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话都说得出口。”柳行素啧啧地笑他,被惹恼的太子殿下索性不理会这个恶劣的专爱看人笑话的女人。
柳行素却不依不饶了, “民间谣传太子断袖, 我还信过呢,谁让殿下不近女色……说起来, 殿下身中剧毒,要不是我慷慨献身, 只怕要憋坏了身子。毕竟是这么多年了……”
“不许说了!”可疑的红色爬上了他的耳朵, 明明脸色还是正经严肃的,但这一抹宛如云霞一般绮丽的红, 还是泄露了什么。
“那我该说什么?”柳行素想了想,托着粉红的两腮, 安安静静地坐好了,瞅着他, “说真的, 为什么不找女人?”
“不喜欢。”
“不喜欢女人?”
“柳行素,你再说一句,孤让人把你扔水里去。”他突然发难, 拉住她的一只脚踝。
可是才抓住了, 又怔忪地松了手, 脸就更红了。
“我真的好怕水的!”柳行素故意笑得放肆。
他哼了一声,身姿别扭地坐在船舱的一侧, 如云的白衣倾泻若流水。
她怎么从来没发觉,他还有这么一面。只要几句话,就能撩得他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看不惯她又舍不得拿她没办法,怎么会……这么好玩?
船到了东门,快到了宵禁的时辰,所有人不得出城,只好停泊在岸边。
白慕熙从画舫里走出来,伸手递给她。
高楼间远远地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缥缈清心。
柳行素被他拉上岸,看了眼天,“只怕时辰不早了。”她将白慕熙给的青龙玉佩藏在衣襟里埋得深深的,笑吟吟道:“还是早点回去吧,明日要走,今晚养精蓄锐。”
他也不说话,沉默地望着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光从云间被剥了出来,柔和的光落在水影朦胧里,仿佛从他雪白的衣衫间刺透而来,圣洁脱尘,犹如瑶台之上坠落的一粒明珠,令人不忍亵渎。
柳行素看久了,有些失神,“我先走了。”
她一转身,手腕却又被身后的人握住了,四下静谧无声,她的心砰地动了一下,白慕熙低声道:“我找人送你。”
柳行素怕再待下去,全被他搅乱了心思,于是低着头拒绝:“不用了,我时常一个人的,习惯了。”
深秋的草木香被河水清风蒸得湿润而温馥,她一回眸,身后的人眉梢微微荡开,优雅地冲她扬唇:“夜路不便,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柳行素听得见胸口开始急速跳动的声音,好像六年前一样热烈,除了她不会再用那种单纯仰慕的目光望着他,这一切都熟悉得令她感到惶恐而疑惑,她漫不经意地抽开手,低声道:“你要是不知我是个女子,可会放我一个人走?”
他顿了一下不曾答话。
柳行素揉了揉手腕,“这便是了,你因我是女子才这么不放心,但我扮男人久了,本来便同男人没什么两样了,你……”
白慕熙打断了她的话,“我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了,就会记挂她的安危,听话一次,别让我明日走得不安。”
柳行素还能说什么,她无力地点头,“好了,但是,明日我会同陛下同百官一起送你的,我会站在显眼的地方。”
她捂了捂怀里的青龙玉佩,转身仓促地走了。
月光底下,清河里弯折枯坏的荷茎,蒙上了一层淡辉。
柳行素的脚步渐渐加快,但她已经感觉到了,错落参差的房屋之间,有人影的起伏,应当是有人跟着自己,其实他要出动他的暗卫很容易,却还是问了她的意见。这个人……
已经越来越体贴得教人无所适从。
此处距离她的府邸不远,柳行素走一阵跑一阵,很快就穿过了三条长街,但闻到冰糖葫芦的浓酽的糖香,她犹犹豫豫了一阵,还是驻足问街摊上的老板娘买了两支。
舔一口,还是以前的味道,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糖葫芦了。罪魁祸首还是白慕熙,她送他糖葫芦不成,反倒闹了笑话,心里没认为自己不是,错算了时辰,反而埋怨糖葫芦化得快,后来再也不肯吃了。
其实只是她爱闹别扭而已,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味道,别的什么替代品都不成,只要尝一口,便能唤醒熟悉的味觉,甜蜜,难舍,怨怼……
“大人,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小春睡在大门里边,听到柳行素敲门的声音,便出来开门,见她手里拿着两支糖葫芦,更是惊奇,“这个……”
柳行素大方地给她一支,“上京城的糖葫芦,贺兰山可吃不到,尝尝。”
“我吃过的。”小春接过了手,糯糯地答了一句。
柳行素皱眉,“你私下里买过?”
