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已经湿透了,莫玉麒咬住了嘴唇, 最终停在柳府的门口。
柳行素打开门, 见到一脸倦容和忧急的莫玉麒,便知道小春没有找他, 他也在寻小春,最后的线索都断了, 莫玉麒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尖削的下颌淌着水,“小春没回来?”
“没有。”
小春不爱玩闹, 也从来不开玩笑让人担心,她一直是个让人心疼的好姑娘。
柳行素没想到当初承诺的, 带小春来见识上京的繁华,见识市面, 今日却会弄丢了她。
“柳大人?”
柳行素愁眉不展之际, 忽有一人穿过潺潺水帘而来,一袭惨绿的衣裳淋湿得紧贴着他瘦弱佝偻的身影,那人的声音尖锐高扬, “柳大人, 我家主公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这个时候来——
柳行素凛了凛神色, 待他走入阶下,才看清楚原来是个宦官, 他在宫中行走,没想到也投靠了别人,宦官低着头收了雨伞, 拧了两把绿袖间的水,诺诺道:“主公明日在凝翠楼招待,请柳行素大人午时三刻,过楼一叙。府中但有人员走失,尽可问他。”
“你……”莫玉麒心中一阵怔忡,正要问他家主公是谁。
柳行素拦下他的手臂,“烦请公公回去禀告睿王,柳行素明日必到,我家的下人不懂规矩,怕是有些地方会冲撞了睿王,还请王爷将她放了,我亲自教训。”
宦官笑了笑,“柳大人说哪儿的话,小春姑娘聪明伶俐,哪里可能会惹了睿王了?”
“什、什么姑娘?”莫玉麒惊讶地看着宦官,他笑而不语,他又转头去看柳行素,错愕地盯住了她。
柳行素抿了抿唇,“好,明日柳行素赴会,再请睿王殿下高抬贵手。”
宦官笑眯眯地颔首,行了一礼,便撑起了伞又折回去了。
莫玉麒却还愣愣地望着,“小春……”
“她是个姑娘。”
已经瞒不住了,她有心将小春许配给莫玉麒,也就没打算瞒着,只是他们关系始终没有进展,既然小春不说,她也没有多嘴。
莫玉麒继续愣,“可是她一直和你在一起,你是男子……”
“我是个断袖,对小春没有意思。”柳行素皱了皱眉,“你先回去罢,明日我去赴宴,一定想办法带回小春。”
莫玉麒抢上一步,“我陪你去。”
“有太子的人陪着,反而对小春更不利,你回去照料你们家殿下吧,这是小春和我的事。”
柳行素烦闷受到了睿王威胁,如果能顺利救出小春,她要安排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转身入府,摔上了门。
凄风冷雨,金碧辉煌的宫室楼阁,在薄如青霭的夜雾里犹如斗笠下隐约灭没的容色,朦朦胧胧。
皇帝在长桥上,眺望远方那一片梅花林,一如捧簇而出的莹雪。他的皇后最爱梅,小字便叫冷香,他还在潜邸时,最爱与她添茶,看她新作的诗词,因为窗外梅花开得艳好,正衬她的冰肌玉肤,他便替她取字冷香。
“今日旧林冰雪地,冷香幽绝向谁开?”
