风姿奇佳的少年,竟比那中书令原大人还要矮一截,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却是可惜了。
    柳行素淡淡一笑,“陛下,中书令大人的人证还没带上来呢。”
    众人大奇。
    昨日小霸王梁进一事,他们也有耳闻,柳行素纵是与那凶徒没太大干系,此事也不能占理,她怎么还挺了一身傲骨,在堂上公然要人证?
    奇怪,太奇怪了!
    那少年恭谨地立在朝中里,不进不退,不卑不亢。
    形貌娇小,声音清沉,宛如珠玉走盘。白慕熙的眼眸动了动,忽觉得头上穴位刺痛,一缕抓不住的影子一晃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献上更新,木有花花了不高兴啦啦啦!
    ps:作者君智商不够,权谋辣鸡,但主线不是这个嘿嘿。女主进朝堂是为了找卷宗找仇人,这你们都知道了,至于仇人是谁,嗯,你们肯定不知道。
    ☆、第4章 泰然而处之
    其余人皆以一种荒谬的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柳行素。
    大殿上寂静了一会儿,原柏齐忽然瞪眼,“你敢问老夫要人证?”
    柳行素坦荡地微笑:“原大人,您的外甥梁进是出了名的朱雀一霸,此事在场的各位大人们想必无人不知。”
    她凤眸一扫,好几个人都讪讪地收回了视线,显然心虚。
    原柏齐更怒。
    柳行素道:“昨日之事,碰巧梁进仗着家里有些钱财,公然在市井之上强抢民女,那女子家乡闹旱,在上京无亲无故,独有一个老父相伴,梁进纵容底下打手,肆意妄为,打伤老者,轻薄良家女子。”
    原柏齐执着笏板急急地转身跪下,“陛下,老臣那外甥是个顽劣之徒,这些年,老臣多有教导,可惜有心无力啊,那对父女欠了梁进十两银子,梁进找了人收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错之有?纵有失手伤人,可绝不至于被一剑挑破脚筋,从此成了一个瘸腿的跛子,老臣膝下无子,梁家也只有这一根独苗,望陛下明鉴,予老臣公道!”
    正声泪俱下,好像府门口已经挂了几盏灯笼。
    如此颠倒是非不辨黑白,那姓梁的是怎么被宠出来的也可见一斑了。
    柳行素垂下目光,沉默了少顷。
    那肃然巍然的金殿上,传来天子响彻洪钟的声音:“柳卿,那行凶之徒,果真是你纵容?”
    柳行素轻撩衣袍,跪在天下堂下,“启禀陛下,柳行素初入上京,既无门阀出身,也无朝臣举荐,乃是科举应试而出的臣子,如何能与原大人有过节,又如何敢挑衅原大人?那伤人的侠士,自然不是柳行素放出的。”
    这话一出,原柏齐虎目圆睁,怒不可遏,“胡言乱语!当日朱雀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上京百姓亲眼见那个恶徒进了你柳行素的马车!”
    柳行素微微一笑,“敢问大人,那上京城的百姓有没有瞧见,那人是从我的马车上下来的?”
    “这……”
    原柏齐一声语塞。
    柳行素接下去:“这便是了,那侠士拔刀相助,英勇无比,当街将逞凶的‘朱雀一霸’打伤在地,臣过路时见他路见不平锄强扶弱,不由生出倾盖如故的神往之意,故将人拉入了马车,与之结识,至于被打之人,也是昨晚回去,才晓得那是原大人的侄儿,若是早些知道……”
    原柏齐冷笑:“你又待如何?”
    柳行素凤眸微眯,为难地长叹,“在下可也打不过那位壮士。”
    百官里隐约传出一两声压抑得只剩下气音的笑声。
    她一口一个“梁恶霸”,一口一个“壮士”“侠士”的,爱憎之意,实在路人皆知。这些官员里,平日里没少巴结中书令的,但这位原大人恃才放旷,门缝里看人,他们没少受气,至于原大人那个外甥,更是人人喊打的凶徒恶棍,这对甥舅斗筲之徒,若是今日受点气,那才真是大快人心。
    天子不喜朝堂上有人巧言令色,龙目凛了凛,问下站的太子:“太子,两人各执一词,你有和见解?”
    白慕熙走了出来。
    才迈出两步,忽见柳行素抬眸有意无意地望了他一眼,薄唇淡淡一掠,继而又恢复了那一派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她缓慢地掠过了视线,仿佛那一眼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
    只是,白慕熙仿佛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一些莫名抓不住的东西。
    太子在朝臣们心里,虽说不上有多仁德圣明,但也不算庸才,秉公执法这点朝臣还是认的,因而原柏齐也只是忿忿地吐了口气,没有置喙。
    白慕熙看了眼这二人,回禀皇帝:“原大人和柳大人如今同朝为官,皆是国之栋梁,陛下之肱骨,想必是闹了些误会,依儿臣所见,不如化干戈为玉帛,请容儿臣出面。”
    隔了数丈远,只见皇帝沉沉颔首。
    在原柏齐要再度支起身讨要公道之际,白慕熙一步越近,侧目,“原大人,西域进宫的凤梧膏,正巧,孤手中尚存一二,不知大人到底是要‘公道’,还是要一个四肢健全的外甥?”
    这声音小得只有跪着的柳行素和原柏齐才能听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原柏齐咬牙,想到外甥那哭丧着脸说这辈子在也没法同常人一般行走的时候,便痛楚袭上眉头,老眼一闭,挣扎了起来。
    太子的目光动了动,柳行素仍旧端正地跪着,既不说话,也不由他对视,仿佛是个看不出他在帮她的愚人。
    白慕熙的峻眉微不可查地凝成了一条墨线。
    那原柏齐已弓腰行礼,“柳大人不知者不罪,老臣只要抓住那恶徒,天子脚下有人公然伤人,实在罪不容恕!”
    也只有在“罪不容恕”这四个字出口时,柳行素的眉心才水波般的晃了一下。
    白慕熙看在眼底。那个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天子准允,“可,让京畿府衙全力搜查此人。”
    朝散后,柳行素欲找中书令大人说几句话,可对方看了她几眼便冷笑着一哼,甩袖离开,柳行素皱眉,自己也不想讨那个没趣,沿着汉白玉砌成的石阶踱步而下,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住自己,“柳大人。”
    一扭头,只见一身月白蟒袍的太子殿下高高在上,那清贵傲然的风骨,连玉桂芝兰都惭其芳姿,但柳行素只是淡淡地扶着白玉栏一瞥,方才唤他的那名随从皱了皱眉,心道这人对太子殿下不敬,但白慕熙已经走下去了。
    “方才,孤不说拿出药膏救梁进,只怕中书令大人要一直纠缠下去,若是如此,柳大人还能否全身而退?”
    白慕熙说这话的时候绝没有一丝嘲讽和轻蔑,他甚至透着一种温润和善的笑意。
    柳行素撇嘴,“殿下还说呢,今日殿下拿出稀世奇珍,救了一个纨绔子弟不说,累得中书令大人以为我同你是一伙儿的,这可不大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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