小春忙摇头,一句话没有了。
自打莫玉麒骗她,她讨厌他了以后,那个人便总拿些小玩意儿来哄她,又是珍禽的羽毛,又是市井的泥人儿糖人儿,小春还没答应原谅他,他就一直送,房间里塞不下了,小春才勉为其难地说不怪他了,岂料他还上瘾了,还是每日地往她这里塞东西。
她脸颊冒火,柳行素看了眼,也没说什么,提脚穿堂而去。
等事情查清了,她一定做主把小春许配给莫玉麒,或者小春自己提出来,非他不可了,女大不中留,她也不会留。现在两个少年人玩闹,身份也不明,她也就姑且看着,由他们闹。
看得出来,莫玉麒也是个一根筋的,这么久了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白慕熙也没有告诉那群缺心眼的手下,她原本是个女儿身这事,可悲地让所有心腹都以为他真好龙阳了,替自己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真不容易,柳行素想笑,又有点心疼。上京城的流言蜚语真不是玩笑,太子殿下一定不容易。
次日,太子率大军出城,前往河西押送粮草。
皇帝率文武百官送至西城郊,到了城郊驿站,白慕熙下马,从走到皇帝陛下面前拜别,皇帝对太子既是父,也是君,太子拜得诚心,皇帝也有动容不忍,“太子,边关苦寒,九月飞雪,此行切记着紧自己,也不要忘了提醒你的弟弟。”
“儿臣遵旨。”
皇帝还有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很多年前,皇后健在椒房专宠,他最疼爱这个长子,白慕熙的弓马箭术,也是他亲自握着他的小手启蒙的,读书习字,识文断句,处理国政,他都没叫自己失望过。这些年,到底是越走越远了,偶尔回想起来,竟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错了,便将这个儿子推得再也到不得近前,走不到心里来了。
他怅然长叹,“走吧。”
“诺。”白慕熙穿着一袭玄色铠甲,秋色黯淡,天色微明,他在杳杳的黎明薄雾里,一眼便看到那个站在人群里的柳行素,她与其他官员没有什么两样,低着头笼着衣袖,一言不发,没有如她所说站在显眼的地方。
彼时秋草漫天,白露为霜,湿润的泥土气息弥散。
他敛了敛唇角。
这样也好,她谨慎地不做出头的人,更能保护自己。
太子殿下率领军队从西郊出发了,远行的军队马蹄声坼地轰鸣,烟尘漫卷,四下里有明晰的吸气声传来,柳行素才稍稍抬起了头,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后面乌泱泱的军士旌旗,连他的背影都吞没了。
他真的走了,这个认知出现的那一刻,轻松且失落,连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喜多一些,还是忧多一些。
太子是储君,身边自然万事有人照顾周到,也有人密切留意动向,一有事便会化作战报传来,所以没有信反而是好事。
柳行素沉下心思,学白慕熙,将两半文书的文字誊写下来,因为韩诀被任命了调查失窃的事,他一定知道是自己和太子下的手,正好两人同朝为官,又同在中书省,她便走了一趟。
“韩大人,下官有样东西,该原物奉还了。”
韩诀坐在他的桌案前,堆了一摞的文书,全是他在大理寺期间积压的,他琐事繁多,一日不处理便堆积如山,他伏案书写,笔墨不断,眉峰可见阴冷,“早几日,太子便告诉我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窃。”
行窃的也不止她一个人,韩诀却只找她一个人算账,这实在不大公平。柳行素揉了揉肩膀,仍将手里扯成两半的东西放下来了。
韩诀瞟了一眼,冷冷笑道:“这便是你的原物奉还?”
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本书已经被人抄录了,他现在不过是气不过,要拿人出气,也为难他韩诀。
睿王拥兵不返,朝野里没有与太子抗衡的实力,那么被为难的除了韩诀,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拥护太子的人,白慕熙此时运粮北上,是为了战事不假,也是为了先稳住帝心。
韩诀皱眉将东西收拾起来,“若是现在,本官将你推出去顶罪,此事便一了百了了。”
柳行素闻言,从容地袖手道:“大人,这事你和太子很难独善其身的,下官保证,若是下官遇难,太子也跑不了。”太子行事,虽不说滴水不漏,但这么多年没有大过,皇帝也无可奈何,所以,皇帝陛下等这样的机会已经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糖葫芦在影射一个人呢……
望天,睿王殿下快要出场了。
☆、第45章 祖孙天伦乐
“柳行素,太子让我保你, 你却是这么对他的?你这人, 真是无情无义。”韩诀将笔掷入砚台,溅了一滴浓墨, 他阴冷地撇过了唇。
柳行素拢了拢衣袖,微笑, “太子殿下与我已经成了一丘之貉了。他自然不会将我一个人推出去, 如果大家各自保密,那么相安无事, 我又怎么会多事?”