她走了太多年了,留下唯一一个儿子,如今……他都忘了她的好了,皇帝的眼睛被风吹得发干,他转过身问身边的近侍,“太子近来还好么?数日不见了。”
这风水果然轮流转,皇上不过看了眼梅花,便想起了先皇后和太子,近侍自然不敢怠慢了,“太子殿下近日染了风寒,卧病在府,已经数日不曾上朝了。”
“你找人从御药房里挑最好的药给他送去。”皇帝想了想,又思及了睿王,便长叹了一口气,“太子病好了,让他来见朕。”
“诺。”
宦官应许了,弯腰走出了几步。
皇帝又看了眼那灼灼繁盛的白梅,疏林如画,横绝在浩漫的雨天里。他心念一动,“等等,”宦官停住了脚步,又听皇帝道,“朕亲自去看他。”
宦官心想,陛下可算是想起太子的好了,当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皇帝独宠中宫,太子殿下那也是何等地受尽宠爱,襄王和睿王反倒显得势单力弱,十分可怜,可惜睿王不服,后来养成了那样一副性子,宦官想起来便觉得后怕。
柳行素将自己打点好了,换了身随常穿的银青长袍,袖摆绣了几缕藤蔓状的金线,繁丽古朴,用玄色的发带束了发,临行前,将薄而利的匕首贴着脚踝放着,放下衣袍,遮掩得分毫不露。
“柳大人,睿王备了软轿,吩咐我等抬着大人前去赴宴。”出府便撞见睿王府的下人,柳行素微微拧眉。
“也好,睿王腰缠万贯,几个下人一点苦力,他出得起。”
家丁脸都变了色,但柳行素却若无其事地跨入了轿子里。
轿子被轿夫们抬起来,不疾不徐地前往凝翠楼,这栋酒楼是上京的名景特色,珍藏美酒无数,也是太子府的常客,据说有不少窖藏的木樨清露,柳行素俯身迈入门槛,才发觉繁华万状的酒楼里今日空空如也,竟无一个客人。
她抬起头,只见二楼斜倚着一道玄色身影,衣履华贵,阴凉的一对美眸看起来鬼魅而妖冶,他手里攥着一把瓜子正在嗑,十分有闲情,顺手将壳扔下来,底下的人唯恐扫得慢了,正麻利地收拾。
她很少见睿王,记忆里,他还是个男孩儿,但从小喜欢舞刀弄棍,而且性格冷厉残酷,谁惹了他不快,他便要断谁的手,他的擒拿手快准狠,教人轻易逃脱不得。柳行素扬起视线眯成了一道狭缝。
睿王翻过手掌,撒下一手瓜子,“柳大人,本王等你等了太久了,今日本王包了整栋凝翠楼,就为了请你赴宴,你到底是给了本王面子。”
楼下的人惊慌失措地在捡瓜子壳,睿王说了,如果不是空壳,他们须得捡起来吃掉,所以现在他很欣赏这群人恶狗扑食般的行径,快慰极了。他的手在栏杆上一拍,“既然来了,那便上来一叙。”
当然是要上去的,柳行素皱着眉头,扫过这群争相捡着瓜子的酒保伙计们,迈步上了二楼。
“睿王殿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下人,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您,但是她毕竟跟我时间久了,睿王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请宽容则个,柳行素定亲自押着她向您谢罪。”
睿王一面笑着不答,一面将人引入内堂,酒宴丰盛,长桌正中,还摆着一只金黄喷香的烤全羊,柳行素留心附近,睿王的人左右两边立着,肃容静候,睿王与她坐在两头,他笑了着倒了一碗酒,“柳大人真是个妙人,身边竟有个女扮男装的小厮。”
柳行素凛了凛眸色,睿王将酒碗沿着桌面推了过来,这一下用力很猛,柳行素伸手要接,但被震得虎口发麻,酒水倾洒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衫。
她佯作恼火,睿王却道:“柳大人生得清秀得很,我瞧见了也愉悦,难怪皇兄对你……“
他一句比一句不着调,柳行素心里记挂被掳走的小春,无暇与他继续打太极,“睿王殿下莫要无中生有,小春如有得罪处,柳行素一力承担。”
“你承担得起么?”睿王笑着反问,柳行素心弦一跳,只听到他缓慢地叹息,“她勾引本王。”
“什么?睿王殿下你是在说笑?”柳行素怒了。
“若她真的勾引本王,柳大人该怎么说?”睿王阴凉地微笑,“本王有仇必报,也喜欢计较,柳大人若想要道歉,不如,你亲自来?”
“小春人在哪?”
“这个,她再也不会回你身边了。”睿王打了个哈欠,手里握着一双筷子,恹恹地拨弄餐盘里的佳肴。
柳行素有不太好的预感,“睿王将小春怎么了?”
睿王懒懒地答:“送上门的女人,本王岂敢辜负风月?”他挑了挑眉梢,眼睛微亮,“她太瘦了,在床上也无趣得很,本王不怎么喜欢,看来柳大人没教好她。”
“你卑鄙!”柳行素气得站了起来,她没有想到睿王竟会下作卑劣至此,她气得胸膛狠狠起伏,几乎要将酒碗摔在他的脸上。
“哦?柳大人你知道,本王当初,为什么明知突厥撤军有诈,却还是冲上去趁胜追击么?”
柳行素几乎咬碎了牙,手指发抖,如果小春……
她不能想象,那么单纯的小春,有一日……她信誓旦旦要陪自己来上京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模样,是她对不起她。
睿王放了银箸子,笑容如毒蛇一般扼住了她的咽喉,“我喜欢鲜血的味道。你不知道当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刀下时,他无力的呻/吟有多么令人激奋,就像踩死一只只蝼蚁一样简单。掌握他们的生死,才让自己感觉像是一个神,一个主宰。我从小就输给白慕熙,可今天,他拥有的都可以一件件地夺回来,他的太子位,他的权力,父皇的宠爱,我想象着死在我刀下的每一张脸孔,都是他的,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
柳行素从来没见过这种残暴弑杀的人。他和太子之争,柳行素原本还斟酌站对立场,但他竟然对小春下手,足见低劣到了什么程度。
“柳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对了,你一向喜欢太子那种仁义君子,对不起,本王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坐回椅子,乖巧的姿态,嘴角却猩红如朱。
柳行素握紧了拳,“我只想知道,小春在哪儿,她若不愿同我回去,麻烦睿王殿下,让她亲口对我说。”
“这个……恐怕不行。”
睿王摇了摇头。
柳行素压低嗓音:“如何不行?”
“她已经被扔到乱葬岗去了。”
“你——”柳行素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乖巧的温驯的,又倔强的小春死了?
睿王啧啧道:“柳大人怎么一副泫然模样?你若是早说她对你这么重要,本王下手就该轻些。不过说句实话,她一个小女子力气倒不小,昨晚竟敢行刺本王,只可惜功夫不到家,还是被本王捏了脖子,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她便断气了。”
“不过柳大人,行刺王爷也是重罪,即便我不处置,大理寺也不会放过这桩案子,到时候是小春犯上作乱,还是柳大人有心指使,那就不好说了。”
他在威胁她,这件事不许报官。
可他是睿王,皇帝如今宠他,正要将他捧到天上,大理寺哪个骨头硬的敢接这桩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 睿王是个变态,睿王是个变态,睿王是个变态,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小春也会he的不用担心~
☆、第55章 死人要见尸
皇帝轻装便服进了太子府。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来过了,没想到太子是个念旧的人, 这么多年, 花阁亭榭,布景装饰都没有变过, “太子的病好了么?”
花园里穿梭的下人犹如见了鬼,露出惊怖的神情, 来太子府有些年头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周的皇帝陛下,竟然没有一个敢答皇帝的问话。
皇帝皱了皱眉, “太子在何处?”
灵珑从长廊深处的梅海徐步出来,因不知道是皇帝, 她吓了一跳,脸色由红转白, 来不及走下台阶, 瑟瑟缩缩地跪倒下来,挨着漆红的回廊栏杆,纤瘦得犹如一朵辛夷花。
皇帝举步而上, 多看了她一眼, 似还有些印象, “朕当年让你来伺候太子,已经有六年了。”
“奴婢, 奴婢惶恐。”
她有点怕他,整个人蜷着,皇帝只能看到她一头珠翠, 他不悦地皱起眉,“带朕去见太子。”
灵珑还以为皇帝今日是特地来寻她的不痛快,指责她六年来一事无成,心惊肉跳,幸得他只是来见太子,灵珑忙低着头起身,将皇帝往内庭引去。
白慕熙长眠了十个时辰方才醒过来,午后阳光绚灿,是没有温度的。他明明拥着一身狐裘,上好的皮毛裹着,却还是觉得冷,从他醒过来开始,就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不露喜怒。
皇帝从身后走过来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宦官咳嗽了一声,白慕熙转过身,他没有想过,醒来便会见到他的父皇。
皇帝已经很久没见过白慕熙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了,漆黑无光,无端让他心悸,皇帝便是不喜他将什么事都藏得深,明明有怨,有恨,却什么话都不说,他的心沉沉地落下去了,“太子的病大好了么?”
白慕熙颔首,“多谢父皇记挂,已经好转了。”
他起身,脸色苍白,嘴唇也干裂了,漆黑无澜的眼眸深如幽潭,皇帝让他坐着说话,他却没有答应,“父皇来,是有什么吩咐?”
“只是来看看你。”皇帝越看越心惊,他的儿子他了解,他为人宽厚,不记恨人,对他这个父皇向来恭敬守礼,从不会像此刻,形容淡漠,看着很近但实则很远。
皇帝试探着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那个苗疆人说过,断情蛊只有不到十年的寿命,不可能让太子忘记一辈子。皇帝便一直存了个心眼儿,要是太子记起来他曾经做过的事,父子关系即便不决裂,也会生出无可弥合的嫌隙,从那以后,他开始渐渐防着这个儿子,将他越推越远了。
皇帝担忧他体内的断情蛊早夭,怕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因而竟有些心慌。
白慕熙摇头,“儿臣恐怕还要休养数日才能回朝,父皇可以安心。”