韩诀抿唇不语。
他拿起手边被扯成两半的卷宗,多看一眼被撕毁的断口, “你抄了几份?”
“目前只有一份,但太子抄了几份我就不晓得了, 他一直问我要剩下半卷, 我打算再抄一份送给他。”
韩诀将东西拍在桌面上,但闻沉香木闷闷作响,他皱眉道:“这东西, 太子殿下不适合碰, 他即便要, 你也不能给。”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不许白慕熙碰,难道就不知道, 人都有反骨,有叛逆,越是不允许他碰的, 他反而越有兴趣?
“睿王对储君位虎视眈眈,皇上对睿王青睐有加,你不是不知道,你如果真是有心为了太子好,这个时候,不要再拿柳家的事麻烦他,他不容易去边关一次,我只是不希望,他做的一切前功尽弃。”韩诀上扬眼睑,“你明白么?”
柳行素不可置否,“韩大人这番言语,倒像是在说,陛下为了掩埋什么秘密,有些欲盖弥彰。”
韩诀皱眉,“随你怎么想,但是——你和柳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算得上,亲戚。”柳行素点头,这是实话。
韩诀冷哼了一声,从砚台上拾回自己的青狼毫,笑容阴凉。“翻案,会是件大过天的罪过,你到时身陷囹圄锒铛入狱,莫怪我今日没有警醒。你是我中书省的人,我须得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敢将中书省拉下水替你分担罪责,我有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韩诀是出了名的冷血小气,翻脸无情。论起逼供上刑,大理寺、廷尉府,哪个不对他肃然起敬?
“案子在我这里已经结了,这段时日,你最好夹着你的尾巴,本官不想受你牵连。”
柳行素俯身行礼,“诺。”
她早知道白慕熙会打点,尤其是韩诀这边,他为了太子入狱,太子又将他从大理寺捞出来,这两个人各自欠了人情,交情本来便扑朔迷离,现在更是纠缠不清,但她肯定,韩诀既然是拥护太子的,就不会拿她怎么样。
但是,韩诀明示暗示了太多。
查柳家的案子会是大过天的罪过,难道——她所想无误,真的,是皇帝翻脸无情,派遣人马途中对她们家动手了么?
如果她的仇人是皇帝,她将如何自处?
是了,皇帝不信任太子,要折他羽翼,如果当年便有此意,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子妻族。柳氏出了数位大将,手握兵权,功高望重,近乎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皇帝要是起了猜疑的心,怎么会轻而易举纵虎归山?
而荆州时,在李博望那里得到的账簿可以探知,这朝野上下埋藏了多少个拥护睿王的王公大臣,这些皇帝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更是力排众议,甚至枉顾诺言,要将睿王一家接回上京,这不是起了改立的心思是什么?
“柳大人,今日,天气不错,甚是不错。”崔平抱着一卷书走来,脚底下抹了一点黑泥,和蔼地冲她打招呼,“上京城郊外有一处栖凤山,风景宜人,闲来没事,几位大人去打猎放马,曲水流觞,游目骋怀,柳大人可有兴致?”
柳行素苦笑,摇摇头。
崔平也不强求,抱书又走了,临行前转头八卦了一声:“哦,今日两位小皇孙要到京城了,想必皇上一高兴,你我又有的好日子。”
没想到睿王的两位小王子这么快便到上京城了,这是柳行素始料不及的。
睿王妃携子入宫那天,朝野平静,几乎没几个人见过睿王妃的仪仗,只知道宫中传来喜讯,说皇帝龙心大悦。
皇帝确实高兴,他后宫八十余妃嫔,却只诞下了三个皇子,老二更有先天残疾,他一直深以为憾,没想到睿王边关苦行,却为他生了两个玉雪可爱、聪慧剔透的孙儿,不由得大喜、大慰,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一个刚会走不久,只能摇摇撞撞地任由母妃牵着,一个已经会说话了,张口便脆生生地喊:“皇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